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晨
与小说空间中存在的间接感相比,电影具有呈现空间的巨大优越性。莫里斯·席勒曾指出:“只要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空间似乎就成了它总的感染形式,这正是电影最重要的东西。”所谓空间叙事,就是借助或者运用空间来进行叙事。在具体空间里,人物开展活动、物体摆放、光影呈现等都是对所在的空间的表现,空间、时间、人三者由此就构成了故事。整部影片中,人物的活动集中在老祖家、三大坡家和乡政府,不同空间里的人物的状态不一,通过分析不同地点的空间叙事,以探索传统过渡到现代的阵痛历程。
老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三大坡带着全家人盛装打扮来到老祖家给老人簸箕饭。老祖开口便是:“我们是熊的后代,要到山上去下种,生出老熊一样强壮的儿女。”在老祖的影响下,村里人对熊是敬畏的,可私下里或多或少都存有恐惧之心。大家不杀熊、不打熊,枪支统统都上交给政府。可人不断扩展地盘势必会影响到山上熊的生存环境,黑熊时常下山掠食,破坏了村民们种植的庄稼,掠杀牛羊更让村民困苦的生活雪上加霜。有人醉后狂言要杀熊,结果碰到熊差点被抓花脸,吓得赶紧找老祖,在老祖家的空间里他不断忏悔,认为自己有罪,愧于祖宗。老祖指示他送只羊上山祭给老祖宗(熊)即可平安无事。阿迪鲁提醒大家熊进村了,所有人都忙着将外头的牲畜往家里赶。只有老祖家的小女孩从屋里往屋外跑,她认定:老祖说过,熊不咬好人。
空间叙事靠的是人和物,老祖家空间的核心是老祖,物的呈现是老祖的手杖。家里人来人往,事情杂七杂八,可老祖始终都是坐着一动不动。从外在来说,由于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所以不动;从内在来说,是不愿动,自己坚定的信念无需动(熊在人的心中,人也会和熊世代生活在一起),甚至于吉妮失踪两月后,他仍笃信:祖宗会把吉妮带回来!实在要动时,手杖就成了替代。几个被熊吃了家禽的受害者跑到老祖家讨说法,三大坡嚎道:“政府的熊咬了我的羊!政府得赔!”屋里的老祖用手杖敲了敲地,屋外瞬间安静下来。他的儿媳出来传话时再次用到手杖,门外的人都面面相觑。在老祖家的空间里,人们对老祖的话深信不疑,对熊恭敬,连孩子面对凶猛的熊都不畏惧。可一离开老祖家,人们就没强烈的认同感,甚至还有伤害熊的想法。老祖家是一个空间,空间里的门是空间连续性的中断,把此处空间一分为二的门槛就区分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人在空间外犹疑,踏进空间时,空间里的老祖唤起了内心,他将身份认同施压在了每一个进入空间的人身上:熊是祖宗,我们不搬家,吉妮会回来的……
在这个空间里有缺席者:老祖的儿子和大孙子。他们已离家多年,为什么离开?去了哪儿?这些都不得而知,已知的是儿媳带着孩子一直留在老祖家,阿迪鲁劝嫂子走吧,她回应:“我还能走去哪儿?”这句话实际就是认定这个家,同样也是认定自己的身份:熊的后人。从这个角度看离开的二人,他们是否就是因为不认可自己的身份,受不了身份传统的约束做出的反抗—离开呢?
在三大坡家里,钱似乎是王道。为了帮儿子娶媳妇花了十五头牛,三大坡常念着还欠着别人牛,嫌弃儿媳妇不会做事;儿子时常顶撞父亲;长幼并不关爱,身为哥哥的木扒想着如何将妹妹卖个好价钱;夫妻关系不和谐,过门的新媳妇始终一言不发。当木扒铤而走险偷盗珍贵树种获得大量收益时,一切得到扭转:三大坡要孩子们吃牛肉;新媳妇孕育了新生命。不止是住在屋子里的人,就是进了这间屋子的人都得到了放松。当乡干部前来老祖家劝说老祖搬迁,村民们却都围坐在三大坡的家讨论着搬不搬,一句“给钱多就搬,不给钱不搬”说出了部分人的心声。为什么是在三大坡家而不是在老祖家呢?在老祖家答案只有一个:不搬。换了地方在三大坡家,说明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不搬的决心,只是需要有一个空间让人可以尽情表达想法。阿迪鲁在三大坡家送给其女儿吉妮一面镜子,两人互生情愫。酒疯子阿达觊觎吉妮的美貌,喊三大坡“岳父”,在三大坡家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扬言赚到了钱就上门提亲。木扒被抓,阿达乘虚而入拿出两万献给三大坡,气极无奈之下三大坡翻出了甲板中私藏的枪,破口大骂“我要打祖宗”!众人再次聚集在三大坡家,灰暗的光线显得人十分压抑,有人提出:“大叔,我们支持你,应该把熊全部杀了。”“打熊犯法,可是熊伤了人又有谁来管我们呢?”作为政府派下的干部,阿迪鲁显然没有招架应对的能力,以熊伤人政府赔款四万唬住大家。不愿嫁于阿达的吉妮信以为真,第二天在家梳妆打扮后上山找熊。
与老祖家庄严的空间气氛不同,三大坡家是情绪的染缸。人们不敢在外头明说的,进了他家的门全都一吐为快:从只是抱怨老祖宗到杀了这些熊;从不搬到给钱多就搬出去。这儿物欲肆意流淌,这儿情欲尽情释放,这儿不讲长幼尊卑,这儿不顾国家法纪,这儿欢声笑语,这儿惨淡收场。
那么为什么在三大坡家的空间能产生如此多的情感?首先是三大坡的“敢”:面对政府的赔偿敢质问怎么这么少,上交枪支敢自己偷偷留一手,敢公开喊出“害人的老祖宗必须要打”。其次是其身份:村民与村民之间是平等的关系,而三大坡家在影片的开头就是举行婚礼,借助其家这个空间继续延伸,人们愿意并且乐意前往其家而不用顾忌什么,可一吐为快,应和连连。三大坡是引子,利用自家这个空间将其他村民聚在一起,只要有点儿火星子,空间里便“炫彩纷呈”了。
乡政府在影片中只出现四次,仅仅是以一间办公室为空间背景。在这个特殊的社会属性空间中,它的每一次出现都对情节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第一次出现是阿迪鲁在办公室里领取政府发放的赔偿款,回村后三大坡质问钱少,之后木扒干上违法交易;第二次是一伙人在办公室里闹事,不愿搬迁给熊让地方;第三次是木扒被抓,阿迪鲁找村干部帮忙未果,三大坡遂逼吉妮嫁人,吉妮选择上山喂熊;吉妮失踪后,阿迪鲁来办公室索要熊伤人的赔偿,干部却要阿迪鲁证明人被熊所伤,认为村里太危险要求马上搬迁,这是乡政府最后一次出现。
乡政府办公室作为空间,解决了村子的所有问题。这里是现代的代表:平整的马路,装货的卡车以及附近的市场,阿迪鲁到这儿领取救济、询问吊桥什么时候修、能不能给村里派一个老师等。在这个空间中身体似乎也被卷入其中,受到干预和规训。阿迪鲁年纪轻轻便被村民选举成了村里的小组长,主持婚礼、展开工作都得心应手。进入乡政府空间后,在乡干部面前,阿迪鲁的种种举动都不太自然,一些问题想深究到底,可乡干部寥寥几句便让他讪讪作罢。
乡政府是现代,村子是传统,老祖家则是传统的核心,阿迪鲁是联系两者的纽带,也可以说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桥。人的生存破坏了熊的生态环境,为了保护熊,更为了让村民有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两相权衡下政府在山下建造了房子,希望全村搬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两者的斡旋就集中发生在乡政府这个空间之中。赔款减少、无教师、修吊桥遭环保人士反对、木扒被抓,乡干部的以退为进,迫使阿迪鲁明白搬迁之事迫在眉睫,借阿迪鲁去化解老祖顽固的“堡垒”。吉妮的失踪、黑熊屡次伤人,说明村子已非常危险。若不搬,熊与人只能留下一个,这对于尊崇熊的老祖无疑是致命的。结局是全村搬迁,政府的搬迁车队帮着村民转移,木扒妻子怀里抱着新生儿,新生命的降临,新家的搬入,全新的生活正在等着此时忙碌搬迁的人……
三个空间,三种不同的暗含,老祖家是身份传统的固守,在他的威严下全村怀揣着同一个身份认同。随着人与自然生态和谐的打破,仅靠老祖家这个空间已不能满足人们内心的释放,转而投向三大坡家。在三大坡家大家畅所欲言,欲望得到尽情释放,村民内部质疑起早先的身份,甚至与熊决裂。外界的乡政府以一间办公室空间占据整部影片的多重转折空间,同样用其独特的空间地位,让传统归于现代。
失去亲人、钱财的村民们作为内部力量,意识到尊熊观念的偏差,他们利用言行来瓦解老祖家空间的外壳;外头的村干部为了人与熊,以种种手段从外冲击,在内外两股力量的联动下完成了传统到现代过渡的“脱皮”。在空间与空间的转换交替中,形成了内部与内部、内部与外部相互融合又拆解的张力。影片结尾云雾缭绕的大山,与开头形成呼应,与片头交代故事背景空间的功能不同,这一次是人物对传统生活环境的告别,从而实现了闭环,完成了整个空间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