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
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是一部经典之作,它是2019年的现象级电影,国内票房最高,超过了50亿元。影片的故事取材自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导演运用了许多现代流行元素,在文本和精神内核上做了大量改动,使得故事契合了观众心理,重振了民族精神,是一个具有强烈民族色彩的意识形态寓言。
本文着眼于现代和传统场域的融合这个角度,把《哪吒》的电影文本分别放到心理层面、文化层面和政治层面去解读影片的艺术成就和现实意义。
中国经典神话一直是国内电影的重要故事来源,比如《画皮》《钟馗》《白蛇:缘起》《齐天大圣》等,但这些电影的故事基本都遵从了原著,主要人物形象也与原著区别不大。《哪吒》是个“异类”,导演饺子在影片的整体风格上加入了非常多的现代元素,这些现代元素并非欧美元素也不是港台风,而是中国大陆元素。下面就现代形象、现代语言、现代场景来分别举例,最后再从“心理距离”的角度说明影片现代元素所达到的艺术效果。
现代形象。导演饺子对电影中许多人物形象的改编都有突破,他把哪吒塑造成为一个“魔童”、一个“叛逆形象”——齐刘海、八字眉、烟熏妆、黑眼圈、尖牙齿和凶恶的表情,与荧幕上惯常的卡通形象非常不同,像一个离经叛道的“摇滚者”;把人们印象中仙风道骨的太乙真人变成坐骑是一头“猪”,长得也像“猪”的神仙,他坦胸露肚、大腹便便,踏着猫步,现代的喜感让观众“一见钟情”。
《哪吒》出品方之一的彩条屋影业总裁易巧在接受《AI财经社》采访时提到,与《哪吒》合作的团队经常向她投诉饺子:“我们觉得这些笑已经非常生动了,为什么(导演)还要我们改嘴角,这个嘴角改一下又要两周,眉毛再改一下又要两周,太浪费时间了。”可见导演对细节的执着要求和对人物设计的用心,仅是哪吒的形象前后经历过近百次的改版。所有近乎偏执的努力,都是为了追求动画的人物形象在生动的同时“符合电影的中心思想,那就是‘打破成见’。”
现代语言。在此,笔者列出影片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些语言:一、四川普通话。影片开场便是太乙真人的“川普”旁白来介绍故事的背景,之后他躺在他的“猪”上亮相并做自我介绍:“没错,这就是我,万众敬仰的太乙真人,虽有点儿婴儿肥,但也掩不住我逼人的帅气!”还有他的“有病嗦”“巴适得很”和“你打我撒,你打我撒!”更是方言感浓厚。二、流行语。“暴走了。”“呸!少找借口!老子都无聊死了,哥都憋出病了!”“你敞开了玩!”“痛死老娘了!”“你大爷!”“在我面前就没人帅得起来。”
“川普”在“太乙真人”这个人物身上有画龙点睛之妙,与他“坦胸露肚、大腹便便”的形象相辅相成,影片中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一本正经的“神仙”,而是又胖又搞笑的“人”一样的存在。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申公豹的“结巴”也是本片人物设计上的“巧思”,结巴让其恶的形象有了“弱点”,让观众不那么讨厌,甚至有点同情这个“坏人”。他的结巴甚至让他有点可爱有点萌,而且为影片贡献了许多笑料“包袱”。影片对“太乙真人”和“申公豹”的塑造都是对“神”的形象的解构和消解,也是影片“打破成见”的一种努力,而对流行语的运用显然是为了让影片具有现代感和时代感。这些流行语自带“情绪”,甚至还有些无伤大雅的脏话粗话,这些都与影片想要表达的“叛逆”气质一致。
现代场景。影片创造性地“植入”了许多现代场景,比如太乙真人开宝莲时想不起“密码”,提示“还有四次机会”都输错了,结果是“十年后再试”,但峰回路转的是忘记密码还可以“指纹解锁”。再比如,“酒馆开业全场五折!”以及哪吒妈妈对哪吒比划的“比心造型”。这些场景让观众开怀大笑,倍感亲切。
这些现代元素的使用让影片具有了独特的“传统现代混合风”,它们不仅帮助塑造了饱满的人物形象,也让影片具有了一些“摇滚气质”,洋溢着个性、人性和自由的情怀,同时还保证了影片的娱乐性。在本文中,笔者想要谈论的是上面这些现代元素融入的艺术考虑:何以在一个传统故事和传统画风的电影里,出现的现代元素不仅没有破坏电影的完整感和格调,反而为其加分,让其如此独特呢?
人们不妨从英国心理学家布洛(Bullough)的“心理距离说”的角度寻求答案,并且可以参照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中对该理论的解读:“凡是艺术,都要有几分近情理,却也都要有几分不近情理。她要有几分近情理,‘距离’才不至于过远,才能使人了解欣赏;要有几分不近情理,‘距离’才不至于过近,才不至使人由美感世界回到实用世界去。”
观众进入影院,将要观看的是一个千百年前的故事,从时间角度来看,“时间距离”过远,本就很难引起共鸣,如果《哪吒》中的人物和场景也全都仿照“古代”的话,观众一定会倍感沉闷;从故事角度来看,哪吒的故事中国人又很熟悉,这又是“距离过近”,很难用新鲜跳脱的眼光来欣赏。本来这是一个很难再出彩的故事,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者用上面提到的各种“现代元素”化腐朽为神奇:其一,用“魔童”和其现代化的“摇滚形象”,在观众和其对故事的熟悉情感中辟出了一个“距离”,也就是把观众与故事的“心理距离”拉远,使故事“陌生化”,只看片名和海报观众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同的故事;其二,用“现代语言”和“现代场景”把“时间距离”拉近了,让观众觉得这个故事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也就拉近了“心理距离”;其三,在一个古代的场景下出现现代的话语,拉远了“心理距离”,制造出出其不意的新鲜感,也正是因此制造出影片的许多“笑果”。
诚然,人们也不能绝对地说影片的每一个笑料都又高级又恰到好处。比如,彪形大汉尖声喊叫“快逃啊!”这种壮汉娘娘腔的笑料涉嫌对性别的刻板偏见,与影片想表达的“打破成见”的主题相违背;再比如,裤裆里掏武器有低俗之虞。但总体上,《哪吒》利用现代元素将一个古代故事摆在了一个刚好妥当的位置上,达到了一种“不即不离”的理想状态,造就了恰当的“心理距离”,从而使影片拥有了独特的视觉风格,呈现出了恰如其分的“幽默”效果和“叛逆”气质,与影片“打破成见”的主题相得益彰。可以说,现代元素的加入对想要传达“叛逆”精神的《哪吒》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民族的神话通常是讲该民族对一些人类基本问题的认识,比如“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也负责提供民族的精神食粮,塑造民族的集体意志。中国的传统神话故事有一个明显的精神内核就是“人定胜天”,神话故事有“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古有郑国渠、都江堰、京杭大运河,今有南水北调、三峡大坝、西藏天路等。这些故事无一不体现中国人骨子里的“不服输”精神和“抗争”精神——绝不臣服于所谓“天命”,偏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电影《哪吒》所讲述的也是这样的故事,它不再是原版故事里“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哪吒,而是一个“不服输”“不认命”的哪吒。前者身上的叛逆是对“父权”的反抗,而后者是对“天命”的反抗,反抗精神没变,但精神内核却大不相同。在《哪吒》中,哪吒的父亲李靖不再是重压之下懦弱的可以杀子的父亲,而是一个可以“为子舍命”的悲情英雄父亲,甚至哪吒对命运的反抗精神也传承于他的父亲。这一点是影片对原著精神内核最为重要的改变,也是影片最想要表达的精神——也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和“不认命就是我的命”。可以说,对命运的宣战就是中国新时代的精神宣言。
这精神宣言直白有力、直抵人心,把影片推向高潮,给了影片蓬勃的艺术能量。它不仅是哪吒的“叛逆”和“抗争”,它也是所有观众以及我们整个民族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的体现和传承。这宣言赋予了整个电影更深层的内涵,它探讨了更深刻的哲学命题,即“个人奋斗”在“命运”面前的力量,进行“自我”与“他者”的碰撞。它控诉了“天然善”的定义,控诉了“出身”对“人性”的压制和扼杀。此外,片中还涉及了另一个永恒而宏大的命题就是“爱”。叛逆的哪吒得到了父母、师傅的爱和支持,与敖丙和解,才得以“逆天改命”成功。导演给了观众出路,一个善意而明确的解决方案,一个美好积极的结局。爱是由恶向善的原因,爱是一切的答案。
从大众传播学的角度看,《哪吒》的成功正是因为其击中了作为集体的民族潜意识和作为个体的人性共通点。儿童看到了妙趣横生的故事,青年人看到了“自我”被误解,中年人看到了命运中的挣扎,以及被大众文化所不容的所有小众人群都可以在哪吒的反抗中得到共鸣。《哪吒》对民族精神、人性力量、情感需求以及对“爱”的探讨显示出其作为动画电影的深度,同时也摆脱了动画电影“低幼”的短板,将其受众扩展到全民全龄。不同年龄的观众都在其中想到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受到影片的感染和鼓舞,在黑暗中流下热泪,得到情绪和情感的宣泄。
如今再看《哪吒》,人们可以自豪地说,正是影片传达的中国人骨子里的“人定胜天”和“不服输”的精神让中国人在面对“自然灾害”时从未退缩,奋发图强。而反观欧美人的精神内核则是“神”,他们是神的“顺民”,顺应“主”的引导,写在他们精神深处的是“逃避”,在文化上他们找不到“战胜自然”的精神力量。中华民族的精神宝库里有无数可待发掘的宝藏,期待创作者更自信地讲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充满力量”的故事。
哪吒由“魔丸”托生而来,个性张扬叛逆,与之对应的是“灵珠”敖丙。影片中,“魔丸”和“灵珠”之前是“天地灵气历经千年孕育出的一颗混元珠”,它们是一体的,是由元始天尊划分设定了“善”和“恶”。但他为什么如此设定,这么设定的原因是什么,动机都是不明的。元始天尊代表什么?是他决定“天命”吗?他难道就是道德和正义的吗?这些故事里的逻辑“漏洞”也正是人类一直在试图解答的终极问题。人性之初是本善还是本恶,是否应该由“某个人或某个概念”决定?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该”。人们应该注意到,《哪吒》是借着神话的皮讲了一个“无神论”的故事,中国人不信神不信命信自己,而这正是中国人骨子里“不认命”“要抗争”的精神来源。
中国人的幸福是在“不服输”的劲头下闯出来的,是“撸起袖子加油干”出来的。中国有非常惨痛的近代史,有长期遭受欺凌的历史记忆,这是中国人集体意识里的“民族伤痛”,但中国人坚韧不屈、艰苦奋斗,绝不屈服。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国际上唱衰中国的“中国崩溃论”从未消失;2010年以来,西方又出现了所谓“中国傲慢论”“中国强硬论”等各种奇怪的声音。长久以来,中西方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之争便是落入了如此的窠臼,归根结底,这是西方世界对中国“出身”,也就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体制的“敌意”。中国人长期在西方意识形态的傲慢阴影下生活,人们应该意识到“意识形态”的战争从未远离。
中国改革开放已有四十年,取得了卓然的成绩,证明了自己道路的可行性和优越性。然而,在各种问题的舆论场上,中国饱受西方误解和歧视,中国和中国人都太需要文艺作品为自己的国家制度和道路“正名”。
《哪吒》就是这样一部可以为中国制度“正名”的,属于中国的、伟大的时代寓言。“它构建了一个自洽、统一、让人信服的世界观”。虽然,导演饺子和主创团队在创作时未必有此政治意图,但如果把“魔丸”比喻为中国的社会主义体制,是会与许多中国人对世界政治的看法契合的。《哪吒》控诉了所谓西方的“天然正确”长久以来对中国的敌视。中国在西方媒体大量的“抹黑”式报道中长期遭受“污名化”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敌意”。然而,经济的发展、国民生活的改善已经证明了中国体制的优越性——集体主义、唯物主义、无神论等,没有走西方道路的我们不仅没有崩溃,还愈加强大了。人们也应该清醒地意识到,在中国越来越强大的道路上,“中国威胁论”可能会更加甚嚣尘上,东西方文明也有可能渐行渐远。中国的艺术家和影视工作者们有义务传达真实的中国风貌,抒发中国人民真挚而强烈的爱国情感,让世界重新思考和认识“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而《哪吒》提供了一个优秀的范本。中国官方选送该片参选2020年奥斯卡“最佳国际电影奖”,除了影片确实质量上乘的原因,也让人感到一些“政治意味”。
《哪吒之魔童降世》受到的热烈欢迎,是观众内心的呐喊,是中国人长久以来憋闷情绪的爆发,更是民族文化自信的写照。时代呼唤像《哪吒》这样在哲学的深度和民族精神层面上正向传达本国意识形态的艺术作品,《哪吒》成功的现实意义也在于此。此前的动画电影更多依靠创作者个人,而《哪吒》是“彩条屋第一部采用标准化流程,从剧本创作、分镜、设计草稿、后期制作等流程化操作下来的,”也是国内动画电影的第一次全工业化流程制作。它的全工业化制作为动画产业成功地树立了一个可复制的“经典”范本,其他作品可以沿着它走过的路实现更好的发展。它的成功对国内动画市场来说才真正是吹响了“国漫崛起”的号角,属于中国自己的“封神”体系的“超级英雄”系列正在破土而出。
注释:
①新华网2019年7月28日转载自《北京日报》原文。
②《哪吒》出品方之一的彩条屋影业总裁易巧在接受《瞭望》周刊采访时说。
③易巧在接受《AI财经社》采访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