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蕊
《达洛维夫人》讲述了虚构的女主人公克拉丽莎·达洛维(Clarrisa Dalloway)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五年后在英国的生活场景。这本小说有两个平行的情节:其中一个情节是克拉丽莎·达洛维在伦敦四处游逛,为当晚即将举行的派对做准备,并在游荡于伦敦街道的时候想起她过去的日子。另一个情节围绕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Septimus Warren Smith)展开。他与达洛维夫人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二人都生活在伦敦罢了。塞普蒂默斯曾经是一战中的一名士兵,在战争中遭受了炮弹冲击。小说从塞普蒂默斯的视角出发,碎片化地描述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以及战后他打算与妻子卢克雷齐亚去看医生,最后自杀的故事。事实上,两个主要角色达洛维夫人和塞普蒂默斯并不相识,但他们的生活却有共同点,那就是曾经遭受战争之苦,并由此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在这部小说中,虽未正面提及战争中残酷的场景,但从伍尔芙的笔触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战争给每个人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因此,《达洛维夫人》这部小说的主题之一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人们战后生活的持续影响。本文将主要讨论《达洛维夫人》中所体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创伤。
在《达洛维夫人》中,塞普蒂默斯作为曾经参与战争的士兵,在战后身体和心灵上依然遭受着巨大的伤痛。在战争期间,他看到许多人死亡,他的朋友埃文(Evan)在他面前被炸死,但在当时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他甚至为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自豪,认为这是英勇坚强的表现。但是当他从战场上返回家乡以后,战争让他患上的弹震症却让他痛苦无比,无法回归正常生活。本·谢泼德(Ben Shephard)在《精神之战》(A War of Nerves)中探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士兵的心理问题。在1914 年12 月,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一年,约有7%~10%的士兵和3%~4%的军官因精神问题或精神崩溃而被遣送回国。在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后,查尔斯·迈尔斯(Charles Myers)发现了让人吃惊的事实。出现心理问题的士兵们大多有着相似的经历,那就是在战场上被炮弹袭击过,但身体并未受到严重伤害,他们当中绝大部分曾在激烈的作战后清理被炮弹炸死的同伴的尸体。而在战争中真正受到严重身体伤害的士兵中却极少有弹震症的症状。这说明弹震症并不是来源于身体所受的伤害,而是心灵上的创伤。1916 年,迈尔(Myre)开始要求治疗弹震症。根据迈尔(Myre)的说法,“遭受炮击的经历似乎使男人失明、耳聋、变哑、瘫痪,甚至处于昏迷状态,并经常失忆”。在《达洛维夫人》中,弹震症的大多数症状都发生在塞普蒂默斯身上。他失去感知身边人和物的能力,患有失忆症并常常感到强烈的、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在无法与他人正常交流的情况下,幻觉成为他表达自己内心恐惧和无助的一种方式。
凯莉·乔伊斯(Kaley Joyes)认为,“由于心理的防御机制,造成创伤的事件和体验是超越人的理解力之外的,因此人无法对此获得意识。极深的创伤使人主动选择切断个人对外部的感知,从而抹杀人的主观性”。Felman 和Laub 在他们的《证人:精神分析文学中目击者的精神危机》(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analysis)中讲到,精神分析文学为我们提供了治愈弹震症的方法。创伤经历应该被意识所认识并被外部化,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应该将创伤经历反复地叙述给可以积极接受创伤叙事的倾听者。倾听者是治愈创伤的关键,积极的倾听可以帮助重建弹震症患者的叙述能力,将他们从对创伤事件的回忆和碎片化的重述中解脱出来。在《达洛维夫人》中,妻子和医生不但无法成为塞普蒂默斯的积极倾听者,而且对他有种种误解。事实上,很难清楚地区分弹震症、懦弱和疯狂,弹震症往往被认为是处于懦弱和疯狂之间的灰色地带。因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鲜有患上弹震症的士兵接受了适当的治疗。他们要么被视为懦夫,要么被视为疯子。从战争中回归的塞普蒂默斯也遭受到了他人同样的误解,并且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从战场上回家后,他遇到了妻子卢克雷齐亚。 他想通过和这个快乐的女人一起生活来逃避内心的痛苦。作为一个偏离正常生活的人,塞普蒂默斯将卢克雷齐亚当作避难所。但当他通过压制自己崩溃的情绪而走进卢克雷齐亚的生活后才发现妻子无法帮助自己脱离痛苦。当塞普蒂默斯因长期压抑而情况更糟时,他大声对着树木、鸟儿讲话,卢克雷齐亚只是转身走开,担心路人异样的眼光。她认为丈夫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种自私和不负责任的行为,尤其是当医生告诉她丈夫并没有什么问题时。他人的不理解不但让塞普蒂默斯无法摆脱心理上的痛苦,同时也让他认识到自己与他人之间巨大的隔阂,最终他无路可走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恶果,它将世界变成了地狱。数百万人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人们对上帝和人性失去了信心,战争不仅在身体上而且在心理上摧毁了人类。战争结束后,人们仍然按照旧的文化价值观和社会规范看待那些受过创伤的人,他们不但不能帮助战争受害者治愈心理的创伤,反而加剧了他们的痛苦。在这本小说中,塞普蒂默斯最终的自杀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战后幸存军人的真实写照。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去了五年,但人们仍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中。伍尔芙经常从对生活场景的描写中暗示出战争的恐怖和危险,例如邦德街突然响起枪声、人群的喧闹声和重要而神秘人物的出场,人们停下手头的事情凝视着旗帜表达敬意,这些都是战争时常有的状态。小说中伍尔芙还用克制的笔触提及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稀松平常的口吻却暴露了战争的残酷。小说中多次描述到空中的飞机,人们都在猜测飞机为什么在天空中飞,但却从未提及过空袭。整部小说中虽未提及战争,但战争的恐怖气氛却无处不在。
战争对男性的摧残无疑是最深的,处于后方的女性也不能幸免。在这部小说中,有两种女性是战争的受害者:首先是母亲。伍尔芙一开始就向我们展示了一位女士,她正在举行一次慈善义卖,电报传来,告知她儿子的死亡。第二个母亲形象出现在彼得的梦中,一位母亲站在门前,等待她的孩子回来,她想在战场上找到自己的孩子并将他带回,她热切期待着。这些是失去孩子的痛苦母亲的形象。第二种女性是妻子,在战争期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担心并等待丈夫回来。有些人很不幸,并未等到归来的丈夫。而另一些人必须忍受受到创伤的丈夫的异常和自我毁灭的行为,例如卢克雷齐亚。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角克拉丽莎(Clarissa)似乎没有受战争直接的影响。但是,战争是一个国家的烙印,没有人可以忽略或避免它。伍尔芙不经意间通过克拉丽莎的视角提及战前战后城市景观和商店的对比,以及人际关系发生的变化,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看似无关紧要,但是都表明了战争对人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
德梅斯特(DeMeester)曾评价说,历史带来的创伤成就了伍尔芙的现代主义。《达洛维夫人》是一部现代主义的小说,伍尔芙通过冷静克制的笔触, 描写了两个素未谋面、不同背景的人的生活。在她的描写中刻意被避免提及的战争却通过这种方式被凸显,以至于在任何一个场景的描述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得到战争的阴影。 作为一个现代主义作家,伍尔芙的作品中总是充斥着未治愈的创伤与无力感的描写和渲染,而这种元素增加了她作品的魅力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