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烟熏火燎的烈属证满是时间的味道,黄、薄、脆,好像轻轻一动,就会化成灰。张三奎紧紧攥在手里,捂在胸口,像个什么值钱的宝贝,兴冲冲地转身出门去了。娘在后面叹息一声,嘟囔说:你二叔死了多少年了!如今这个年代谁还认这个啊!张三奎语气硬邦邦地对娘说,咋不认?国家不认烈士,那不忘本吗?以后谁还去打仗、流血牺牲。娘叹息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瘪如红枣皮的上嘴唇。
说起来这事儿,不仅沧桑,还悲壮。那烈士名叫张书宋,是张三奎的亲二叔。1939年的秋天,张书宋还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因为家里穷,自然上不了私塾,张书宋也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整天在后沟给地主张启明家放牛。那个年代,莲花谷村处在南太行山区,要不是村里有几个上过私塾的和做生意的,即使外面天塌下来,莲花谷村人也很难知道。这里的人也不怎么关心,千方百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算真的好。正如张三奎的爹还在世时候,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是知道比不知道要好,不该知道的比知道了要好。有一天晌午,张书宋忽然一阵风似的跑回家里,先是在水瓮跟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牛饮下去,然后对正在院子里染布的娘说,俺要去当兵!
娘停下手中活计,吃惊地看着张书宋,俩浑浊的眼球在他脸上和身上刮了好几遍,才说,书宋,你这是搞得哪一出?咋个敢自作主张呢,给恁爹说了没?张书宋转过脸,睁大眼睛看着娘说,管不到那么多了,整天在后山沟放牛,没日没夜的,俺整个人都快变成牛了。现在天下不太平,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放火,俺好歹也是个男人,应当去当兵。娘眼睛一瞪,怒喝说,你敢!张书宋走到娘跟前,小声细气地说,娘,你怕啥?即使我死在外面,家里还有俺哥哥在呢。说完,张书宋扭头就往院子外面走。娘啊呀一声,箭一样蹿起来,又猛地扑向向外走的张书宋。
从小到大,张书宋都是一个不多说话的人,整天和牛群待在一起,在后山沟里,从阳坡转到阴坡,再从阴坡转到阳坡。白天带干粮,晚上回来吃饭,吃了饭再回后山沟和十几头牛一起睡。以至于村人都以为,张书宋这孩子简直就是一个木头疙瘩,朝他脑袋上夯上十锤子也夯不开。可谁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在这时候来了一个冲天炮。娘一个猛子扑上去抱住张书宋的腿,又哭又喊惊动了四邻八舍,很多人出来看,有特别亲近的人急忙跑到张书宋家院子里问咋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一种惊恐不解的表情。听了张书宋娘连哭带喊的诉说后,众人啧啧,交头接耳。正在村后高坡上给地主刨地的张书宋的爹也三步两步地蹦回家,黑着个脸,上去就在张书宋脸上甩了一个大巴掌。
张书宋蒙了一下,脸疼,但也没伸手去摸,而是扭转脸,眼光毒辣地看着自己爹。爹心里也想,这小子,从来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墩儿,再怎么教训也是低着个脑袋不吭声,这一回却有点反常。爹也没顾得上细想,黑着脸吼叫说:小子,连二指高的小孩都知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小子又不是傻子孽子,咋就不给俺争点气呢?张书宋脸色涨红,眼神狠狠地看了一下爹的脸,哼了一声,旋即又对他爹大声说:不管恁都咋想,这兵俺是当定了!不让去,恁就等着到后山收尸吧!
这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桩英雄事迹。许多年后,我问过满打满算活了一百零七岁的祖奶奶,她张着干瘪的嘴巴断断续续地说,书宋那孩子,有骨气,有志向。尽管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可这孩子,就是咱莲花谷村有史以来头一个真男人。我小的时候,常去张三奎家玩儿,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妹妹和我的年纪差不了几岁,既是村里的伙伴,又是小学和初中同学。每次去他们家,还没进门,就看到黑色的门楣上钉着的红底儿黄字的金属牌子,上写“烈属之家”。我不知道是啥意思,回家就问自己的父亲。父亲说,家里有人在战场上牺牲了,政府才给发那个牌子,光荣得很,咱村里,也就人家张三奎家里有。
我又问父亲,啥叫牺牲?
人死在战场上,就叫牺牲。父亲说。
也就是这一年冬天的一天,大雪下得远山近水都没了影子,沉寂的村子里乍然传来一阵锣鼓声,那声音,敲得是满山遍野地响,连野兔和野鸡都惊慌乱飞。村人说,张三奎要去当兵了!我看到,乡政府唯一的一辆吉普车来了,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张三奎被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很客气地送到车里。与此同时,全村人蜂拥而至,把他们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个子高高的张三奎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脚蹬解放鞋,看起来高大、威猛,身上到处晃动着一股威严的正气。
人活一辈子,所谓的热闹和荣耀,大抵都是瞬间的。等乡政府的吉普车远去之后,村人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当兵三年,张三奎只探过一次家,那也是春节的前几天,张三奎穿着一身军装,雄姿英发地出现在村里。人说,这张三奎家里不简单,一前一后出了两个军人。张三奎到部队上,肯定会被额外照顾,留下来,当个连长啥的,也说不定。
可意外的是,三年后,张三奎居然退伍回来了,依旧穿着军装,但绿军帽上没了红五星,领口的领花也不见了。当年冬天,大哥张大奎带着张三奎,在一个黑夜去到七里外的花木村。
花木村名字好听,但只有木没有花。几百户人家的房屋,放羊似的散落在一面斜斜的大山坡上,村边就是通往西柏坡的战备马路。张大奎、张三奎兄弟穿街过巷,到村东头一户人家门前,先是大声喊了一声叔叔婶子,等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灯光昏暗的房屋里传出来,他们才一前一后地走进门。
这也是南太行乡村典型的一户贫困人家。石头房子摇摇欲倒不说,还烟熏火燎,黑得堪比矿井,房里充斥着一股烂白菜、烂红薯的浓郁味道。张三奎张开探照灯般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他大哥张大奎脸上挂着一抹有点假兮兮的笑容以外,其他四个人都一脸严肃,脸色还显得凝重。其中一个闺女,个子不高,眼睛倒是很大,和原本粗眉环眼的张三奎不分伯仲,其中一个中年人,看样子比张大奎要年长几岁,一直坐在炕沿上不住地抽烟。张大奎咳嗽了一声,把话题拉开。双方话来话往,说了个把小时,算是达成了共识。一直坐在屋地小凳子上的张三奎才被大哥喊起来,打开随身的黄挎包,取出一对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花枕巾,又把一千块钱包在里面,递给了也和他一样,坐在炕角冲他忽闪了一晚上眼睛的那个大闺女。
这叫“递手巾”,是南太行乡村一种民间风俗,即订婚。
没过多久,两个大眼睛的青年男女就滚打在一铺炕上,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这人过日子,就好比扛着石头上山,也像挑着水过河,看起来简单重复,实际上琐碎不堪,还特别累。村里和张三奎同龄的男人,不是出去打工赚钱,就是做小本生意,日子也都算过得去,总体上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宽裕。唯独张三奎,跟自己立下一个死规矩,作为一个曾经的革命军人,即便饿死不下井,穷死不打工,坚决不给别人当牛马使,那太贱、太不值钱。先前,按照优抚政策,张三奎被分配到离我们村三十里外的国营煤矿当工人,可张三奎却死活不去。爹娘和哥哥弟弟们都劝他说,去煤矿当工人,有工资拿不说,还吃得好,顿顿都有肉。以后的日子可好过呢!张三奎闷着头坐在门槛上,一句话不说。
人都说,这么好的事儿,这三奎子脑袋真是被驴踢了,三十大几的人了,连个饭香屁臭都不知道。要是换了其他人,早高兴得嘴歪到天上去了。还有人说,这三奎子,要不是脾气犟,认死理,恐怕也早留在了部队,他叔叔又是国家认定的革命烈士,他自己要是在部队干得好,当个排长、连长也不是没可能。张三奎听了村人的这些流言,反而梗着脖子说,哼,一日当兵,一辈子都是兵。革命战士可以冒着敌人的炮火向前冲,牺牲奉献那也应当,可让俺下到比阎王殿还深的地下钻煤洞、刨煤块,跟其他人一样当工人,下苦力,那是屈才,打死俺也不到那黑暗的地方去。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话,开始都笑,然后啧啧叹息摇着脑袋,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南太行山莲花谷村一带,除了山就是山,连绵无际,从河北一直到山西,还纵横到了黄河边。十年前,河沟里的水还清凌凌、哗哗地响,现在是慢声细气、时隐时现。山上的树木可以卖钱,可除了国营林场的,都分给了个人,谁也不敢轻易砍伐。因为是山区,田地也少,一口人分不到一亩地,每年收的粮食还不够买化肥和种子的钱。
如此一来,张三奎的日子越过越紧张,老婆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他自己则整天穿着旧军装。两人先后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孩子也有点可怜,整天吊着两串黄鼻涕,身上的衣服黑得能打铁。尽管如此,张三奎也决不出去打工,离开老婆两天,他就失魂落魄,感觉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了。
因为二叔张书宋当兵走的那年才十六岁,牺牲的时候二十一岁,自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爷爷奶奶死了之后,张三奎就从名义上过继给了张书宋当儿子,可人死百事休,即便是烈士的儿子也是一样。张三奎不出去打工,又懒得种地,生活水平自然越来越差,整天躺在炕上,或者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东张西望。有一年冬天,村主任从乡里开会回来,径直去到张三奎家,把一副挂历给了他。张三奎展开一看,上面是海陆空三军仪仗队守护国旗的照片,旁边用印刷体写着“恭祝全县军烈属、退伍军人新春佳节快乐”的字样。看到的刹那,张三奎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他的全身居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村主任说,这是县里专门发给你们退伍军人的,你要挂起来,这也是个荣誉。张三奎眼睛看着那幅画,“嗯嗯”了几声。村主任见他的神情有点怪异,对自己也不热情,转身就出了张三奎的家门。许久,张三奎才如梦初醒,把挂历又卷起来,放在炕边。当天晚上,又就着昏暗的灯泡看挂历看到了后半夜。期间,老婆踢了他几脚,张三奎好像没感觉一样,看一会儿挂历,再眼睛直直地盯着黑黑的屋梁。
第二天一大早,张三奎好好地洗了头脸,泼了好几盆黑水,然后骑上自行车,直奔乡政府所在地而去。先是找到武装部长,说,俺是革命军人,现在虽然退伍了,可退伍不褪色,到啥时候也是解放军战士。武装部长是一个胡子刮得溜净,个头不高的中年人,听了张三奎的话,笑着对他说,你说得没错,做得很好。张三奎站在武装部长的办公桌前,竖着耳朵,一脸肃穆地还在倾听,可武装部长说到这里,再没下文了。张三奎又说,这就完了啊?武装部长说,可不嘛!张三奎说,政府对我们退伍军人就没啥补助了?武装部长抬起头,看着张三奎说,不是给你发了挂历吗?张三奎说,是,发了,再没啥了?武装部长又笑了一下,说,你还想要啥?
任凭张三奎说得唇舌冒烟,没有这项政策,就是没有这项政策。民政局和民政所的工作人员也没办法。可张三奎不屈不挠,一次次地跑,弄得工作人员一看到他就躲。这件事在村里传开后,人都笑他说,当了三年兵,就去跟国家要终身待遇,这张三奎越来越没有出息了。还有的说,这三奎子,那么壮的劳力,好赖出去找个活儿干,哪一年还不挣它个三万两万的?非要这么丢人!
哥哥张大奎、张二奎以及弟弟张四奎和张五奎,也都分别劝张三奎说,哎呀,快别这样了,这会儿是个好时代,随便到哪儿都能挣到钱,哪怕去铁厂、下矿井、自己做个小买卖啥的,也都比你整天蹲在家里强。张三奎听了,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看着哥哥和弟弟们说,你们这几个知道个屁,不管到啥时候国家都得厚待功臣。听了他的话,张五奎笑着说,三哥,你算个啥功臣,要说功臣,咱二叔张书宋还沾点边。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张三奎一扭身,翻箱倒柜地找张书宋的革命烈士优抚通知书。在娘那里找到后,第二天一大早,张三奎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还穿着那身没了领章帽徽,还洗得惨白的旧军装,头顶扣着一顶洗得发白的黄军帽。自行车一路向下,耳边风声嗖嗖的,沿途的山坡、田地、河沟、树木、人和车都在飞快后退。张三奎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好像被换了血,五脏六腑也都被漂白粉洗过了一遍,感觉特别新鲜和轻盈,想到高兴处,他还忍不住唱起当兵时候的队列歌曲《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踩着祖国的大地,肩负着人民的希望……”
进了乡政府大门,找了一个地方,张三奎先把自行车紧靠着另一辆自行车放好,认真地上了锁,背起黄挎包,扭转身子,环形大眼巡视了一番乡政府已经敞开的各个门扇。找准目标后,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大步流星地向楼上冲去。
那是一扇红漆木门,旁边钉着一个标牌:民政所办公室。张三奎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小声对自己说,就是这儿!然后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正了正帽子,完全还是在部队见首长之前的那一套规定动作。笃笃笃,张三奎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进来。张三奎推开虚掩的门,昏暗的房间立马挤进来一大片秋天的阳光。
房间里面有一张红漆木桌,还有台灯台历之类的东西。桌子前面,放着沙发茶几。张三奎站在屋地上,看着那个正在忙着倒水沏茶的女民政助理员。这女子姓刘,个头挺高,也很丰腴。见张三奎站在那里不吭声,刘助理坐在皮椅上后,轻轻端起茶杯,樱桃小嘴在杯子边抿了一口,然后打量了一下张三奎。
你咋又来了?张三奎。
张三奎脸上堆起几十斤重的笑,上前几步,到红桌子边上,一弯腰,脱下几乎捆在脊梁上的黄挎包,说,刘助理,你别说,我这几天没白忙活,差点把房子都掀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烈属证。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说着话,张三奎就把用一方白手帕包着的烈属证拿了出来。刘助理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会儿,又翻转,看了一下外皮,冲张三奎点点头说,这可是古董了。说完,就把烈属证放在一边,端过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张三奎一边重新把烈属证包好,一边笑着说,刘助理,这下好了吧,知道俺是烈属了吧?俺二叔张书宋确实是为革命牺牲的吧?
刘助理笑了一下,看着张三奎说,这个事不假。可是张书宋是张书宋,和你张三奎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呢?张三奎急了,两道粗眉毛唰地一下竖了起来。
刘助理一看他那个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站起身来,笑着看着满脸不服气的张三奎说,我问你,你是张书宋什么人?
侄子啊!张三奎毫不犹豫回答。
侄子算血缘亲属吗?刘助理又问。
肯定是血缘亲属,俺爹是他哥,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没血缘关系那是啥关系!
你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去世的,是在你二叔没当兵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那就对了,你二叔在你爷爷奶奶去世之前就去当兵了,而且还牺牲了,这和你爹有啥关系?你爹抚养过你二叔吗?还是你二叔抚养过你?
这个……张三奎一时语塞。
所以说,你这个想法太天真了。你去查查国家制定颁布的《革命牺牲伤残军人优抚条例》,就啥都明白了。
哪里有?
旁边小书店里有卖各类法规法律书的,说不定有。
张三奎抱着几本书躺在炕上靠窗户的地方,一看就是一个上午,快中午的时候,老婆白金花扛着一袋子玉米棒子从旱地里回来,没擦汗,提了暖瓶就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眼睛扫见躺在炕上的张三奎,一股气就从小腹顶到嗓子眼里,最终化成激烈冒火的语言,喷向张三奎。三奎,你娘的个懒蛋货,整天乡里县里没屁股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挣俩钱还不够你坐车,这大忙的时节,光叫俺娘儿们自个儿下地,你抻展了在炕上倒是享福!俺咋瞎了眼,上辈子造了孽,没心没肺地嫁给你这个一事不成、光做好梦的混蛋男人啊!老婆一顿嘟囔大骂,张三奎没吭声,脸色也不变,好像没听到一样,又翻了一个身,眼睛继续在书上不断逡巡,那样子,比刚入学的小学生还认真虔诚。
天都啥时候了,连饭也不做!老婆又没好气地喝骂了张三奎一声。
你歇会儿再做吧,我还不饿。张三奎回了这么一句。
干了一上午农活儿,连渴带饿的白金花一听张三奎这话,心头火起,一把就把手里的瓷碗扔到了院子里,随后传来闷闷的落地声。院子里都是沙土,瓷碗落下去,竟然没有丝毫破损。白金花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还有点可悲,一时间不知道笑好还是哭好。
白金花就是张三奎退伍回来那个秋天晚上,跟着大哥张大奎去花木村见面,并递了手巾的那个闺女。白金花坐在院子里乘凉,好久也没有做饭的意思。张三奎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从炕上坐起,又跳下来,穿上鞋子,出门,朝村子下面走去。
那是他娘住的地方。
在五个兄弟中,去娘家蹭吃蹭喝最多的,还数张三奎。反正娘儿俩住得也不远,一个村上一个村下,三五步就到了。其他兄弟们都过得不错,对娘也很好,自从没了爹,孩子们都知道孝敬老人,隔三岔五给送点吃的来,油米面之类的老人家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可每次去娘那里,张三奎都空着手。娘也不恼他。娘问,三儿,吃饭没?张三奎也不正面回答,只是不断揉着肚皮站在地上支支吾吾。娘心里知道,就对他说,柜子里边有方便面、鸡蛋、面包、麦片、面包一类的,去拿着吃吧。张三奎“嗯”了一声,也不客气,拿了就吃,然后抹抹嘴,再回到自己家。
邻居说,这三奎子,自家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来蹭娘的东西吃,真不算男人。这些话传到张三奎耳朵里去,张三奎笑笑,说,娘和孩子,是这世上最亲的,谁有了就吃谁的,谁吃谁的也不恼,谁吃谁的也应当。有人也把这话也说给张三奎老婆白金花听,白金花也说,这年代,到哪儿都不缺吃的,在哪儿吃都是一个吃,反正一个人就一个肚子,不管在哪,吃谁的,吃饱了为止。人说,凡是知道给自己男人脸上长光贴金的娘儿们,都是有心眼的。可张三奎和白金花老是打架,原本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就在自己家或院子里展开肢体肉搏战。白金花边双手飞舞,犹如指尖舞,在张三奎脸上身上乱抓,张三奎一开始躲着,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就把白金花抱起来,扔在地上,再扑上去,按住白金花乱舞的胳膊,另一只手朝白金花厚如床垫的屁股上连连甩巴掌,那声音响得能把墙缝里的蝎子吓得立马全身瘫痪。
别人问起俩人咋回事。白金花笑着说,俺两口子闲着没事儿闹着玩呢,要没个啥吵啊闹啊的,这两口子过得还有啥意思!张三奎也说,这两口子之间的事儿,打是亲骂是爱,舒筋活血,调剂生活,天长日久,乐在其中。要不,恁也试试?
冬天的南太行乡村,山风呼啸,冰冻三尺,张三奎正骑着自行车去县里。来到县民政局办公室,面对三四个办事人员,张三奎振振有词:现在国家太平,可这太平是烈士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
张三奎说得满嘴冒白沫,粗眉毛上下挑动,环形大眼高强度地照耀着坐在桌子后面的民政局工作人员。张三奎自顾自地演讲的时候,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态度都很好,等张三奎停下来的时候,一位女工作人员拿出一本《军人抚恤优待条例》,指着该条例第一款第二条给张三奎念道:
对符合下列条件之一的烈士遗属、因公牺牲军人遗属、病故军人遗属,发给定期抚恤金,并由县级人民政府民政部门发给《定期抚恤金领取证》:①父母(抚养人)、配偶无劳动能力、无生活费来源,或者收入水平低于当地居民平均生活水平的;②子女未满18周岁或者已满18周岁但因上学或者残疾无生活费来源的;③兄弟姐妹未满18周岁或者已满18周岁但因上学无生活费来源且由该军人生前供养的。
读完,女工作人员问张三奎,你符合这上面的哪一条?
张三奎支吾了一阵,然后说,那我呢?我也是当过兵的,三年啊!
女工作人员说,要是说你,这条例上也有规定。这样,我来问你,你有《革命军人伤残证》没有?
张三奎摇摇头。
你本人想报考院校吗?子女入托困难不?
张三奎又摇摇头。
又一次从县民政局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老婆白金花正撅着屁股点火烧饭,路过老婆身边时,张三奎忍不住抬起一只脚,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老婆的屁股。老婆正专心用火柴点火,屁股忽然挨了一下,尖叫一声,回身一看是张三奎,就没好气地说,张三奎,要死啊你个懒驴!张三奎也不恼。进屋,开灯,把黄挎包挂在炕墙上,转身又出门,向娘那里走去。白金花看着张三奎黑暗中的背影,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是张三奎的惯常作为,一回来见家里饭还没好,就到娘那里去。果不其然,娘正在吃饭,而且是鸡蛋面条。见张三奎进来,娘说,拿碗,自己舀吧。张三奎也不搭话,径直拿了一只空碗,勺子向锅里伸去。
娘叹了一口气,看着膀大腰圆的张三奎,细声细气地说。三儿,不要乱折腾了,这都多少年了,都快把日子过成了要饭的了,咱好好干活儿不行吗?老惦记着那个!张三奎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面条,听了娘的话,心里酸了一下,慢慢把饭吞下去,看着门外的夜色说,你说的是这个道理啊娘,可是一想到二叔,俺心里就不得劲儿。娘放下饭碗,也叹了一口气,看着门外说,三儿,那时候,死的人多了,不光是你二叔一个。张三奎看着白发苍苍的娘,粗眉毛拧了一下,说,可咱们这莲花谷村就俺二叔他一个吧!
这倒是!
娘说着,又爬上炕,掀开毛毡和席子,拿了一个小布包,打开,掏出几张发卷的百元大钞来。往张三奎手里递的时候,娘猛然抓住张三奎那根粗大的食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三儿,娘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没几天可活了。就放心不下你,你答应娘,以后再不这样了,好好找个营生做不行吗?
第二天,白金花在地里干活儿,割了玉茭割谷子,刨了花生拔萝卜。张三奎还是啥也不干,坐在树荫下仰着脸想事。想到紧要处,自己也忍不住嘴唇翕张,喃喃出声。村人看到,私下议论说,瞧三奎子那个劲儿,该不会是神经了吧?
一天早上,张三奎再次来到村子外面的班车乘车点。这一次,村人发现,张三奎竟然没再穿那身旧军装,取而代之的是上身黑色夹克,下身蓝色裤子,戴红五星的帽子也不见了,彻底露出他的寸头。一同乘车的人见了,笑着对张三奎说,咋今儿不一样了,换了个人儿似的?张三奎笑笑,没言语。还有人问,你还去民政局啊?张三奎还是没吱声。大家背转他,又开始窃窃地笑。班车来了,满满当当的一车人,晃晃悠悠、颠颠簸簸几个小时,张三奎就从山沟里到了车喊人叫的县城里。要是往常,一下车,他肯定要跑到街边吃一碗豆腐脑加六个水煎包,但这一次,张三奎破天荒地没坐在街边吃东西,而是转身去了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