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爱东
我的母亲去世已有二十四年,如果她还健在,今年九十二岁。
母亲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饱尝的辛酸和吃尽的苦头,只有当我们长大以后才能渐渐体会到。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口袋里总有一块包裹着零钱的旧手绢。每当我和弟弟嘴馋时,她总是斜侧着身子从右裤袋里掏出手绢包,翻滚着打开,从为数不多的角票和硬币中拿出几分钱为我们买些吃的。炎炎夏日,卖冰棍的人推着自行车在我家门前“啪啪”敲着冰棍箱,我和弟弟便缠着母亲给我们买冰棍。母亲每次掏钱时的表情和动作,我至今记忆犹新。
小时候,我家朝东的三间草屋前长着三棵梨树。每年,母亲把成熟的梨摘下来后,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用卖得的钱给我们兄弟姐妹添置新衣或购买日用品。她对这三棵梨树管得很严,没有她的允许,我和弟弟轻易不敢偷偷从树上摘梨。每当沉甸甸的梨压弯枝头时,我和弟弟坐在草屋前的矮凳上,看着满树的梨,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刮大风!而且越大越好!梨被风刮下来,属于自然掉落,我们吃梨也就心安理得,母亲一般不会怪罪。终于有一天,罕见的台风把三棵梨树刮倒在地,满树的梨虽半生不熟,但我们兄弟俩每天大饱口福,欢喜不已。那时,我们尚不能领会母亲愁容下生活的艰辛。
母亲生气时,也会惩罚我。常常是扬起手掌,满脸怒气,看上去很吓人,但手掌落下时已经没有什么力度。受到母亲的训斥或惩罚,我通常会哭泣着表达委屈,一般不会主动认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朝东的屋檐下,常留下我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憋气或哭泣到夜幕降临。因为我知道天一黑,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母亲一定会来安慰我,并说上那句惯用的话“以后听话,快去吃饭”,我便飞跑进厨房。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在我的印象中,她厨艺绝佳。只有家中来客,母亲才舍得在市场上买点猪肉,再加上自养鸡生的蛋,便能忙出一桌菜。我和弟弟平日肚中缺少油水,在饭桌上自然没有什么好吃相,所以家中有来客吃饭时,母亲对我们的要求也极其严厉。我和弟弟从小就养成了看母亲脸色去夹菜的习惯。母亲脸色好,我们就多夹几筷子菜;母亲面露怒色,尤其是流露出责备的眼神时,我们就不敢再伸筷子了。每到此时,我们都希望母亲离席,比如去炒菜、端菜,这样就能趁机偷偷多夹上几口菜。不过,我有一项特殊的待遇。那时母亲做饭炒菜必须在灶台上完成,而我在灶台后烧柴,虽比较辛苦,但常能得到母亲的奖励,比如让我尝尝猪肉的火候、肉圆的咸淡等等。
由于儿女多,母亲一直非常节约,处处精打细算。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回中秋节,别人家的孩子能够吃上整块的月饼,而我们家往往是由母亲将一块月饼分成两份,有时甚至四份,兄弟姐妹们分食。
我和弟弟从小没有新衣穿,母亲常是将哥哥姐姐穿过的旧衣服修补或改制后让我和弟弟穿上。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穿新衣是在五年级即将毕业时。母亲大约是察觉到青春萌动的我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表,特意去扯了几尺草绿色的确良,给我做了一件中山装,这件衣服在拍毕业照时派上了用场。
最让母亲感到为难的是我和弟弟穿鞋。那时,她总觉得我们的脚长得太快,鞋穿在脚上一般不是鞋底、鞋帮先坏,而是脚趾头“老大”先出来。开始,母亲帮我们在“老大”出口处用棉线织网,后来,经过我们细心观察和母亲指导,这种活儿一般由我们自己完成。
那时,也没有袜子穿。为了不让脚挨冻,母亲剪下旧衣服的袖管,套在我的脚上,脚头处向上一折,作为我们的袜子。冬天里,脚穿布鞋,袖管做的袜子常常游到脚尖处,造成脚后跟冻裂开一个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母亲发现后,便将这种衣袖管袜改成用棉毛衫制作,并在小腿处用自行车内胎做的皮筋加固。
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出门一般都是步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过很多次与她步行十多里地,到姨妈和姑妈家做客的经历。那时,我总觉得母亲走路特别快,一般人赶不上她。遇到我走不动时,她总是用背驮着我,边走边喊出轻微的号子声。别看我肚子里油水少,在外吃饭时却规规矩矩的。每回带我做客回来母亲都会表扬我,说别人夹一筷子菜,我也夹一筷子,并且只夹自己这一面的菜,咀嚼时闭紧嘴巴,不咂嘴(母亲说只有猪吃食时才咂嘴),尽量不发出声响。
母亲这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南通,同父亲一起来看我这个在南通师范读书的儿子。头一天打电话给我,第二天上午到学校,中午在师范食堂吃饭。我向同学们借了十余只搪瓷饭盆,尽可能多打了几个菜,母亲一直在说不要打这么多,吃不下。当时,通师学生食堂里只有方桌,没有凳子,我们只好站着吃完午餐。下午,我陪他们到南通人民公园玩,记得在一架飞机前拍了张照,我站在中间,父母分列两边。非常可惜,这张照片后来弄丢了。从公园出来,我带他们去逛南通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母亲第一次看到像履带一样长长的电梯,不敢乘坐,一直坐在楼下等。她这次来南通给我带来了一件毛线衣,听父亲说是母亲花了八十元买了一斤毛线,然后请生产队里手艺最好的人织成的。他们是当天离开的,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在南通长途汽车站没有买到直达老家曹埠的回程票,只能乘坐到西亭,然后步行五十多里回家。那天,他们摸黑一直走到天亮。
1992年,我分配到马塘小学工作,每周骑自行车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自行车后面的小拖篮都塞满了母亲栽种的各种瓜果蔬菜,洗得干干净净,捆扎得整整齐齐,偶尔还有一塑料壶自酿的米酒,好让我在宿舍中与同事们把酒言欢。学校住宿条件简陋,母亲和父亲商量后砍伐了种植十多年的几棵大树,专门请木匠帮我制作了三件家具:新式床、书桌和书柜各一。其中书柜是木匠按照我画的图纸制作的,说是书柜,其实是一个综合柜,上面开放式,可以放书;下面有门,可以存放衣服。有意思的是,上面还设计了一个小抽屉用来存放小杂物,和一个带玻璃门的食品柜用来存放炒米糖、馒头干等零食点心;下面衣柜空间大,可以存放过夏的棉絮被单,还安装了长木棍用来悬挂上衣。时隔三十年,我先后经历数次搬家,家具进进出出换掉不少,但这三件一直保留至今,因承载着对母亲的思念而不忍舍弃。
母亲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常把膏药剪成小方块,贴在太阳穴处,以缓解头痛。1997年阴历三月初五的半夜时分,马塘小学集体宿舍的一位邻居老师叫醒了我,说老家打来电话,母亲病重让我速回。
见到母亲时,她躺在曹埠医院的急救室里,医生说母亲是脑中风,颅内大出血,拔掉氧气管,呼吸就停止。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半睁开,身上还穿着一件我上初中时就见过的旧马褂,裤腿上沾满了泥土。
母亲从医院拖回来后,被放在堂屋地上的门板上。我摸着母亲的手,慢慢地感觉到母亲的体温逐渐冰冷。我知道身体冰冷,就不能再复活,这个世界上,我从此没有母亲了。
年轻时,感觉母亲就是天,母亲没了,天也就塌了下来。我也记不清母亲去世的那些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每天早晨,眼睛睁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母亲了,继而转入无尽的痛苦和思念中。
如今,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四年了,她的面容和身影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淡化,有时我极力想找寻她的样子,很可惜母亲在世时没有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我只能从我姨妈的脸上感受一点母亲当年的面庞和笑容。
母亲生我时,已四十四岁。因年龄悬殊,我们常被不知情的人认作祖孙。那时,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她来学校找我。因她一来,同学们就会喊:你奶奶来了。有一次,她戴着一顶破草帽来找我,模样滑稽,令我羞愧难当。而今忆起当日的种种细节,却总不免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