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新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以来,“后现代主义”已经从哲学贯穿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小说、音乐、绘画到电影、表演等。作为一种大众艺术“影视作品通过不同类型、视听觉符号的编码的手法去建构和模塑人们共同的社会经验,”电影也受到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影响呈现出后现代的精神,而其核心就是消解性。在批判、否定和反抗中,主体的自我意识、文本指涉的终极关怀、中心意义等深度追求被彻底拆解,走向平面化、无深度感。
叙事是作为“人类认识和反映世界与自身的基本途径存在的”,罗兰·巴特说:“叙事便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它有如生命那样永存着。”电影叙事与书本叙事具有同样的审美语法,故事的要素是时间关系和因果关系的线性发展。与上述经典叙事不同,“断裂”是后现代极为普遍的艺术表现手法,美国后现代理论家杰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存在的状况所依赖的前提是某种根本的断裂或中断。”
陈建斌导演的处女作《一个勺子》,因突出的荒诞喜剧风格被众多影迷纷纷称赞。《第十一回》仍然延续之前的风格并大胆采用章回体叙事形式,每个章节开始之前都用一两句话概括本章节的内容,使观众无意去探究故事的发展本身,不断出现的章节目录使整个影片常规叙事节奏断裂,并形成新的异质性结构。节奏是影视艺术语言构成综合体的关键,也是影视艺术运动特质的基础,这种断裂式的结构自带一种疏离感,亦是对线性结构的消解。“后现代电影消解线性,也消解事理或心理的逻辑关系,只留下超验的、反逻辑的、反戏剧性的叙事结构。这里所谓的超验,不仅代表了对理性主义的反叛和唾弃,同时也意味着对感官知性的超越,进而追求一种超越的通感和悟性。”
《第十一回》主要讲述了市话剧团正在排练一部改编自30年前一场真实发生的命案的剧本——《刹车杀人》,当年因此案判刑的早餐店老板马福礼和家人却因此受到波及。旧事重提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知晓这件事情,但其实马福礼杀人犯的身份本身就存在着极大的疑点。据他描述当年是为了面子向警察说谎结果被判刑十五年,马福礼想要通过剧团将事件真相还原却受到重重阻碍。该片围绕着马福礼能否依靠话剧团翻案和事件真相还原这条主线,又延伸出话剧团导演胡昆汀与妻子甄曼玉、话剧团演员贾梅怡的三角关系,以及婚前孕的女儿金多多与妻子金财玲剑拔弩张的家庭矛盾。支线与副线从并行到交错形成了多线并置的交叉叙事结构,随着叙事的推进,话剧中的马福礼与现实中的他,呈现出马福礼A和马福礼B特殊的镜面效果。而胡昆汀和贾梅怡以及妻子的纠葛,就像是当年马福礼与赵凤霞和李建设的关系写照,就连女儿金多多婚前怀孕也像是另一个金财玲。戏剧中的马福礼越来越趋向真实,而现实中马福礼则趋向虚假。在话剧团公演时几位主人公提着手电筒照向舞台下的观众时,现实中的荧幕呈现出刺眼的光芒,文本叙事也被突如其来的情节所割裂,使观众心理上产生了“间离感”。所谓间离感就是“有意的以假定形式造成观众与作品之间的距离,以造成一种理性的观照。”故事的结局并非聚焦结果而是戏谑的戛然而止,真正的结果只是在片尾彩蛋中稍有涉及。“后现代电影叙事的典型特征就在于情节最终拒绝解答自己所提出的问题”。这里的拒绝解答并非无法解答而是更倾向于多元答案的建构,将结果的决定赋权观众。正如电影明明只呈现出十回却命名《第十一回》,导演陈建斌说道:“戏剧的序幕是我的电影正片,电影结束之后这幕戏剧才刚刚开始上演:灯光打亮,观众走出影厅带着自己的想法走进生活,开始属于自己的电影。”电影结束了,但人们的第十一回才刚刚开始。
反讽是“一种用来传达与文本表面意义迥然不同,通常是相反内在含义的说话方式。”“反讽、透视、反省……留下一种富有讽刺意味的增加和过剩。”后现代主义理论学家伊哈布·哈桑则认为:“当缺少一个基本原则或范式时,我们转向了游戏、相互影响、对话、会话、寓言、反省——总之,取向了反讽。”反讽是后现代影视作品常用的表达方式。
《第十一回》中选取身处社会底层的马福礼为主要人物,在电影中映射了小人物的挣扎与迷茫。片中马福礼看似是在对真相其实是对自我找寻的过程,但这其中他对于自我的消解又是无意识的。所谓自我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现象,一个永远不会完工的产品。人的意识是一个逐渐结构化的过程,这个结构化的过程人们无法察觉。片中马福礼在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别人的思想和话语,而自我意识在这过程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赞成和听从,赞成与听从变成意识性主体自我意识消解后的一种弱性代偿行为。影片中唯一展现马福礼自我意识的就是在许多分辨率、尺寸、颜色不一的电视屏幕前,马福礼面对着多个颜色、胖瘦大小不一的自己的注视和反问,不过这又是他精神逐渐分裂和碎片化的暗喻。片中马福礼说的“我们那还有什么好日子,我们不都是为他们活着的么”也是他自我意识消解的一次力证。在找寻自我的过程中被各种他人的“自我”裹挟,而自我消解何尝不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反讽。
在马福礼为了翻案与律师和屁哥三次沟通的情节中,前两次律师显然代表“行动派”——“你啊,你啊”“行动,必须行动”,他反复的强调想要唤醒马福礼关于尊严和正义的意识。而当马福礼被“心理建设”之后,屁哥的“因果论”——“因果轮回”“人生来就是赎罪”又陷入混乱。在这双方对立的意识当中,马福礼只能听之任之沦为别人意识的“传声筒”。而在第三次见面中观众才知道代表“行动派”的律师其实是一个每天看着地图臆想的跛子,而相信天堂地狱因果轮回的屁哥却又信任科学说着“自我根本就不存在”。前后语言动作的不对称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意味,他们的自我意识看似清晰实则虚无。
在马福礼与妻子金财玲和女儿金多多的家庭当中,马福礼自始至终都是弱势和被领导的,他一边被迫答应女儿帮她保守秘密被打也不敢(不会)说,一边因为金财玲电话里沉默的威胁而偷偷的告密,但显然他在哪一边都没有得到好处。被告密的女儿辱骂父亲,而妻子也因他的隐瞒不让他吃饭。为了不让外人知道女儿怀孕,他把金财玲变成了金多多B,他则想扮演孩子的父亲。又为了让未出生的孩子不被冠上“杀人犯的儿子”这样的称谓,他和剧团的每个人较劲,最后在当年案情发生的拖拉机上他怀着信念用力踩紧刹车但还是溜车了,这也证明当年这辆拖拉机的刹车是真的有故障。事情真相终于还原了,他却发现剧场空无一人,于是他终于意识到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是谁,最后他干脆伪造了一张死亡证明,让自我社会性消逝。
与马福礼不同,贾梅怡在追求真相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自我的追寻。在影片中,对于事件本身话剧团每个人都认为所见即为真,认为法院的宣判即为真理。影片中有一个情节:贾梅怡在化妆间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话剧团的同事却在不停地找苹果,最后她说找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苹果,而是苹果手机,这里也暗喻眼见的真实可能并非真正的真实。只有贾梅怡提出质疑,为什么在那样一个封建闭塞、牵手都被认为是越矩的年代,一个已婚农村妇女光天化日之下要在明明知道丈夫存在的情况下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所以她去寻找真相并且找到了当时被所有人所忽略的证人,也就是赵凤霞的表姐和当年案情的关键——拖拉机。拖拉机下面的结婚证,印证着相爱的两个人被迫分开的事实,被时代压抑的人性也呈现出来。在戏剧舞台上她完成了赵凤霞B的角色塑造,而在现实当中她终于得到了爱情,完成了贾梅怡的自我塑造,与马福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美国学者奥尔德曼看来,黑色幽默是一种“把痛苦与欢乐、异想天开的事实与平静得不相称的反应、残忍与柔情并列在一起的喜剧。”《大英百科全书》认为,黑色幽默是“绝望的幽默在艺术上的反映,它试图引起人们的笑声,作为对生活中显而易见的无意义和荒诞的最大的反响。”而黑色幽默所呈现出来的消解、解构、逆反的性质,与后现代的特质不谋而合。
马福礼上一秒与女儿商量着怎么从妻子那里偷钱打胎,下一秒就肿着眼睛跪在妻子面前,面对妻子的责问有苦说不出。《第十一回》中这样前后产生强烈对比,节奏感强且令人捧腹的剧情屡见不鲜。例如,马福礼夫妻两人好不容易把金多多绑到打胎的大夫那里的段落,医生嘴里念叨着梦境人生的台词但转头就看到金多多拿着手术刀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苟也武喝醉后去讨伐胡昆汀和贾梅怡,力压众人的正义模样还没有从银幕中褪去,诵读检讨书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这样节奏紧凑、强烈对比的画面让影片节奏感丰富且富有趣味,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消解深度的作用。
影片中人物的话语也十分精巧。屁哥在与马福礼讨翻案的问题中穿插着一段有关豆花咸淡的对白,马福礼不解地问:“到底咸了淡了?”屁哥说道:“你们的豆花不是咸了而是根本没盐味。”“那就是淡了!”“不是淡了,是没盐味”。这段对话中“没盐味”和“淡了”仿佛是探讨的中心,在谈论的严肃话题中突然插入这样一段无深度的对白,是导演刻意对“宏大叙事”的避让,体现出对深度消解、解构的性质。傅库司团长在与屁哥讨论戏剧与人生的话题上正义感十足:“咱们做这个戏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观众”,但当屁哥提出赞助话剧团时则画风一转:“难道李总就不是观众么?”于是决定改戏,相比而言胡昆汀对于戏剧的执着显得就更加珍贵。在电影中傅库司身为正团长却姓傅,而受他领导的副团长却姓郑,“你可以叫错他们的名字,但不可以叫错他们的位子,这年头名字算什么”以黑色幽默的形式展现出贪婪、官僚化的讽刺,通过幽默的方式对违背伦理道德、未婚先育等社会问题进行关注。影片中甄曼玉捉奸贾梅怡和胡昆汀时,老苟说道:“这年头狗男女还敢打原配啊”,在甄曼玉哭着说被打之后他又说:“没天理了”,这句话是对社会现象的一种质问和讽刺。影片彩蛋中夫妻两人参加枕头大赛赢得冠军后,主持人有一段与他们夫妻牛头不对马嘴的对白:“因为她肚子里也是个枕头”,“不是像,就是!”“因为小马大了,所以要换大枕头不然就不像了”。明明夫妻两人说着真相,但主持人和观众却更相信眼睛见到的,没有人怀疑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讲。正如马福礼被迫背着两条人命,大家都只相信卷宗上所写的,对于活生生的人讲出来的真相却不感冒。贾梅怡的表姐三十年来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事情的真相,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她,但凡有这么一个人马福礼就不会被迫“献祭”这么多年。影片最终,夫妻两人无奈的笑容正是对人性的无奈和讽刺。
《第十一回》作为一部具有荒诞意味的剧情电影,表现出了极强的后现代主义叙事风格。从叙事结构来看,该片文本结构断裂化,剧情结构呈现出复杂的多线并置的交叉叙事结构与后现代叙事消解线性的风格不谋而合。从情节来看,故事当中的许多情节都显露出浓烈的反讽意味,尤其是关于马福礼自我意识消解的部分是整个作品反讽主义的最高点,马福礼是连姓名都呈现出悲剧色彩的人物。《古今小说·任孝子烈性为神》中提到过“虔备三牲福礼”,福礼其实就是祭祀用的牲口,而马福礼显现出“献祭”一样的自我消解,最终用一纸死亡证明直接抹去了自己在法律层面存在的证据,令人感慨。影片运用黑色幽默的荒诞的叙事手法,揭示了那些未婚先孕、官僚主义以及罔顾伦理纲常的社会现象,一些段落表现出导演对“宏大叙事”的避让,许多表面化无深度的对白也充斥着浓郁的后现代风格。(作者单位:聊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