◎裴祯祥
主张:表达生活与世界,安放情感与灵魂。
万物有一个根源。
在秦岭以南,人们的目光,总是向着河流的上游眺望,向着越来越高的山脉眺望,直到高昂的头颅,看见挂在群山之巅的星空——人们总是从自己的心脏出发,去寻找更加遥远的记忆。然后,他们看见了血管一样密布大地的河流,骨头一样撑起在河流之上的山脉。
于是,我们沿着河流,去寻找她的诞生地。
一条河的源头,是纤细的、柔弱的,但也是最初突破地表的,高出于尘埃之上。她将创造另一个星空,让它闪耀成璀璨的世界。
除了嘉陵江,在莽莽秦岭之中,谁还能如此从容、妩媚,拥有高贵的血统,和雍容华美的姿势?而她流过的土地,孕育出无数野花与少女,并且将她们塑造为梦与现实的混血儿。
一条河的源头,是流着奶与蜜之圣地。而我们面前的嘉陵江,也是英雄史诗与坚贞爱情的策源地。
回到一条河的源头吧!
回到一条河的源头,你会重新扎下根系,找到自己的命运。
目前,人类没有生活在水中。也许在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我们会长出鳞片、用鳃呼吸,居住在水中。我们是建造水晶宫者的后人。我们,离不开水。
我们与鸟儿、野兽、花草与树木,共同生活在嘉陵两岸。
我们的房子、田地与炊烟,高出于河流之上,但是,它们的生命与形态,来自于河流的工作,比如屋顶上的瓦片、田地里的庄稼、冒出青烟的木柴。
我曾亲眼目睹它如一只咆哮的野兽,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我也曾在晴朗无云的午后,看见洪水静悄悄地从上游汹涌而来,瞬间吞没了沙滩。但我仍然喜欢河流。更多的时候,她呈现为弯曲的臂膀、深碧的幻梦、流动的腰肢与无始无终的天籁。
我们一茬又一茬,生活在嘉陵两岸,水草一样丰茂,石头一样倔强,鸟兽一样自由。直到另一种洪水,淹没我们的房子、田地与庄稼。但我们并不离开,我们生存于嘉陵两岸,坚守在高山与大河之间。我们拥有水的智慧——上善,利万物,与世无争。
必要的时候,荡涤一切罪愆,孕育新生。
有两条青泥河,一条流淌在秦岭山中,一条流淌在《全唐诗》中。我不知道我先踏进了哪一条河流。
暴雨过后,青泥河变得浑浊、暴躁,由一个慢性子变成了急性子。此前,他在山中行吟了几千年,迎来了李白、杜甫,又送走李白与杜甫。诗人们要赶在天黑前投宿,赶在暴雨前过江,赶在下霜前盖起草堂,赶在盛唐结束前去世……青泥河从没有赶过时间。
小学校里,那两棵古老的银杏树,叶子上泛着青光。他们孤独地站立了1300年,从不说话。所有的传说、故事,都由别人来说,他们从不辩白,从不抢夺话语权。这里以前叫做琵琶寺,文人士子们去长安与汴梁,都要经过这里。他们被贬谪左迁,被赐金放还,被流徙边地,或云游四海,也都要经过这里。
经过这里的时候,他们便会住一晚上,和这里的山水说说话,看杯子里的茶叶,慢慢沉入水底。然后,写下一两首诗,投入青泥河的波涛。如当年的李白、杜甫一样,也和现在的我一样。
仲夏,我试着理解一种神秘——我们把车停在中川河边,跨过坐在流水中央的巨石,来到那片古老、蓊郁的麻柳树林。像回到了石器时代,我们开始寻找柴火,用石片垒起简易的灶,在河水中淘洗蔬菜,准备煮熟这些从城市里带来的食材。
微风顺着河谷吹来,麻柳树们开始纷纷低语。我侧耳倾听,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细小而持续,像呢喃,又像念经,有时像绵绵情话,而更多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的语言,有一种仓颉造字之前的原始与混沌。
我突然明白,他们讲的是上古的语汇,那时候人神共处,人类和河流、森林、鸟兽们属于同一语系。现在的我们,已经与大自然远离,只偶尔接近这些大地上最后的神族,又怎能听懂他们的话语?
我深怀愧疚,默默坐着。我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一颗谦逊的心。
我知道一棵树的灵魂,比云彩稳固,比人心古老,比书籍丰富。
当我们走过花事荼靡的油菜田,我知道流水要带走的事物,不光是冬天遗弃在大地上的时光的破抹布。当你看到这棵树的眼睛,你也将看见倒映在这眼睛中的人间的事情。
它看着这一切:天空中不断变换形状的云彩,云彩下迅速移动的人群,如同荒野中的小路,不断分开、交汇,然后又分开。人群里有你,有我,而另一些人,则与我们素昧平生。但大家都有一颗频繁穿梭于现实与欲望之间的心,有小小的欢喜、求而不得的痛苦、偶尔无奈的放弃和一再扑进尘埃的躯体。
现在,我们走在田埂上,把自己与油菜花框在一起——
这些花朵很快就会枯萎、凋零。
我们会赶在她们消失之前离开,走向更加密集的人群。
在转身的一瞬间,你看到了它——这棵树定定望着我们的眼睛。
于是,你把它拍下来,你说要画下它的灵魂。
但我感觉,它的灵魂是画不出的——
我看见它装着巨大的空无,还有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怜悯。
辛丑年春节,我在秦岭以南,一座山坡上的小村庄,与舅舅们对饮。当我醉卧二楼,便听见嘉陵江水流动的声音。
这是30年后,是在爱我的那些人——外公、外婆……都已死去多年以后,重又听到的同一种声音。那时候,我幼弱、无知,关心压岁钱、饺子和鞭炮。清晨醒来之际,会忘记睡在哪一张床上,只有凭借窗外浩茫的流水声,才能辨认出自己所处的时间与位置。
现在,我关心的事物已经改变。
除夕夜,坐在火炉边,舅舅们在手机上翻出外公、外婆的老照片。我才知道,所有的人都曾年轻:外公、外婆,包括我的舅舅与母亲,那时候,他们跟我及我女儿一样大小。
我们谈论起外公、外婆前半生模糊难辨的踪迹,话语中夹杂着过继、拉兵、逃难、开荒这些词语,同时涉及到下湾、黑河、泾阳、成县这些地名,它们与这个世界,与我们的生活,汇集、交织在一起,如一团乱麻,再也不能分清。
如同村前的嘉陵江水,原始,混沌,苍茫,最终汇成了一条无始无终、生生不息的河流。
竖式的天空是一块碑,包裹着又记录着我们,和我们的生活。
我们在岸边的芦苇丛中走着,雨从头顶降下来,落进了嘉陵江水。整个天空如同一块透明的巨碑,楔入江水:一块流动的、湿黑的碑座。
它们的碑与碑座,被我们的古人用同一句话描述:逝者如斯。
我们在这块透明的碑中交谈,历数各自的过往。如同两支颓唐的笔,写着杂乱的碑文:年少时在这江边学习、奋斗的经历;中年的婚姻、事业,以及关于它们失败的消息;对爱与自由永不餍足的渴望,以及由于对它们的珍视与追求,所造成的疾病与疤痕。我们把这些统统刻进天空,楔入河流。
雨水淋漓,江水浩荡。作为碑,作为流动的碑座,它们注定裹挟着我们,涌流而来,又涌流而去。
所有的喧嚣,在孤绝中,汇成一句惊呼: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