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一
微灯一盏,四野空旷,大雨如注。伴随着无垠的夜幕汹涌而来的不只是孤寂和愤懑,还有升腾在这孤寂和愤懑之中的一帧帧岁月的剪影。它们在大多数时间是模糊破碎的,是卑微沉默的,是温情而又幽暗的。它们迟早会在时间的裹挟和摧残中变得遥远又虚无。而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它们从记忆的岩穴和幽谷中打捞出来,并一一再现。为了减弱这注定的遗憾造成的心灵上的暗影(我确信它们会无限扩大并使我沉湎于悲伤),我决定把它们变成赫克斯科所说的私人文学。是的,它们的确是我一心要忘记的,但也是我终生不能忘记的。
此时,世界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奠,祭奠那些瞬间的存在和永恒的消逝。小区的高压钠灯放射出柔和的金白色光芒,因为有风,法桐的阔叶微微颤抖着,它们在立秋那天就呈现出衰颓之势。而那些深扎于土地的高楼静默着,和无声流淌的黑暗一样,静默地承受并收纳着人间的一切。
我站在四楼的阳台上向远处眺望,我知道,除了些微的灯火和零星的狗吠,我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黑夜不是静止的,但它是黑暗的,是残忍的,它吸纳一切,湮灭一切。
那座在晴好的白天里才能显现出模糊轮廓的太行山,那些伏卧在它脚下的小小的卑微又破败的村庄,那群被土地永恒囚禁的披星戴月、面朝黄土,在兀兀穷年里熬煎挣扎、苦乐悲欢的农民……此时,他们与黑暗融为一体,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我年过七旬的父母也在兀兀穷年里煎熬挣扎,他们以老病之躯孤独又顽固地经历着世俗庸常,及绵延其中的苦乐悲欢。自然,欢乐微乎其微,而悲苦多如牛毛。而我,既不能解除他们身体上的苦累,也不能粉碎他们精神上的重负。大多数时间,我只能像个冷漠的旁观者眼睁睁任由他们朝着冰冷的深渊踽踽而行,他们行进得决绝又凄凉,即使明知道那深渊里遍布着辜负、绝望、嘲笑、伤害……
我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窗外的大雨止于何时,只觉得两腿变冷发麻,而眼泪又簌簌落下,那时,只感觉寸心欲碎,曷其有极!
二
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每一个家庭的悲剧或许都来自于两个在精神层面分歧很大的男女的盲目结合。虽然,由于种种不可道的原因,他们得到过爱神的眷顾。但这眷顾毕竟是短暂的,甚至,也是残酷的。
父亲是个冷酷暴戾、狭隘自私的男人,而母亲性情温和、宽容大方、乐善好施。他们被爱神眷顾之时,父亲是领着微薄薪俸(月资6.5 元)的代课老师,而母亲是身为村长的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外祖父知识渊博、和蔼可亲,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坐在竹椅上看报纸,细声细气但不容置疑地决断着家里及村里的大小事务。在当时,年轻人的婚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早在1950年就写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但多数年轻人都不能被那光束照亮,他们甘愿以愚昧的忠孝赌博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外祖父可能对“代课老师”的字眼过于信赖,也可能是祖父一家人正直肯干的好名声蛊惑了他,总之,在缺乏对未来女婿深刻了解的基础上,他草率地决定了母亲的婚姻。
其实当时,品貌出众又接受了高小教育的母亲已经有了心仪的爱人,他们在私底下羞涩又甜蜜地相思、相爱、交往,并瞒着家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父亲的求婚帖放到外祖父屋里那张泛着暗光、雕饰着花纹的黑漆桌子上之后,那两个初涉爱情的年轻人犹如惊弓之鸟一别两宽。为此,母亲和父亲开始了漫漫一生的对抗和厮守。为此,外祖父也开始了终其一生的歉疚和懊悔。他曾在父母亲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立志永不上门,要知道,母亲是他头生的唯一的女儿啊,两家只隔着一座小山,步行仅需要二十分钟。事实上,他的确三五年也没来我们家一次,即使碰巧路过,也会像做贼一样从那条幽深狭窄的巷子逃了去。穿过巷子就是那座小山,他总会在山腰或山顶的某一处面朝我们的村庄良久伫立,目光呆滞,黯然神伤。他不能面对的并不是我们家摆脱不了的贫穷,毕竟,大多数人都在贫穷的泥淖中挣扎;真正戳了他的心的是父亲冷酷暴戾、狭隘自私的性格,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终其一生都不懂得爱和宽容,他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独槽犟驴。父亲作为村子里好事者公选的“八大怪”之一,的确存在着性格上的不足,这些致命的不足为我们的童年蒙上了灰暗的悲剧性色调,也使我们陷入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记忆中的父亲是块僵硬的石头,铁青色的脸上长年见不到笑容,有时候,我宁愿他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僵硬是由于某种疾病所致,比如先天性面瘫导致的生理上的缺陷。但事实上,他一直很健康,即使最近几年患过脑血栓,也绝对没有影响到面部表情。他不擅长笑,不会笑。我想,他的不笑完全和心理有关。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这使他感到羞耻。但他终究没舍得把任何一个女儿送与他人,而是全部留在了身边,任凭我们像小树一样野蛮成长。他无从知道我们是如何惧怕他那一副僵硬乌黑的脸色,惧怕他毫无来由、汹涌澎湃、无休无止的恼怒,惧怕他恼怒之时发出的雷霆海啸般的声音。如今,我不想仔细描摹任何一幅父亲狰狞可憎的画面。因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在一定意义上,我是他的影子,是他留在这个世界最生动的回声。他性格上的大部分缺点像蛇一样在我身体里爬行,蛊惑我,撕咬我,腐蚀我,试图把我变成父亲的翻版。但我不能轻易就范,我需要坚强的毅力和它们斗争,我知道,一个有着独立思想和价值追求的人有能力战胜它们。曾子言“四十而不惑”,我就是在那一年才获得了小小的胜利,不再轻易计较、怨恨、发怒,而乐意以从容、豁达、温和的方式面对亲人和生活,自然,也获得了一些满足和慰藉。
我们终会长大,离开,从而摆脱父亲制造的阴影,而母亲,她只有和父亲耗着,耗到死;或者,即使死,她也不能摆脱。是的,按照民间习俗,他们百年后必然会紧挨着沉睡在村西的墓地,日日夜夜,永不分离。尽管那儿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清幽之地,但我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愿望。她曾在一个我陪伴她的夜晚叮嘱我,她死后要独自葬在一处,以摆脱父亲专断、蛮横而又傲慢的统治,从而获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自由。当时,我没有应她,只是敷衍性地笑了笑。显然,对于那人生的最后归处,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叮嘱我只为消遣。
三
尽管我用尖酸刻薄、面目可憎之类的词语形容着父亲,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他。的确,我是爱他的。滤掉我在早年间曾短暂产生过的惧怕和憎恶,这爱中更多地杂糅了敬畏的成分。因了这敬畏,滋生了诸如怯钝、隔阂、漠然等不太明媚的情感。或许,这些情感的根源在于一个人天生的性格。但这“天生”终究离不开家庭的塑造,而父亲是家庭的核心,也是一切悲喜剧的编剧和导演。在一定意义上,他既是元凶,也是受害者。
庚申年残冬破五节的傍晚时分,我被母亲生在了西屋的土炕上,没有接生婆,没有煮熟的鸡蛋,也没有温暖的炉火。母亲独自完成了艰难痛苦的生产过程。我深信,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一定翻滚着骇人的浪涛,而隐现在这骇人浪涛里的则是父亲那铁青的、僵硬的、不笑的死脸。父亲浮皮潦草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去往家境殷实又有门路的同姓长辈家商量对策了,正好,说是市里有一家不孕不育的干部家庭想要一个女孩。事实上,几天后,那户人家就开着车子,带着不菲的慰问品来到村庄,他们真心实意要接纳我这个不应该降临的生命。母亲自然万分不舍,但她因负疚之心不敢有所表达,甚至,她必须面带微笑迎接从城市来的生客。
谁都料想不到事情会有所逆转,因了这逆转,我有幸陪伴在父母身边,目睹着、感悟着生活强加于他们的辛苦和磨难。骨肉分离之际,父亲最后一次嗫嚅着询问能否保留他和母亲对小女儿的探视权。显然,这个要求超出了生客的底线。他们果断地拒绝了父亲的请求,之后便驾车离去。多年之后,父亲并没有为当时的愚蠢举动而懊悔。他不得不辞去民办教师职务。之后,他学着养蜂,但囿于技术或性格上的局限,非但没赚到钱,还把辛苦攒下的微薄积蓄赔了进去。在他年届不惑之时,迫于生计,不得不去一个小煤矿谋生。小煤矿的巷道低矮、狭促、潮湿,父亲不得不弓着身子干活。父亲一向勤谨踏实,属牛的他具有牛一样坚韧、隐忍、甘于奉献的精神,他并不惧怕繁重又沉闷的无休无止的劳动,但他还是没能坚持下来。据母亲说,使他退回家庭的原因是,他忍受不了同样在小煤矿讨生活的年轻人的奚落,那些二十啷当岁的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经常嘲笑他是“老头子”。也许他们纯属无心,但在父亲看来,这是对一个青壮年男人最无情最凶狠的恶意。那几年,政府对散落在太行山褶皱里的大小矿山还未进行统一管制。村子里但凡有点胆量和能力的人都会寻到一处小矿进行开采,石英、长石、菱铁……这些没有生命但能够给予他们经济上回馈的石头成了他们的慰藉。
父亲也拥有了自己的小矿,是石英、长石混杂矿。他和大伯、小叔一起,扶钎、打锤、运输,分工合理,披星戴月。我依稀记得,抽屉里有过一个用粉连纸切割成64 开装订而成的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们三人的上工情况。每卖一次矿石,他们都根据上工情况分钱,严谨、精确。父亲用粗笨干裂的手握着半截铅笔,大伯和小叔则憨憨地紧盯着父亲笔下的数字,他们营造出的仪式感直到现在都影响着我。我写作时也有简单而神圣的仪式,比如我必须将桌面上不相干的物件清理掉,把电脑键盘、屏幕擦干净,这还不够,我还觉得有必要把书房的地面清洁一遍,如果时间允许,我甚至想把整个房屋打扫一遍。常常是待我收拾停当,却全然没了写下去的激情。
然而,父亲付出的那些艰苦卓绝的劳动却没能改变穷苦的家运,以他一己之力养活一个八口之家显然力不从心。但他在生活这头恶兽面前从未表现出丝毫的犹豫和退缩。他习惯了日复一日地贡献出自己的体力和智慧,即使回馈微薄。有时,生活甚至奚落他、惩罚他,往他身上扎刀子,他也总是以单薄的身体和铁青的脸色作出回击。这是多么恒久而又悲凉的对抗!即使在遭遇可怕的塌方事故之后,父亲也没被吓倒。多年后我才明白,生活中饥饿和匮乏产生的恐惧要凶猛得多。正是为了免于使我们处于那难忍的饥饿和匮乏之中,父亲才毅然决然地处变不惊、临危不惧。
那次塌方不是毫无征兆,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使山坡上的泥土变得松软,有一些雨水顺着缝隙渗到了岩石深处,进而破坏了山体结构,但缺乏采矿经验又沉湎于劳动的父亲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在雨停下来之后,他急迫地扛上工具就走了。在他的认知里,农民就得争分夺秒地干活,直到老,直到死。母亲轻描淡写地还原那可怕的事故之时,我已经是一个十七岁孩子的母亲,而她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那漫长又诡谲的生活过往中,不知究竟还掩藏着多少未知的险情和秘密,如果父母一直缄默不言,那我们将永远无法知晓。那是一座亟待开发的珍贵矿藏,而我愿意成为朝它微笑着进发的开掘者。
父亲是在听到一阵急迫又悲怆的“嗷呜嗷呜”的狼嚎声之后才离开矿洞的,他自小不怕狼,甚至对狼有着怪异的喜爱之情,他想看看打扰他干活的狼有着怎样的体型和毛色,或许还有别的探求。就在他离开矿洞几步之遥时,一声闷响在他身后突然炸开,他回头,尘烟弥漫处,矿洞所在的小半面山坡已经塌陷,一些石块从高处急促地滚落下来,几棵枣树、橡树伴着荆棘已经七倒八歪地匍匐在地……
是狼救了你爹,狼也怪狠心的,或许它也觉得你爹在尘世所受的苦还没完,要让他继续受苦呢!其实,他还不如死在那个洞里呢!我知道,母亲的话不是诅咒,而是无法言说的复杂而又隐秘的爱意——父亲若死于那场事故,那可能意味着上天对他的怜悯和救赎,他将体验不到之后的那些更为丑陋的非难和更为惨烈的羞辱,以及蔓延其中的永无止境的身体上的辛劳。
四
几天前,微信朋友圈的一个短视频使我瞬间泪如雨下。视频的主角是一头灰黑色的驴子,它绕着并不存在的碾磨转啊,转啊,四个蹄子像中了魔法一样机械又固执地迈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在时间的陷阱里,七十二岁的父亲仍然没能卸下肩上的重负,俨然就像那头疲于奔命的驴子,朝着那没有尽头的尽头踉跄而去。
他强行带着小他一岁的母亲到村外那座陡峭可憎的山坡上讨自己的养老钱——两三千棵板栗树等待着榨取他们的血汗——浇灌、施肥、修剪……他们以残损的老病之躯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贡献着自己的热情和力量,不敢有丝毫敷衍和怠慢。即使收获季的回馈晦昧不清,他们也仍然有条不紊、满怀信心地做着眼前的事情。为此,他没少挨母亲的数落和怨怼,甚至,母亲偶尔会赌气把他撇下,而选择和脾性相投的女伴到更远一些的山上创收。半天下来,她们挎在胳膊上的荆篮子就会变得沉重,里面挤满了红光透亮的酸枣,多则十来斤,少则五六斤,按一斤五块钱计算,也是一笔颇为丰硕的收入。
母亲像昆虫和树木一样卑微又倔强地活着,一直到最近几年,她才实现了小范围内的财务自由。她把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零碎连同政府发放的养老金谨慎地存起来。父亲把控着那些他们共同创造的微薄的财富,像泼留希金、葛朗台们一样,只是他除了迂腐之外,并不凶横、狡黠、多疑。
其实,公平地讲,母亲付出的辛劳一点也不少于父亲。但母亲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她经常微笑着向我们揶揄那个冷酷、自私、吝啬的老头儿:你爹呀,哼——在地里干活儿时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可算精细!一根烟抽完,我就干到前面了!半晌工夫,总少不了七根八根的!关键是他还见不得别人歇会儿,唉,自私呦!这样的话母亲翻来覆去地讲,就好像她说出它们就意味着原谅了父亲,意味着她甘愿妥协于生活的无常和戏谑。但我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暗壑偶尔还会泛出阴森冷冽的光芒,它们切割她,噬咬她。在她没有身体和精神上的自由,也没有可供自己随意支配的钱财的那段时日,她一定有过强烈的自责和懊恼。
外婆去世前一两年喜欢吃面包,虽然她由于多发腔隙性脑梗塞而神志不清,但她对面包的嗜好却丝毫没有减弱。即使在双腿不能正常行走之后,她也会趁无人看管的短暂时间挪下床,一步一步缓慢地爬出屋子,爬下四五个台阶,再爬行二三十米,最后,面朝南坐在一块硕大又平展的石板上,两只干涩无神的眼睛死巴巴地盯着通向我家的小路。囊中羞涩的母亲必然不会辜负了外婆的期盼,她冒着被父亲责备的危险从抽屉下面的木盒子里偷几块钱,贼一样小跑着到街心的小卖铺买几个面包,再小跑着越过那座小山,奔向等在晨曦或夕阳中的外婆……
天性鲁钝的二舅虽已成家,但他娶到的女人比他更为鲁钝,且罹患癫痫,这可恶的疾病使她随时可能晕倒在地,继而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幸运的是,她好歹能够把饭做熟,她好歹能够生儿育女,她好歹可以和二舅相伴着打发漫漫长日。长姐比母,外婆去世后,我的母亲天然地觉得自己有义务接下外婆未竟的义务,事实上,她毫不犹疑地这样做了,而全然不顾自己并不宽裕、自由的处境。虽然母亲很少从经济上接济,但她倾尽全力偷偷地在生活必需品上提供帮助。我见过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用风湿变形的手为二舅一家人做鞋子和衣服,见过母亲把馒头、烙饼等食物硬塞到二舅的破布袋子里,也见过母亲为了到十几里地开外的乡镇医院照顾二舅母生产而在父亲面前低三下四地伪装笑脸……事实上,狭隘又自私的父亲性格上的另一种尤为丑陋的缺陷就是势利眼,他看不起任何比他没本事的愚笨受苦之人,自然,二舅也成了他的眼中钉。但鲁钝的二舅对此毫无觉察,他依然隔三岔五地到家里来,他不知道母亲那些微不足道的馈赠需要冒着多么大的风险。我勇敢又淳善的母亲为此没少挨父亲数落,只要父亲不连带着责骂二舅,她通常会选择隐忍。但只要父亲触碰了那根底线,她就会发疯似的和父亲理论、争吵。有一次,母亲恶狠狠地甩给父亲这样一句话:除非离婚,除非我死,要不然,我就一直会顾恤他!显然,父亲并没有被这话吓倒,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他仍然对二舅的造访耿耿于怀,仍然摆出一副冷淡寡义的面孔。在他年岁渐高的晚年,二舅没少带着二舅母参与我家的农事——二舅母的癫痫已经痊愈多年。板栗收获的季节,他们往往持续帮忙十几天。这种时候,父亲对他们是肯定的,是赞许的。然而,一旦农忙期过,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又回到了父亲的骨子里。纵然,我以成年人的公正和勇气直面批判过父亲,劝他应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对二舅宽容一些,但他只是略显羞赧地笑了笑,不反驳也不辩解。我知道那意味着不接受。父亲终生不会正视并反省自己的缺点,他活出了真实的自己,而这一切则建立在母亲的痛苦及孩子们童年时期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上。而这,多么悲哀!
五
母亲属虎,她热情、正直,有着超凡的意志力和耐心,她不是弱者,但在父亲的强势和孩子们的柔弱面前,她选择了屈服和隐忍。
在过往那些漫长又艰苦的光阴中,她把自己定位成父亲和家庭的仆人。父亲以掌控者的身份安排着她及她所生下的子女们的日常,而全然不顾她应该被温柔地对待,也不顾子女们的孱弱和浅薄的尊严。
在我对童年冷色调的记忆中,全家的生活仅限于温饱,没有课外书可读,没有新衣服和新鞋子可穿,也吃不上白面馒头和大米饭,至于猪肉,只在每年春节时才能吃上一次……物质上的匮乏并不能影响孩子们被光明和欢乐照拂,但我们的欢声笑语显然是插在父亲心口的刀子。在他的概念里,我们的欢乐是罪,是缺乏教养,是对这个陷于困苦中的家庭的亵渎和嘲讽。但我们对身处的困苦浑然无觉,或者,能够在白天和小朋友们一起在漏风的房子里学习,能够以母亲煞费苦心做出的玉米面团子、红薯面饸饹、柿子面烙饼填饱肚子,能够在星期天
着篮子拾柴割草,能够在夜晚挤在宽阔的土炕上做梦……我们就会感觉到踏踏实实的满足和快乐——是的,天底下还有比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更为幸福的事情吗?但父亲并不满足于起早贪黑、鸡犬桑麻、村酒野蔬的简单生活,当然,他并没有更为宏阔的理想(自从他由于我的降生而被迫辞掉教职后,他便不再奢望能够再次进入体制内工作),他只是想把房子盖得更为宽绰一些——这念头在两个弟弟降生之后变得尤为强烈。其实现在看来,他只是兢兢业业尽着一个淳朴农民传宗接代、起房盖屋的本分,也或者是天然的使命。为此,他携着母亲及未成年的儿女们长在了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贫瘠的土地回馈不了父亲那太过茂盛的梦想,但他并不死心,他那太过茂盛的渴望像白杨树一样霍霍地生长,葳蕤壮观。为此,他变得愈加吝啬,恨不得从牙缝里抠出金子来。他也常常在饭桌上教导我们,给我们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节约莫怠慢,积少成千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等与节俭有关的谚语。事实上,我们姐弟都没有得到父亲的真传,反而一个赛过一个耿直大方、慷慨豪爽。但父亲的办法还是奏效的——每隔三四年,家里就会存下一笔微薄的存款。父亲总会把它们用来盖房。盖房!盖房!在他眼里,房子是唯一的梦想和尊严。他全然不知母亲和我们的幸福感并不来源于宽绰的房子,也不来源于丰硕的物质上的满足,只要他脸上常带笑意,只要他讲话时语调温和,只要他偶尔朝我们敞开怀抱……也许就会有欢乐和幸福滋生。但,父亲是一座死山,他的天性是冷酷和荒凉,他一年一年地错过了春夏的美好——是的,他热衷于秋天的萧瑟和冬天的冷冽。
在我出生之后的二十多年里,父亲至少盖了五次房子。第一次盖的是老院的西屋,之后三次盖的是新院的北屋、南屋、西屋和东围墙,后来由于大弟结婚时弟媳妇娘家的要求,又把第三次盖的南屋拆了重盖。每一次盖房都弥漫着紧张又悲怆的味道。那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石头大部分是父亲亲自所砌,一少部分则来自精于石匠技术的乡邻或亲戚——单是父亲几近苛刻的完美主义情结就使得气氛格外紧张,他对石块的大小形状、泥灰的黏稠程度、帮工们干活的节奏和进度都有着清晰明确的要求。大家对父亲的包容就像村庄对他的包容一样深沉又宽博,即使父亲对他们颐指气使,但他们并不理会,最多只是憨憨地一笑,该干吗还干吗。他们集体谴责父亲的那一次,源自父亲公开责难了母亲。虽然时隔多年,但我仍然对那次事件有着完整的记忆,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并领悟了女人在家庭中地位卑微、尊严不保的尴尬处境。父亲带着帮工从新院工地上来到老院吃午饭时,锅里新蒸的馒头还差五分钟出笼。其实,没有一个人为这五分钟介怀,他们正好可以在阴凉处抽袋烟,或者胡乱说笑一阵。但父亲即刻翻了脸,他可能觉得母亲的懈怠挑战了他的底线,但事实上母亲未曾有丝毫的懈怠,她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忙碌了。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音调也格外高昂,大庭广众之下,他用刻薄的话斥责了母亲。母亲先是赔着笑温和地抵抗了两句,帮忙的妇女们也叽喳着帮母亲的腔。这彻底惹恼了父亲。他气势汹汹地奔到桌子旁,抓起家里唯一一块小机械表,狠狠地摔在地上。在父亲强大力量的摧毁下,那块表瞬间被摔成碎片……母亲哭了,妇女们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开始用语言攻击父亲,帮工的汉子们也加入了对父亲的讨伐。然而,父亲既没有向母亲道歉,也没有进行深刻的反思——他依然是他,他主宰自己,也主宰别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父亲在青壮年时期能够读到梭罗的《瓦尔登湖》,能够领略即使简朴、原始的生活也能实现心灵的自由和闲适,也能创造并给予家人瓷实恒久的幸福,或许,他就不会对“起房盖屋”那件剥夺了我们的安逸和欢愉的工程有着那么痴狂的迷恋和恒久的耐性。事实上,父亲和母亲现在居住着的是祖父留下的更老旧的房子,那房子的确太过老旧了,四壁、梁檩和椽子已经被岁月涂抹成黑色,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泛着阴森可怖的暗光;土炕、煤炉、坐柜和桌子也是祖父的遗产;母亲睡的小床用的橱柜虽说是后来添的,但也显得破旧不堪……大弟自婚后就和弟媳在城市谋生,他们一家四口租住在人家弃之不用的小两居内,没有暖气,厨房和卫生间都很狭小。由于没有固定职业,他们生活得甚是艰难,在除去房租和吃穿用度之后,微薄的结余实在抵不上辛苦的付出。然而,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愿携家带口重新回到出生的故土,不愿面对家乡贫瘠的土地,不愿面对辛苦等待的饱含着父亲心血的房子和几千棵板栗树,也不愿面对朴厚沉闷的乡亲。小弟的责任感和荣辱观已经完全被城市的浊气腐蚀掉了,他深陷高利贷的旋涡,受尽了被人逼债的恐惧和羞耻,并且连累父亲和姐姐们凑出部分钱款以缓解危机,但高利贷的旋涡太过骇人,它在一刻不停地疯狂运转!二弟最终还是抛弃了结发的妻子和亲生的女儿,饥一顿饱一顿地流落在外,即使中秋和春节,他也不回一趟老家,父亲和母亲的眼睛由此蒙上浓厚的雪霜和暗影。
父亲倾二十年心血为儿子们盖起来的房子长年累月空荡荡的,空无一人的空荡,惨淡凄凉的空荡,羞怯伤感的空荡……只有静默的蒙尘的家具生活在里面,或沉睡,或做梦,或观摩大弟一家人像客人一样逢年过节时的短暂逗留……
六
去年盛夏的一天中午,邢台西部景区“紫金山”的峰顶上,艳阳高照,松香暗袭,我面朝南久久站立,专注又深情地眺望着远处黑鲸似的群山,的确,那些小山在蒸腾着的云气中黑鲸似的涌动,犹如赶赴一场生命的盛宴或祭礼。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他也是这涌动着的千万条“黑鲸”之中的一条,缓慢而又坚决,冷静而又执拗,几十年来,不曾停息的步伐牢牢地踏在太行山的土地上,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不管前方是风狂雨骤,还是霜重雪寒。
我不是个讷于表达的人,但我从没向他表达过什么,无论语言的还是肢体的。想来,在我活过的四十余年时光中,自我稍谙世事之后,也或者之前,我与父亲之间就隔了一座高峻的山峰,一条湍急的河流。随着时光流逝,山峰愈高,河流愈湍。但我知道,终有一天,山峰会停止生长,而河流会归于平缓。
我之于母亲的爱是自由而美好的,但之于父亲的爱则是压抑且沉重的。但这显然不能证明我不爱他,他一直是我的山,是我的河流,也是我的信仰。
我从没想过山会坍塌,从没想过河流会干涸,也从没想过信仰会被蒙上黯淡的阴影。但是,今年——辛丑牛年(父亲的本命年)惊蛰当天的响雷惊到了我——父亲被确诊为低分化鳞状细胞癌。当消化内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实情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激烈地疼痛了一下,脑海随即涌进一片裹挟着冰凌和泥流的黑暗,眼泪也簌簌地落下来——我正在失去他!而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准备呐!那时,父亲刚刚结束胃镜的探查,他还躺在检查室那张窄小的床上等着我去搀扶。我擦干眼泪,用一两分钟的时间平复了一下慌乱的心情,不能让他看到我的颓丧,以他的精明、敏感、疑虑,必然能揣测出异样。而我还不能确定他在癌细胞面前的意志能否和在生活面前一样坚强。为此,我故作镇定,甚至伪装出淡定的笑容。半小时前,我把他送进检查室外的走廊,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铁椅上等待。漫长的等待使他有些焦躁,我看到他不时地探着身子朝里看,他一定看到了粗粗的管子伸进正在接受检查的人的喉咙,那人像无助的羔羊痛苦挣扎……他并不惧怕,连日来的吞咽不适使他放松的警惕再次活跃起来,他想弄明白自己的胃和食道究竟有没有病变。祖母在六十二岁那一年死于食道癌,大姑则被胃癌夺去了生命。他心里常年住着一团暗影,并且,那暗影在大姑去世后逐渐像迷雾一样扩散。我不知道他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经受着怎样的担忧和恐惧,也许正是这日复一日的担忧和恐惧才使基因遗传的顽固性在他身上现了形,并牢牢地抓住他。他的嘴角流出一些黏稠、透明的液体,面容也显得憔悴枯槁。看着已经被宣判却茫然不知情的可怜父亲,悲戚之感再一次霍霍地喷涌。我给他擦干净嘴角,整理好衣衫,只搀扶他走了三四步,他便甩开了我。这个强硬了一辈子的人,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深渊和绝壁已经赫然摆在面前,之后,他向前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更为残酷的艰辛和酸楚,甚至有殒命的危险。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试图解密,永远甘心被蒙在鼓里,像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一样接受这突然降临的考验和最终的陨落。
命运何苦为难这饱经了生活的劳顿和羞辱的老人呢?何况,他从没放弃对生活的建设,也从没放弃对劳动和子女的热爱。我一直不愿相信“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之说,但它的本质的确诡谲又无情。
每个人都预先被审判、被定罪,活着,只不过在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我有过短暂的释然,命运终于要带走他了,使他获得永久的拯救和解放,从而不必再承受身体和心灵的不可承受之重。但这短暂的释然之后又是长久的愧疚和悲伤,我还没有给予他更为充实丰富的回馈,也没有使他因为我而感到更多的荣耀!而我不得不目睹他和疾病战斗的过程,以及弥漫其中的孱弱、恐惧和忧伤,还有他一步一步被癌细胞侵蚀的疼痛和绝望……而这,多么残忍!
确诊后的第二天,下了一场雪,天气骤寒,病房外是晦暗的天空,远山和田野静默如谜,垂柳瑟瑟地抖动着微微泛黄的枝丫,麻雀的掠影线条般倏忽划过,我不由得诅咒这恶劣的鬼天气。父亲坐在窗前的折叠椅上偷着抽烟,显然,由于我精湛的伪装术,他并不了解实情。之后的两三天,我陪着他做了各项检查,以确定癌细胞有没有扩散。父亲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或者他已经从没完没了的检查中断定了什么,他埋怨医院的过度检查和隐瞒病情。有好几次,他微笑着自嘲说,别瞒我了,我知道是食道癌。他在引诱我将实情和盘托出!而我怎么能够!我含着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又多想了,只是食管糜烂而已,用放射线照它,糜烂面就会消失,到时候,你还能上坡下地,想干吗干吗。我憎恶我的笑,憎恶我的欺骗!我知道这欺骗必然持续不了多久,但我希望父亲晚一些、更晚一些接受这命运同他开的黑色玩笑!
莎士比亚说: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秘密不可长久隐瞒。父亲的疑虑越来越深重,他变得焦躁不安,能看得出刻意压制着脾气。在翻看了所有的片子和每日清单之后,他坚持要看诊断书。我知道是时候告诉他实情了,因为越想隐瞒越欲盖弥彰,何况他本来就有独立的人格和知情权。当时,他坐在横倒在地上的塑料椅子上,把耳朵凑近我,做出聆听的样子。
是早期,没有扩散。我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试图给予他一些力量和慰藉。
父亲再一次自嘲地笑了,显然,他接受了祖母的遗产,也接受了古稀之年命运的“馈赠”。他一连抽了两根烟,我知道他的内心是焦灼的,是恐惧的,他也试图摆出假象欺骗我!不知道是由于走神,还是横倒着放着的塑料椅子的稳定性差,父亲突然跌坐在地上。我赶紧做出拉拽状。他一边微笑着冲我摆手,一边说,没事没事,能起来。他重新坐定,神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到底是个强硬的人!即使正在坍塌,他也以山的沉稳和悲壮做着表率。
父亲的前半生为贫穷和房子所劳困,后半生的前段为两个弟弟的前途和家庭所忧心,临近晚年又要和癌细胞战斗,他就是个骁勇善战的斗士,不屈不挠,不死不休。
多年之后,在黑鲸似的涌动的群山之间,父亲和母亲必将以尘埃的形式存在于清风明月之下,和所有逝去的人一样变得遥远又虚无。我再也不能从记忆的岩穴和幽谷中打捞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