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山河

2021-11-12 14:33周小希
名家名作 2021年9期
关键词:母亲

周小希

我成长在一个母亲“独裁”的教师家庭,自小父亲和我同谋,我们互帮互助,尽可能逃避母亲的发难。比如父亲明明在一个老师家里侃大山,母亲问我父亲的去向,我说父亲刚去学校办公室备课,并飞速跑去那家,告诉父亲母亲要批斗他了,做好应对。对我的投之以桃,父亲报之以李,在母亲周末外出打牌的当口,我总是溜出去玩,只要用我小小的智慧计算好时间,赶在母亲回家前溜回即可。有时候玩得忘乎所以,过了时间,父亲就会一路小跑来,催促我赶快回家,因为母亲大人快要归来。于是,我就飞速跑回房间,摆好课本,拿起钢笔,眉头紧皱地咬着笔端,以思考一个科学未解之谜的神情,极尽所能地演绎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形象。不幸的是,我们父女也有失手的时候,一旦母亲发现我和父亲相互包庇,她会当机立断地转换语言风格,那些乡村粗鄙用语最激情四溢的部分,像夏日突然暴发的噼里啪啦的雷阵雨,劈头盖脸地淋我们一身。

当然,这不是完整的母亲,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哼着歌陪我踢毽子。而且,她勤劳持家,没有怨言地照顾我和父亲的起居。我儒雅的父亲讲起课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但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我也是,但我是母亲批准的不扶。她无意培养我工于家务,她更倾向于培养我像父亲那样滔滔不绝。她对我的“独裁”主要体现在学习和行为限制上,比如把我锁在家里写作业,不允许我和成绩差的同学来往。

事实上我都不太了解我的母亲,因为畏惧,我和她的沟通向来遵守言简意赅的原则,言多必失的道理我自小便在实践中领悟。母亲爱打牌,周末的时间,她常在牌桌上,却那么专制地要求我学习,我小小脑袋感受到的纯粹是力量不对等的压迫,并不能使我的精神信服。所以,我自小并不确定对母亲的感情。不像我的父亲,我很确认自己对他的爱,他温文儒雅,就算不做家务,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会打骂我,我们还联手敷衍母亲,这种同甘共苦的情感怎么叫一个女儿不热爱他。

况且,父亲还是个浪漫的人,喜欢带我出去见识广袤无垠的世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少有同学和我一样幸运,小小年纪便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书本上的黄河、长城、故宫、雨花台并不是浮在纸面上,祖国的山河,我用眼睛读过,用脚步丈量过。虽然这只是冰山一角,但是又有什么关系,未来有大把的时间去行走。每次父亲和我外出,也会邀请母亲,但母亲永远是一脸的不耐烦,从不去,似乎目的地有一百种刑罚等着她。所以,在我童年的人生规划里,有过一个宏伟的目标—等我长大,要和父亲一起去看那时我所能想到的全部的世界。至于母亲,她还是不要去的好,她要是去了,不过是换个地方管教我,没意思得很,她似乎也不喜欢旅行。总之,在我童年宏伟的环游世界的目标里,没有母亲的一丝影子。

但我的目标搁浅了,人人都有目标搁浅的可能,命运之神岂会让人人如意。在我高中的最后一年,我目标里共同环游世界的父亲在经受了疾病强烈的摧残后,艰难地驾鹤西去——独自去了最远的远方。命运之神唯恐我不爱母亲,所以擅自夺走父亲,把母亲推给我。

安葬完父亲,我返校读书。再没有人和我联手欺骗母亲,我失去了队友,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我以为这已经够悲伤了,但命运之神显然不这么以为,这位了不起的神祇想要戏弄一个少女,比一个大人戏弄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还没等我从失去父亲的疼痛中回过神来,就听说我的母亲在家乡完成了一项“壮举”。

我再次见到母亲是在市医院的精神病科,母亲被几个年长的亲戚按在长椅上,像一只被猎人捉住的野兽,正挥舞四肢拼命地逃脱。二姨告诉我,母亲那天早上没有任何征兆地一路狂奔,披头散发地跑去街市,大闹乡政府,她力大无穷地撞开一切障碍,没一个人能拦住她,也没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最后不得已,把她扑倒,绑到车上,送到医院。

这是命运馈赠给我的18岁礼物,我无条件接受。感谢命运之神的仁慈,一直等到我成年,才撕开生活的真相。

那天,母亲被护士注射了安定注射液,关进了铁门紧锁的病房,需要观察几日。陪同来的二姨、姑妈、叔叔都有许多的俗务,鸡要喂养,菜要贩卖,日子要过,他们回去了。我固守在病房的铁门口,恳请医生、护士让我进去。母亲醒来时看不到我怎么办?我一定要进去。晚上医生和护士查房,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没有说话,像我并不存在。他们检查完病房后,并没有叫我,默不作声地走了。我一生都会感念他们为了一个孩子的失职。

那天晚上,医生用他的渎职让我留在了母亲的身边,我进了母亲的病房。在药物的控制下,她睡得很香。我在母亲的床边坐下。来了个新人,走廊上、病房里的其他人好奇地向我围过来。

有人给我递了一盒牛奶,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头发蓬乱一团,红色的棉袄紧紧地绷住她微微发胖的身体。

“妹妹,你怎么了?”她歪到我身边。

“我妈妈病了。”

晚上九点钟,病人们按次序吃过药、打完针,护士在铁门防护的房间里大声叫了一声:“睡觉了,睡觉了。”

走廊里的人都回病房去了,病房内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即将和所有的病房一样关灯睡觉,用一个夜晚的休憩补充身体的能量。但这只是我没有见地的以为。实际上,与白天的吵闹相比,夜晚才是这些悬在空中的灵魂更加茫然而不知归途的时候。首先,那个递给我牛奶的女孩突然没有来由地放声大哭。

“我要我的儿子。”她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房间的灯被拉亮了,一堆人挤进来、围过去,伸长脖子不知所谓地看,俨然野地里一群闲来无事看热闹的鹅。一个护士过来恐吓她:“再哭把你捆起来,都回去睡觉。”

女孩起来了,爬到病床上嘤嘤地哭。看热闹的人群散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有些累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下,一阵响亮的踹门声又将我惊醒,一个男人咆哮道:“开门,让我出去。”铁门哐当当的声音激荡在夜色里,又沉没在夜色里。值班的护士在牢固的值班室里毫无动静,这一切都司空见惯了吧。还没到夜半时分呢,那才是流浪的盛歌。尖叫与咆哮、捶打声与唱歌声只能算作是盛歌的前奏。但是前奏未免太激烈了,似乎谱曲的老师并不合格,在前奏就已经将激情全部耗尽,到了主旨的地方,再也不能往上高,索性就任它一泻千里的低沉。当然,搞不好这恰是谱曲师的高明之处,因为他深谙悲凉之道:比起血流成河的激烈,无法激烈更为忧伤。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到了半夜,长长的走廊会被这样的声音占领,这声音缓慢得像是动力不足的闹钟,正在生硬地将时间变得冗长,将夜晚变得冗长,将希望变得冗长,冗长到你恨不得即刻可以砸开铁门,走到广阔的世界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跑,一直到你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让你感受到自己还铿锵有力地活着,还有力气将那些游丝般的希望追回来。与那绝望的声音相得益彰的是同样绝望的视线。如果夜半非得去一趟洗手间,也许会遇到一个女子在洗手间的门口死死盯着你,像是她的眼睛与你的身体早已粘为一体,再也不可分离。回病房的路上也许会遇到另一个男人,他恰恰相反,就算原子弹在他身边爆炸了,他也不为所动,他的眼神、他全部的气息与所能触及的一切可移动的活物都决然决裂,他只死死盯着一面墙,像是那墙上有着唯有他才能看懂的无字诀。

我在那群游离的灵魂里惴惴不安地生活了四天四夜,到了第五日傍晚,护士告诉我,如果母亲再不恢复神智,隔日起床就要正式住院,让我出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备用,其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四了。我出去买好必备的物品,漠然返程,想象着去年的此时,我们应该是在买肉、打酒,前年也是,年年如是,流年至此,父亲突然躺在那冰冷的水库之滨,母亲恍然混沌于这森严的铁门之内。我踽踽前行,纵使远方星河滚烫,我还能到达?命运如此得寸进尺,真是令人心灰意冷。

好在希望并没有泯灭。也许命运之神戏弄够了,就停止了自己的恶作剧。就在第五夜,母亲的意识经过几日的冲荡,终于清晰起来。而且,就在那一夜,我们还进行了一次漫长深情的对话。我第一次了解了母亲完整的生活历程,在这之前,我只当她是我的母亲,从没想象过她也曾有过鲜活的少女时代。母亲告诉我,她作为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后回到村里,原以为能够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名民办教师,很多初中甚至小学毕业的学生都能如此。可是她遇到了一个只手遮天的大队书记,要求她嫁给他的侄儿,否则不给她安排工作。倔强的母亲不同意,大队书记怀恨在心,处处刁难。母亲忍辱几年,后来遇到心仪的男生,正高兴生活时来运转,结果谈婚论嫁时,那男生得到了进城的机会,和她提出了分手。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母亲崩溃了,她第一次精神失常,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恢复。又过了几年,遇到了我父亲,父亲知书达理,婚后对她处处礼让,在父亲的帮助下,她当上了代课教师,慢慢生活与常人无异。孰知,命运还是不肯放过她,让她人到中年痛失丈夫。母亲又述说她的忧虑,父亲是高级职称的公办教师,虽然不算有钱人,但是能保我们一家衣食无忧,而她只是一个代课教师,连民办资格都没有,拿着微薄的薪水,我还要读书,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日子再艰难也要过。半年后,我非常开心地上了大学,不是大学本身让人开心,而是我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去分担母亲的压力,我不想和母亲伸手要钱,虽然母亲从不说什么,但我非常确认我每一次伸手都是压在她心口的秤砣,我害怕她被压垮。从高考的考场上出来,我就走进了市区的一家咖啡店,从此便开始形形色色的兼职。生活除了让我知晓一路上会埋伏深渊这个真相之外,也教会了我另一个真相—只要你面带笑容,对待每一个顾客都像对待初恋,对待每一个学生都像对待挚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商家找你卖这卖那,也会有源源不断的老师、学长把各个年级的学生推到你面前。只要能吃苦,总不会挨饿,每月的各种酬劳给了我无限信心,我对生活并没有畏惧。

我只畏惧一件事——来自家乡亲戚和邻居的电话。那些电话无论长短,关键信息无非八个字:母亲精神有恙,速回。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险情,只要我回去哄母亲去医院,医生加大点药物剂量,她安稳地睡一觉便恢复过来。但偶尔也需要费很多力气。最严重的一次,我下午一进家门,母亲就拉着我去埋葬父亲的水库边跳水,说还在饭菜里放百草枯共赴黄泉。我自然不让母亲去水库,也不相信母亲真会下毒。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傍晚面对不得不吃的饭菜,我还是偷偷唤来门口的鸡。用这些鸡的性命检验母亲叵测的言语总强过用我们的性命,这些历经六道轮回的家禽,如果有理想,想必来世也想为人,倘若它们能挽救我们一命,阎罗殿里立功,下辈子指不定真的能达成所愿。而我,不管我前世为树、为石头还是为一只鸡,我总是修行很久才换来今生做人的机会。有时候,我有些怨恨母亲,我认为她脆弱、软弱甚至无能,面对命运的挑衅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这么定义母亲,就算命运将她全部推给我,我也只是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无论如何,我对她也激不起对父亲那样的满怀柔情。

就这样在母亲步步惊心的陪伴下,我读完了大学,并且考上了本校的公费研究生。尽管不需要学费,我也早已拥有养活自己的技能,但一些在生活上给过我们援助的亲戚朋友,还是孜孜不倦地游说我放弃读书,赶紧上班,最好迅速嫁人,寻觅新生的家庭力量来应付我风雨飘摇的原生家庭。他们说的兴许没错,因为我还有一个因计划生育自小在舅舅家长大的妹妹,那时刚考上大学,舅舅、舅妈是农民,年事已高,供养她并不容易。似乎母亲的身体、妹妹的学业都系于我一人之身,我必然要牺牲自己来成全家庭。我和他们说着温顺的话,可是心底从来没有半分的妥协。感恩,并不意味着非得用我的人生去顺从,任时光亿万年永恒,我也只有这一生一世。亲戚们的意见我可以敷衍,但我不能不顾及母亲,母亲崇敬读书人,应该不会反对,可柴米油盐如此现实,我拿不准她什么态度。为此,我回了一次家。

到家时天色已晚,凑巧有亲戚在家,正说服我的母亲阻止我读书。母亲的脸上有些凄苦,但并没有表态。送走亲戚后,母亲关上门,转头对我说:你读你的,别管别人怎么说。她的脸上闪现出傲慢的气息,尽管是昙花一现,但我还是准确地捕捉到。因为我也有这样的傲气,我相信让我和母亲不放弃的原因绝不是那些卑微等待施舍的时刻,一定是这样傲气升腾的瞬间。天高海阔,我要选择自己的选择。

晚上,母亲意外地熟睡,均匀的呼吸声传到我的房间,我却失眠了。我起身在书柜里翻书,翻来翻去,最后翻到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那是母亲的日记,之前我并不知道母亲写日记。日记记录得很密集,篇幅并不长,一日一日的三言两语。母亲记录邻居家的黄狗喜欢护送她去学校,某日这条黄狗在学校后面的横山下抓住一只兔子;她每日风雨无阻地围绕横山步行10里。她在日记里说,她讨厌医生给她的药物,那些药物拖垮了她的身体,让她变得迟钝,所以当她觉得自己睡眠状况好转时,便企图抛弃那些药物,靠自己麻木的身体以及毅力入睡,可总是一次次失败,连累女儿受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的精神不断被肢解,原来她从没有放弃过,她不想被药物桎梏,她在努力成为一个不靠吃药就可以安睡正常的人。合上日记本,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在穿越一片雪地,天地间茫茫然。等我回过神来,忽然羞愧万分,我才是独裁的法官啊,笃定自己是真理,那么轻易地就审判母亲脆弱、软弱、无能。我原来只想到自己的抗争,却从不念及母亲,她怎样在这贫瘠的横山脚下,每夜每夜孤独地挣扎。我觉得我应该被钉在绞刑架上。

见母亲安好,第二天一早我便返校,我对母亲说:妈,我走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午夜海啸般涌出的排山倒海的话,那些快要踏平我五脏六腑的千言万语,经过腹腔的盘旋、声道的消融,到了嘴边,成了那么平凡的一句。

读研几年,母亲磕磕碰碰,但并无大碍,我也顺利毕业上班。上班不到一年,妹妹又考上我母校的研究生,虽然她不再有读书的阻力,但我还是担心母亲。然而,这一次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母亲破天荒地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欢快如百灵,她骄傲地和我说:在老家集市买菜,大家夸奖她,说她把两个女儿都培养成重点大学的研究生,真是了不起。她要和我分享下消息,电话里溢出的满足,已是我多年不曾感受到的。

后来,来自家乡的电话不再令人胆战心惊,都是些让人高兴的事。比如,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的代课教师的工资大幅提高,到她退休时,工资已能维系她丰衣足食。比如,母亲终于战胜了药物,她不再吃药。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过,像母亲这样的病情,停药两年内复发率为百分之九十,而我的母亲停药多年,身体一直健康。母亲给我传递了一个又一个振奋的消息。等我在合肥成家生子,生活慢慢好转,我给母亲在居住地附近买了房子,把她从老家接来居住,颐养天年。

自然,无论逆境与顺境,我从没有忘记过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女孩,她在父亲温暖的陪伴下,萌发的第一个宏伟的目标:环游世界。等我的女儿会稳健地走路,我也牵着她,就像父亲当年牵着我一样,走过很多山山水水。而母亲,这位在我童年宏伟的目标里并不受欢迎的游伴,在我多次的邀请下,终于愿意和我们同行。

第一次爬黄山,我担心年过花甲的母亲步行上山困难,岂料她健步如飞,将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还鄙夷我们像蜗牛。我一直以为母亲不爱旅行,不料她对世界那么好奇,所有在横山不曾见过的景物,一只鸟、一棵树、一块石头,她都要刨根问底。她隐藏得那么好,我完全不知道原来我对山河的向往也有母亲的基因。

母亲好奇白娘子居住的西湖,我陪母亲去杭州,为了让母亲与西湖近距离接触,我们住在西湖国宾馆,宾馆的临湖小径很适合观景,西湖十里风光尽收眼底。傍晚我们在湖边散步,路过一个秀丽的凉亭,我告诉母亲,G20峰会时,习近平主席曾在这个凉亭宴请奥巴马喝茶。母亲肃然起敬,她并不懂峰会,但她崇拜伟人,读书时,她崇拜毛泽东;当她被生活的泥沼淹没时,可能也愤恨过时代,可一旦她从生活的泥沼里走出来,她又怀着深深的情意感恩时代的巨人们,感恩她沐浴着新时代的光辉,才能拥有她的以及她的孩子们的新生。

前年,我们到新疆喀拉峻草原徒步32公里,母亲再次展示了惊人的脚力,在这片草原,她如履平地,一路飞奔。等我和女儿气喘吁吁地赶到草原腹地的宿处,她已经怡然自得地在莽莽草原看马奔腾、羊吃草多时了。在果子沟住宿那一夜,黎明时分她就要起床看赛里木湖的日出,我和女儿走了几日,困顿得不愿起床,母亲老鹰抓小鸡般地把我们拎出毡房,赶上后山。当太阳从山下的赛里木湖慢慢升起的时候,霞光万丈,似景如梦,美得让人炫目。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的神采,她的眼睛宛如善调丹青的能手,这山河的画卷在她眼中一寸寸铺开、一点点着色。她比我还热爱这山河。

在鄯善的库木塔格沙漠,孩子们在沙地上嬉戏成一片。我看到母亲越过熙攘的人群,一直往前走,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最后,母亲走到一个沙丘的坡面,脱下鞋,赤脚双膝跪地,匍匐在沙漠上,朝四方拜了四拜,夕阳将她勾画成朝圣的信徒。我相信母亲一定不是在祈福她的健康,也不会是在祈祷我们全家的平安。她一定是在感念、在和解!她感念好政策让她的退休工资能够养活自己,她感念孩子们圆了她的大学梦,她感念她还能看到横山之外的大好风光。她的感念绝不像我提交的学习报告,她是用她的一生在作报告。我无比相信那一刻,她定然也和解了,与多年前那个逼迫她嫁于侄儿的大队书记和解了,与抛弃她的未婚夫和解了,与父亲的离去和解了,与那些曾压在她心口刀山火海般的痛楚和解了。她终于和自己和解,和命运和解了!

以后我要和母亲继续出发,去看更远更辽阔的世界。这尚无回程的一生,行走之路会蛰伏些许心酸,可是山河壮美、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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