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丹瑞
尼尔·波兹曼创作《童年的消逝》时正是处在美国电视繁荣发展起来的阶段,他基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电子媒介时代的背景,通过对电子媒介的反思与批判,提出“童年的消逝”并提供了解释这种现象发生的理论。
波兹曼书中提到的“童年”并不是生物学概念上的“童年”,而是属于社会性概念,被视作是社会文化的产物。“童年的概念类似于语言学习,它具有自身的生物基础,但除非有社会环境的激发和培养,即社会需要,它不可能实现。”因此,在波兹曼看来童年并非始终存在的,而是需要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才会出现。“童年的概念是文艺复兴的伟大发明之一,也许是最具人性的一个发明。”文艺复兴时期印刷术的广泛应用,创造了一个文字书本环境,因此在这个时期童年与成年的概念应运而生。在印刷时代之前,“童年”概念并不存在。虽然希腊人与罗马人热衷教育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学校,但他们对童年的概念依旧不能与后来所说的相提并论,乐观地说“他们只是为我们预示了‘童年’这个概念”。到了黑暗的中世纪,童年这一概念更是“难觅音信”,口语世界中人的读写能力、教育、羞耻感都不存在,因此成人与儿童的概念也就难以生存。十六世纪,印刷术的出现和普及使得童年和成年变成了这个阶段的象征性成就,成人和儿童之间的区分界限变得清晰。而随着电子媒介的到来,成人和儿童之间的界限又开始模糊起来,童年赖以生存的文化环境开始瓦解。因此,在波兹曼看来,童年并不是先天存在的,而是需要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才能成长发展的,当文化环境发生变化且不再有适于童年存在的土壤,那么童年也将随之消逝。可见,“童年”是社会环境进程中被创造出来的概念。
在波兹曼书中占主要篇幅的是关于印刷时代童年的出现与发展以及电视时代童年的消逝,也就是童年与成年之间界限的产生、明晰到模糊的阶段叙述。从波兹曼的论述中,可以将判断童年与成年之间界限是否存在归纳为以下三个标准:
信息控制权。信息控制权是判断童年与成年之间界限是否存在的重要标准之一。在未广泛应用印刷术之前的口语世界里,成人和儿童接受着同样的信息,那个社会环境下“没有一种事物能够限制其接触文化中的一切行为方式。”只通过口舌就能相互理解,因此并无成人和儿童的概念之分。在印刷时代,识字能力越来越受到重视。“有无阅读能力成为区分成人与儿童的重要标准,儿童必须接受教育,才能成为成熟的成人。”成人了解儿童无法理解的文字世界,拥有阅读能力的成人拥有了主要的信息控制权,而没有阅读能力的儿童难以像成人那样掌握更多的信息,他们必须通过成人所设置的不同等级的知识系统,通过学习识字进入文字印刷排版的世界,在学习中逐渐拥有掌握信息控制权的能力,这也是他们成为成人的过程。而到了电视时代,电视所传递出来的画面并不是只有拥有文字阅读能力的人才能理解,儿童和成人都可以通过“看”去接受信息。由于理解电视并不需要任何的训练,儿童接受信息的顺序不再是按照之前所划定的不同等级的知识,接受信息的顺序发生变化,接受信息的内容和种类也有所改变。电视节目的观看者无法具体以“成人”与“儿童”进行分类,因此信息控制权从成人逐渐转移到所有人都能拥有,电视的无排他性在无形中使得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界限慢慢被侵蚀。
秘密与羞耻感。羞耻感是人类文明进步过程中必不可缺的要素,试图掩盖秘密的羞耻心也是区分成人与儿童的重要标准。口语世界里,通过语言就能明白秘密,成人与儿童生活在相同的社会范围内,二者之间的界限并不存在。到了印刷时代,识字的社会成为羞耻感萌芽的肥沃土壤,人们的自我意识增强,也开始思考有关控制身体的问题。文字中有着关于成人的性、暴力、疾病和死亡等社会关系,还没有学会识字的儿童无法得知成人所知晓的秘密。通过礼仪教育,被一些学者称为“野蛮人”的儿童的羞耻感慢慢被诱发出来,并将其转化为一系列道德规范。儿童接受文明教育,分阶段接受成人世界的秘密,直到“性启蒙”结束且懂得举止得体才能成为成人。而在电视时代,电视把整个文化“公之于众”,向儿童直接地平等地展现了成人世界包含有秘密的全部内容。信息传播方式也改变了之前的历时性,共时性和即时性大大增强,因此曾经成人所了解的社会的黑暗面也被儿童所知晓。秘密的揭示与羞耻感的忽视,使得儿童与成人之间的信息差距越来越小,儿童与成人的秘密边界也逐渐被侵蚀,二者间的界限逐渐模糊。
思维方式。英尼斯说,“思维方式是传播技术产生的结果之一。新的传播技术不仅赋予人们新的思考对象与内容,也给予人们新的思维方式。”童年与成年的界限因媒介技术的发展而产生、消逝,因此思维方式也是判断童年演化的标准之一。印刷术时代,文字的排列与书籍的印刷与储存改变了口语时期人们的交往与社会基础,理解文字要求较强的抽象思维能力,由此带来了抽象的线性世界,也加强了人们的逻辑思维能力。成人往往比儿童拥有更强的理性思维与抽象能力,童年与成年的界限也就诞生于这样的思维符号环境中。电视等一系列技术的产生带来的“图像革命”使得之前的符号环境慢慢瓦解,图像思维不再强调线性、理性的逻辑思维,而是要求人们诉诸感情,而不是缜密的思考,形成了直观式的思维方式。电视将生活很多方面都变得娱乐化、具体化,使得人们的智力趋向单一化,这样的变化不要求儿童和成人的情感有所区别,破坏了成人式的理解与儿童式理解之间的区别。因此,成人与儿童之间也就难以找寻到一个清晰的界限。
尼尔·波兹曼在书的最后一章中提出了六个问题,其中一个是“有没有一种传播技术具有某种潜能足以保持童年存在的需要”,波兹曼自己给出的预测是“电脑”。而我们目前站在互联网与计算机技术发展得较为成熟的时代回看波兹曼的猜测,答案十分明显,一切并不是完全如波兹曼所说,那么以下将以前文所分析的波兹曼的判断标准去分析如今在数字媒介时代下童年与成年之间的界限是否存在。
成人信息控制权进一步消解,儿童和成人共同享有话语主导权。数字媒介时代下,网络媒介的结构是平面的、开放型的,网络世界具有去中心性的意识形态,每一个终端都是一个平等的节点,网络的使用者从地位角度出发都是“平权”的,没有管理者也没有信息统治者,也就不需要区分儿童和成年的差异。同时,儿童作为“网络原住民”,就他们使用网络而言,可能他们还不会识字却自然而然学会了如何上网,网络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渗透,因此比成人能更容易理解接受网络中的传播内容或者新生事务。由于儿童比成人更快地掌握智能终端的操作规则,在如今日益繁荣发展的社交媒体平台中也可见,短视频平台的易操作降低了准入门槛,儿童使用者不仅十分活跃而且成为了短视频内容的创作者。儿童比很多成人更熟练地使用网络,占据了技术先机,且更愿意在网络平台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今在短视频上较为活跃的儿童网红,美妆、吃播等原本不属于儿童领域的内容成为儿童网红用以吸引注意力的方式。因此在网络时代,不能说社会的话语主导权完全向儿童转移,但成人确实无法将话语主导权紧握,儿童与成人一起成为能拥有话语权的主体。
进一步被冲淡的秘密与羞耻感。数字时代,信息传播方式较电视时代有了更大的变化,信息传播的共时性与即时性进一步加强,信息数量激增使得很多曾经避开儿童的“秘密”无法及时被甄别便以很快的速度全方位地展示在儿童眼前。如果说很多国家通过电视节目分级的方式控制观看者的年龄限制,或者说在我国目前对电视剧以及电视节目有着较为严格的审核标准以控制电视播出的内容的合理与健康性,但在去中心化的网络世界中,超链接节点扩展的快速性与难以掌控性使得儿童接收到的信息难以受到成人掌控。同时一些网络新闻媒体缺乏基本的媒介素养,为了自身利益传播一些暴力、血腥以及与性相关的信息,使成人世界的“秘密”变成他们获利的工具,因此儿童即使是在网络上接受积极健康的信息时,也可能会由于超链接或者弹窗使得不良信息充斥在儿童眼前,成人世界的“秘密”因此变得更为透明。再加上网络使用的私人化和匿名性,也为儿童在网络世界探寻成人的秘密提供了庇护,成人世界的秘密也逐渐失去秘密的意义所在。
“超链接”式非线性的思维方式模糊成人与儿童之间的界限。与电视相同的是,在数字时代网络媒介的表达也是通过视频、图像与声音这样的多媒体形式,通过对主体感官的刺激,使得网络主体的精神活动更加偏重对感官的使用,因而更为感性。网络媒介的文本形式是以超链接方式组成的,人们常常是从一个界面直接跳转到另一个界面,这样的文本构成方式也就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构成了非线性的网状结构。虽然说这样的阅读方式可能更符合人的联想思维,但是原本成人世界严密的逻辑也就排除在这种非线性的结构之外。“网络超链接采用更加直观的图片和视频动画来综合作用于人的多种感觉器官,这种非线性结构和多媒体特征共同导致了网络超链接的感性阅读特征”,人们也就形成了非线性的、以感性为主导的思维方式。数字时代也被称为是注意力经济时代,面对激增的海量的信息,媒介用丰富的表达方式降低人们的阅读难度,人们获取信息不再需要在一定的语境中,碎片化的信息更受欢迎,注意力也就往往很难集中于一件事情。因此导致了碎片化的阅读方式,深度思考在这个时代变得稀缺。成人与儿童的思维方式趋于同一,波兹曼所提出的“成人化儿童”及“儿童化成人”也屡见不鲜。
因此,基于尼尔·波兹曼的分析范式来判断在数字时代童年的存在与否,从成人信息控制权的瓦解和话语权的逐渐转移,秘密与羞耻心的进一步冲淡以及网络超链接下的非线性、非理性、开放式的思维方式三个角度出发,可以推断出,在数字媒介时代下成人与儿童之间的界限依旧日益模糊。
笔者认为“童年”并未完全消逝,但“童年危机”的确存在。尼尔·波兹曼提出的“童年的消逝”作为警示性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不管处于何种技术主导下的环境中的人们,数字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在一方面帮助儿童掌握了更多的丰富童年发展的资料,但同时也存在着或隐或显的危险,身心尚未健全的儿童在海量的数字信息中无法自行辨别利弊信息,从而对儿童的发展产生不良影响。因此,国家与社会也在为儿童创造一个良性的网络活动空间而努力。在儿童读物方面,将儿童读物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使得儿童读物在不同年龄阶段有了更为细致与清晰的分界。游戏和一些视频APP平台也纷纷设置了“青少年模式”,从时间、功能和内容选择上限制儿童使用这些APP的时间与内容,在信息控制权上努力为儿童营造一个良好的使用环境。
尼尔·波兹曼对童年的消逝持一种比较悲观消极的态度。他的媒介史观是带有价值偏向的,他以批判和审慎的眼光看待历史上曾经主导过人们生活的媒介,对此一一进行分析。但尼尔·波兹曼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单纯地批评事物,而是通过对媒介技术的批评促进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他以“童年在电子媒介时代的消逝”去提醒人们思考媒介技术的发展并非始终是乐观积极的。《童年的消逝》是作者用印刷时代出现的“童年”的概念去分析电视时代下“童年”的命运,在如今的数字媒介时代我们仍不能直接断言童年已经消逝,那么在新媒介环境下童年的概念是否可以有新的意义,童年与成年之间的界限可否有新的判断标准,又或者我们可以一种稍微乐观些的态度去看待媒介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困惑。困惑的产生是因为人类社会发展往往是落后于技术的变革与创新,当新的技术开始主导人类社会时,人类社会难以立即与之相适应从而产生了滞后效应。这样的现象很难彻底避免,但需要我们怀揣着对媒介技术的审视态度,尽早地对其社会影响进行预判与评估,尽可能缩短人类社会与技术变革之间的“迟滞”效应时间。因此,面对技术与社会之间的鸿沟,因为恐惧而将一切倒回到过去的岁月并非是解救童年消逝的方法,而应该在媒介变迁的趋势中,怀揣着“童年真的即将消逝”的心态时刻警示我们自身,去健全相应的政策措施,找寻技术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平衡。
注释:
①②③⑥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M].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④黄恒:数字媒介生态下“童年的消逝”意义延伸[J].科技传播,2018,10(12):151-153.
⑤孙晴:媒介变迁视角下的童年——以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为中心[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31(05):107-109.
⑦李锐:网络超链接与意识流的耦合及其数字化外显[D],哈尔滨:哈尔滨工业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