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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华人作家刘怀宇、刘子毅的长篇历史小说《远道苍苍》,2021年3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笔者多年追踪阅读和研究海外华人作家的华文文学写作,比较了解海外华文文学包括美华文学、北美华文文学的发展和名家辈出的情况。不仅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白先勇、於梨华等华文作家的写作,更有20世纪90年代以来严歌苓、张翎、陈河等作家佳作迭出,刘登翰先生将90年代以后移居美国的新移民群体所推动的写作高潮,视为第三次“美华文学新潮”。严歌苓虽然现在定居德国柏林,但也一度被国内的学者评论家视为北美新移民文学的代表作家。正是由于对海外华文文学作家及其写作的了解,也才更加能够体会和发现《远道苍苍》这部长篇小说的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远道苍苍》,成功重述华人移民的历史和重构海外华人返乡创业的中国故事,正如小说简介中所说:《远道苍苍》打开了“一幅横跨两个世纪、囊括中美两地的恢宏历史画卷”,作家“以清婉的笔调、悲悯的视角描绘了清末民初的华人企业家陈宜禧的传奇人生,以及与之交汇重叠的中美近代史上各色人等际遇”。陈宜禧闯荡西雅图,又回归故里,他与三个妻子尤其他惟一深爱的沐芳及其家庭的遭际、他奋尽全力为家乡所创建的新宁铁路的命运,陈宜禧——家人亲朋乡邻——铁路,在大半个世纪的苍风云谲中的沉浮起落。“清末内忧外患的动荡岁月里,独闯金山的新宁乡村少年陈宜禧,在异乡的歧视偏见中自强不息,傲然长成具有远见卓识的工程师和建设者”,他既有华人领袖的胆识魄力,又能与西雅图的伯克法官等人建立沟通渠道,甚至与之有着跨越族姓和文化隔阂的友情,并能在排华暴乱中力克万难有效保护和维护了当地华人的生命和尊严。花甲之年,陈宜禧能怀揣建设家乡的梦想,怀揣新建铁路带沐芳回家乡的梦想,“不收洋股、不雇洋人”,不惧清末腐朽制度、民国时期的种种阴诡障壁,建成新宁铁路,成为中国铁路建造者的先驱人物,也为世界铁路史上留下了“中国智造”的历史记录。
《远道苍苍》并不仅仅停留于此,它不仅仅是成功重述了早期华人移民的历史,又笔锋一转,回溯和重构了海外华人回乡创业建设家乡的历史。如果仅仅用是一个传奇人物的传记小说、纪实类小说,来概括《远道苍苍》,并不足以概括它的小说意蕴和美学价值。如果说它是历史小说,或许没错,但是,它又偏偏不是将笔力集中在南帆所说的历史叙事所注重的“记”方面,而是嘱意在更偏于文化记忆的“忆”方面——如何“忆”就尤显重要了。历史的重现和再现,《远道苍苍》做到了,但是作家的追求远不止于此。她留意和瞩目的是那些百年历史老式花梨木书桌桌面纹理里面暗藏的岁月之美,人情之美,涤荡在那些或恶或善,尤其是驻足在那些善良的人们心间和身上的,所有的人与人之间所能有的,所曾有或者所会拥有的温情,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爱与真诚……一个作家,要以怎样的心怀来写作,才能让你在爱读的同时,还时时刻刻被打动着?小说字里行间始终流淌的温暖、爱,是小说内蕴的最强大的主题。读的过程中,我不仅被《远道苍苍》吸引住了,还一直在讶异,它这么特别,它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到底是为什么呢?掩卷遐想时,我恍然明悟:《远道苍苍》是一部非虚构的虚构小说佳作。这再清楚不过了。
《远道苍苍》之所以能成为一部非虚构的虚构小说佳作,与这个小说特殊的创作过程不无关系。它是由父亲刘子毅(原名刘兵)、女儿刘怀宇两代人薪火传承方才完成的写作。阅读小说,感觉分明就是一位(视角和叙述很统一,显然是一位作家的写作,看不出是两位作者)既有历史视阈又心浸人间爱的暖意的作家,在娓娓叙述那段历史和故事,也能觉出故事叙述中隐隐约约透出的、掩藏不住的刘怀宇细腻和宛致的笔法。但作品署名,却又分明是刘怀宇(女儿)与刘子毅(父亲)。联合署名,在学术研究领域或许还能时或见到,小说,为什么会联合署名呢?而这联合署名与作品之间,又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呢?
这篇文章无意于对作家进行索隐式资料提供,但是了解父女两位作家,与这部作品何以能够以这样的有着非虚构的夯实的基础,又有着虚构小说艺术的典型样貌——之间,到底有什么来龙去脉,可以洞悉一些奥秘并予以部分解密。父亲刘子毅,又名刘兵(1932—2015),1990年移民美国前,曾任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广东教育学院学报》主编等职。移民美国后,做过旧金山文学杂志《美华文学》创刊主编、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理事等职,刘子毅本身就是作家。兼又祖籍广东台山——由此可见,作家对于家乡总是能够有着别人所不能够具有的情怀,和对于故乡物事人情、历史人文细节等方面的了解。“父亲对台山的情感,渗透他那些有关家乡人情风物的散文,从解饥救渴的藤酸果,到为乡亲避日挡风的山间凉亭。”我们毫不怀疑,父亲对于家乡台山的物事人情的散文,为后来这部小说《远道苍苍》提供了最细致可感的一些细节和情怀层面的支撑。
刘怀宇不仅在2016年7月和2019年5月两次走访台山,实地在父亲曾经生活过、再往前追溯则是小说男主人公陈宜禧也曾生活过的台山的田野山庄——这些故乡重游,触手可及的观感,的确可以成为刘怀宇后来写作小说面壁码字时的依傍——情感、素材、细节和文学的想象。而且正是由于有了家乡的可触、可摸、可感,身在家乡台山的刘怀宇才会产生这样的恍若隔世之感:
回头望去,大概是在福安里,浩荡谭江边上的福安书室的废墟前,我仿佛听到了“章叔”私塾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我凭空构想的女主人翁“阿芳”(笔者注,沐芳),似乎也从一团模糊的意象中现出秀美的身姿、清亮的眼眸。
刘子毅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研究新宁铁路历史及陈宜禧先生生平,也在以文学的形式来记录这段历史。刘怀宇在后记里也对此有回忆:二十多年里父亲一直没有中断对新宁铁路历史的调研和撰写。无论她在爱荷华大学还是加大洛杉矶分校念书,父亲去看她,总会让她带他去学校图书馆查找相关史料。即使让女儿陪着度假,首选也是西雅图,原因是陈宜禧在那里生活过——作家对于写作对象和写作对象所生活过的地方、环境,认真细致地前往实地考察。“每次回国,有机会便去台山各地走访,到档案馆查询资料。”父亲所搜集的资料,对女儿后来的写作,发生了巨大的作用,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而且女儿也是为了父亲未竟的心愿,誓要完成父亲的遗愿,才在这份宏愿的鼓励和压力之下,一步一步走下去,完成了小说。
由于刘怀宇在后记中一句话:“父亲来洛杉矶治疗期间,还坚持写了一章。”令我产生了困惑,小说自有自主调控非虚构和虚构艺术平衡的能力,或者说在非虚构质素之上艺术创作的能力,我能够感觉出丝丝缕缕的女性的温婉和细致,难道还有父亲专门写作的章节?这可是不小的问题,必须考究清楚。于是,我与作家刘怀宇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询问和了解情况。
笔者问:“您的父亲重病时还坚持写完了一章。素材、史料是子毅先生最先做的……您完成了他的心愿。您是负责了绝大部分的写作吧?能具体告诉我,您父亲写的是哪章?哪些?我需要准确了解。”刘怀宇:“上部全部是我的活儿,包括收集素材调研史实,结构、人物、情节创作”“下部史实大部分来自我父亲,包括其中古诗(我只写了一首)。人物塑造,结构,情节开展等等小说创作几乎全由我完成”“父亲是散文、报告文学作家,写过的章节没有贯穿全书的故事性情节、人物和情绪,所以我全部重新写过。”“在下部他写得生动的场景,比如余灼跟余乾耀的周旋、陈宜禧申请立案过程中受的白眼、余灼与新会文人斗诗,秀宗与钟姑斗智斗勇等,我采用了很多细节,但因父亲的文字风格与我差别较大,也因为要符合我编写的情节开展,都重写过”。笔者:“秀宗与钟姑的斗智斗勇,写得非常好,有现场紧迫感、分寸拿捏刚刚好。”“下部您和父亲分别负责的部分,能否说得更清楚一些?后记中说他坚持写了一章,是哪章?下部的史实,父亲搜集了大部分,这大部分,包括哪些方面,能介绍再具体一些吗?”“下部父亲写的一些,您全部重新写过,也请介绍详细些。”“我的阅读感受,您的父亲应该是收集了很多史实史料素材,有个别章节的初稿……但是真正的写作从头到尾,基本上是您独立完成的。”刘怀宇:“是这样的。他生前虽然多次跟我提到这书,但我们没有具体探讨过。他把书稿给我的时候,我粗略过了一遍,按我的小说审美,感觉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修改完成,所以都没敢答应他。”“是他走后托来的那个梦让我很难过内疚,终于决定卷起袖子大干一场,从头写起。”笔者:“就是我们看到的成书,主要是您写作完成的吧?”“了解这个,可以更好、更准确地把握作品。”刘怀宇:“是的,父亲的章节都成了我取舍的素材。但若不是我父亲的遗愿,我大概不会想到去碰这个题材,所以是他给我的机会”“我一旦决定写了,这部作品就是我的角度和叙述了。”笔者:“所以我就说:我的阅读感受,您的父亲应该是收集了很多史实史料素材,有个别章节的初稿……但是真正的写作从头到尾,基本上是您独立完成的。”“因为角度和叙述是较统一的。不是‘合作’写的那种。”刘怀宇:“正是这样”“必须这样”“否则对不起这样厚重的题材、和我父亲的重托”。笔者:“您后记中说他病中坚持写的那章是?您也重新写过了吧?”刘怀宇:“好像是孙政府夺路那部分,我重写了。”笔者:“读中、读后,我觉得是女儿一个人完成的,但有父亲的大量的前期工作(史料等的搜集)。女儿为了表达对父亲的爱和尊敬,这样署名(双署名)了”。刘怀宇:“父亲原稿中有大量有关孙政府的叙述,还有后来日军轰炸、台山人民守护铁路的事,但故事性不强,也没有现在结尾的震撼力,我都省略了”“谢谢你的理解,是这样的”。笔者:“现在这稿很好。故事性很强。其中始终流淌的温暖、爱是内蕴的最强大的主题。而且会是很好的影视剧脚本”。
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将笔者与作家刘怀宇的微信文字交流照录在此,因为凭着对文学、作品和评论本身的敏感度,笔者心里清楚能够了解作家与作品的详细、翔悉情况,对于理解和把握这个小说非常重要也非常必要。如果你按惯常的合作写作方式去理解这个小说,难免就出了偏差——无法解释这个作品为什么在非虚构的种种质素之上,虚构性、艺术性那么强大,不很好理解为什么在宏阔的历史视阈之中兼有那么温婉细致细腻的笔触,以及不断流淌笔间的温暖和爱意,那绵绵不绝的对于父辈和家乡的眷恋与回望……准确地了解了父亲的材料提供、未尽的遗愿,女儿在父爱的托梦和寄望下,从头至尾完成了这样一部既非虚构又虚构,既有宏大历史视阈和历史叙事、又有历史叙事所注意不到的文学细节——比如,人心里那些洞幽烛微的曲折深黯,甚至乡间的巴蕉林米兰树、那让秋兰一生都觉得愧对丈夫陈宜禧的自己脸上的胎记……都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不能忘记。
刘登翰先生在十几年前总结美华文学时,就将其分为“唐人街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唐人街写作”的写作者有华人、其他族裔和外裔,而华人的“唐人街写作”就包括旧金山的一些作家,在唐人街里写唐人街,也就是一些草根写作者的写作状态。这种来自底层的书写和声音,这种“草根写作”,与国内的底层写作也有些相类。而刘怀宇、刘子毅(下文将直接简称刘怀宇)的写作,是“知识分子写作”,他们出国前就拥有着较好的职业、生活保障和教育水平,也让她的书写更多淡定从容的姿态和可以更多、更纯粹地作艺术上的探索和追求。这样的知识分子写作,与创作主体自身的素质和能力是分不开的。“他们善于从自己由故国到异邦的双重人生经历中进行对比和总结,使自己跨域的文学书写,具有比较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参照。他们或者从社会的历史变迁和文化差异,融入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他们这些以文学形式表达出来的思想成果和艺术成果,反馈于母国,往往成为母国文学现代性进程上新变的契机和推力”。
刘怀宇,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英美文学系,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语言学硕士和电脑科学硕士。曾在硅谷任甲骨文公司软件开发经理,现为洛杉矶高科技创投基金合伙人。这样的成长经历和受教育的背景,让她可以在写作上起步即是高点,她能够重述早期中国移民的历史和重构清末民初华人返乡创业的中国故事,与她自身的这些素质和条件不无关系。美华作家刘荒田就曾经这样评价刘怀宇:“我们呼唤这样的华裔作家:一要有深厚的‘中国根基’;二要在海外生活足够的年份,拥有深厚的西方人生体验;三要具备东西方交融的学养和思想。”“怀宇就是符合这些标准的一位……她独特的悟性和敏感,对两种文明的融会贯通;对西方社会运作的洞察,从众多个案进入的人性宏观关照和微观剖析;对英语语境中的汉语言的把握,这些才是(笔者注:她作品优秀的)决定性因素。”
用故事讲述早期华人移民的历史,前代作家也有过写作尝试。严歌苓《扶桑》、张翎《睡吧,芙洛,睡吧》等都是这样的作品。《扶桑》的价值和意义是毋庸置疑的,这个长篇小说几乎是留美后的严歌苓重新为中国内地所瞩目、甚至是引起读者和评论界震惊的非同一般的一部作品了。1998年这个长篇小说被笔者从所读书的大学校园里的三联书店买到的时候,几乎是手不释卷读完。连王德威的封底推荐,都称这是一个传奇故事,而且是够“好看”的了。严歌苓在出国前的三部长篇和初到美国几年的新移民题材中短篇小说的写作,都为她写出《扶桑》积累了足够丰赡的写作经验。所以王德威也才说她:“难得的是,作者巧为运用她的素材,在展现新意。”《扶桑》讲述的是百年前中国苦命女子漂洋过海、异邦卖笑的故事,围绕这个女子部分折射出了十九世纪末的旧金山的早期华人移民的历史。但是,历史叙事,不是严歌苓着意的重点。地母性、雌性,女性敞开她的生命世界对男性和世界都无限包容、隐忍,扶桑那牺牲自己、包蕴且敞开的雌性对于雄性的宽悯,女人的雌性、地母性里所暗含的女性生命世界所能够藏污纳垢的能力……曾经一度为评论家所关注和述说。尽管小说结尾,严歌苓提到自己的白人丈夫为了她写作小说,从旧金山各个图书馆挖出来一百六十本书,以期接近扶桑和克里斯共同拥有的历史。严歌苓的《扶桑》要讲出移民历史中的“你”的故事,那段移民历史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幕布。讲一个传奇故事,和把这个传奇故事讲得够好看,新意迭出,是严歌苓了不起的地方。
《远道苍苍》分上部、下部,上部重述主人公陈宜禧和族人乡邻一起去金山“淘金”的历史,下部重构功成名就的陈宜禧作为华人企业家回乡,历尽各种阻碍和困难建成新宁铁路的“中国故事”。上部第一章,章目名就是“谁不想去金山捞世界”。咸丰十一年(1861)年,广东新宁县朗美村一派乡村的宁静,被不期而至的两台花轿和道叔爷带回的5只金山箱打破了。两台花轿,是与陈宜禧一道出洋的明叔娶亲,顺便把新娘那脸上有块青色胎记、一直嫁不出去的姐姐,也安排给了陈宜禧同时娶进门。这也导致了沐芳心碎,稍后在陈宜禧出洋后,沐芳为自保迫不得已当了“自梳女”。陈宜禧在西雅图历尽千难万险再度回乡时,才悄悄带走了沐芳,沐芳父亲为了了却女儿的牵挂、逼女儿能毅然决然舍下自己随阿禧去美,竟然“断舍离”放下一切离家出走,还留下书信让女儿断了去寻他的念头、安心随阿禧走。
粤地民众在清末的出洋捞金潮,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被作家以散发着南粤特色的乡间小调一样的从容,淡定,自然流淌在笔端,形成《远道苍苍》那虽久远却并不失一份田园乡间小夜曲气息的历史文化记忆。历史,要靠具体的人物,阿禧哥,沐芳,明叔,道叔爷,养母,含章叔(沐芳的父亲陈含章),等等——这些人物身上所负载的故事,才形成了那段历史。而陈宜禧去西雅图之后的所历,有他的个人性、独特性,也部分折射和真实反映着华人在美国的一段屈辱史、艰辛创业史,陈宜禧的辫子曾被恶作剧者偷偷割掉、绑在猪身上游街侮辱;小说中的人物玛丽伙同人起草了西雅图排华法案,稍后的岩石泉大屠杀,华人大量被杀,连对华人友好的伯克法官都讲到过岩石泉和啤酒花种植园的屠杀(上部第342页);小说甚至真实地记入了历史上曾经发生的种族歧视和排华的历史性事件、法案,比如一八八二年的排华法案(上部第344页)……《远道苍苍》拥有丰厚丰赡的历史材料,这一点是毋庸怀疑的。但是,如果没有生动鲜活的人物,没有很强的故事性,再好的历史素材,也只是一种在客观记录历史的历史叙事,是很难做到打动人以及具有丰沛的文学性艺术性的。而《远道苍苍》的可贵之处,正是小说在历史性真实的讲究之外,散发着拥有着迷人光芒的艺术性和文学性。
南帆曾经提出对于文学批评来说,须区分历史叙事与文化记忆。“历史叙事的注视焦点往往是各种重大的社会领域,只有真正撼动社会发展的大事件才能纳入‘历史’的范畴。”《远道苍苍》触及了太多有着历史性意义的大事件,但是是否就应该变成一种被历史牵着鼻子走的纯粹的历史叙事呢?虽然南帆也曾同时提醒过:“对于再现历史的‘宏大叙事’说来,某个人物脸颊的一颗痣、桌子上的一道裂纹或者路面随风盘旋的落叶会不会是一种累赘——文学奉献的那些琐碎细节会不会成为一种干扰性的遮蔽?”南帆的这份提醒和担虑,实际上是有所意指的,相对于新历史主义小说过度图解历史和偏离历史真实的方面,是一种有益的警示。但是,对于《远道苍苍》这部小说来说,需要担虑的恰恰是相反的方面——光有大量的、如山的史料素材,没有很好的文学匠心和文学再造的能力,如何能够打动人和感人地再现移民历史和海外华人再造家乡的中国故事?讲好故事和故事所缠绕与萦绕着的那些细节,有多重要?作家会不会讲故事和作家文学性书写的能力,有多重要?等你读过《远道苍苍》,自然就体会到个中深味了。
严歌苓在2009年接受《东方早报》专访时,曾说:“对于小说,我相信还是要老老实实把一个故事讲好,用最好的语言写一个故事,是故事使我成为一个小说家。我在讲故事的同时,如果能对中文书写有一点贡献,那就最好了。”刘怀宇也说:“我希望这部作品能有所建树有所不同。”其实,她们的想法,有共通之处:讲好故事、用最好的语言写一个故事。刘怀宇也在用这样的想法,重述华人早期移民的历史和讲述他们返乡创业建设家乡的“中国故事”。
前面已经提到,《远道苍苍》最为别致之处,其实在于它是一部非虚构的虚构小说佳作。这个小说的特别,正在于此。
引入一段轶事。北京时间2020年12月21日,笔者与作家刘怀宇,就小说所该归属的文体类别,作过微信交流。笔者特意讲道:“其实,归入‘传记文学’好像不很恰贴。是有很多纪实、非虚构元素的很好的虚构小说(虚构艺术作品)。后记最后一段的概括,很妥帖。(《远道苍苍》后记中的话是:‘本书是基于陈宜禧先生生平而创作的文学作品,书中除主要历史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谨循史实外,其人物、情节、环境描写,均遵循小说创作的原则,如与现实雷同,纯属巧合。’)读了,让人感动的小说。”刘怀宇:“我跟他们(笔者注,出版社)确认一下。”笔者:“纪实文学,也不很恰当。虽然是基于陈宜禧这个真实人物和许多史料材料。我还是觉得:是有很多纪实、非虚构元素的很好的虚构小说(虚构艺术作品)。”刘怀宇:“是这样的。”笔者:“长篇小说,或许更恰当。”刘怀宇:“我对国内小说出版分类不太清楚,在美国这本书应该是历史小说,historical fiction”。笔者:“历史小说,也对。国内有‘长篇小说’分类。传记文学,不太合适哈”。刘怀宇:“对”“说错了,出版社归类长篇纪实小说”。笔者:“给我的PDF电子版版权页上是‘传记文学’。”
之所以将这段关于小说题材和小说文体归属的讨论,照录在这里,是因为它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出版社在最初排版时,会将版权页的类别归属貌似“粗暴直接”地归为“传记文学”,其实应该是情有可原,或许是暂定和未定的一个粗分。将之归为传记文学,其实是很不合适的,这个小说基于陈宜禧的生平,基于很多华人移民的生平,但是,绝不是一部笃意为某人写史立传的传记文学。小说写就的是早期华人移民的历史、海外华人回家乡建设第一条铁路的那段恢宏的历史。大历史之下,填塞的是每一个大大小小人物的生命世界和鲜活的生命本相、生命群像。如果套用传记文学,或者纪实小说,来涵括这个小说,是偏离这个小说的美学意蕴和创作主旨的。哪怕是谓之为历史小说,都不算很恰切。“一部非虚构的虚构小说佳作”,可能是对这个小说最妥帖不过的概括了。
论及《远道苍苍》的非虚构因素、质素,恐也罕有海外华文文学作品可以与之相及。不仅父亲刘子毅先生收集了大量的史料——几乎全部都是陈宜禧六十岁后回台山创办新宁铁路的二十五年——由此也可以见出男性写作者和报告文学作家对于自己感兴趣的写作对象,是有他自己的素材爱好和选择角度的。光有这些,并不能创作出目前所见这上下两部的《远道苍苍》。刘怀宇在《远道苍苍》后记里,尤其后记的“寻访”一节,详细介绍了她如何借助互联网时代的优势资源——通过美国庞大的图书馆联网系统,调阅了那些实物已经不能碰触,只能以微型幻灯片形式来展示的珍贵史料原件的图片。
刘怀宇这样形容她面对她所调阅的史料的激动心情:“那仍然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在图书馆的幻灯机上,翻动一张张泛黄的幻灯片,仿佛是透过岁月的云雾,一段段辨认着那些朦胧的黑墨花体字。而同时,横隔在我和陈老前辈之间一百多年的时光,在一分一秒地融化。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人与事,如墨迹般晕开,渗进我所在的时空。”刘怀宇举例她看到在一八九四年二月一日的信里,当时身为广德公司老板的陈宜禧跟标准肥皂公司怎样讨价还价——这份史料,让一个精明得力能干的华商老板的形象活脱脱跃然纸上。刘怀宇甚至注意到了有些信笺上有英语单词的中文注解,还有账本页上甚至都有生词表——华商陈宜禧做生意的同时也不忘学习英文。为了了解陈宜禧刚到美国时在加州北部小镇打工的那段经历,刘怀宇甚至亲自驱车带着自己八十多岁的母亲,经历过非常危险的密林探险般的实地探访考察经历。在那段通往那个北花地金矿遗址的惟一的一条路,由于她只顾拍照,没注意那座铁架木板桥的负重标识,驱车过桥时方觉危险憧憧;爱女心切的母亲,除了紧紧抓住车把手,却始终一声未吭,生怕惊扰女儿开车。深山老林里,刘怀宇和母亲见识了开山水炮,那些山丘,松针,野花的香和清澈的山泉……
而刘怀宇和母亲到访的北花地主街上,教堂、马厩、药店、酒吧,理发店,等等,都还保存完好。小小博物馆的一角,也陈列着百年前华工的旧物、衣衫、斗笠等,刘怀宇感从心来:“那个把主人爱吃的罗克福干酪当发霉食物扔进小河的中国男佣‘阿汉’,仿佛就在那件米白的中式褂子里,呼之欲出。”说实话,看到这里,笔者是非常动容的。因为我清楚记得《远道苍苍》里面有这样的情节、细节,就发生在主人公陈宜禧身上。陈宜禧和同乡何其不幸,刚到美国就被同为华人的阿财哥等人拐卖,落得阿发惨死(点炮开山引发雪崩被雪埋了)的下场,阿正失去了一只手臂。阿禧也吃尽了苦头,能有幸被信任被赏识做一名中国厨子,那是在伊丽莎白和皮特的家里,方才拥有的幸运;但除了伊丽莎白的善良与接纳,皮特和孩子们对阿禧最初也是排斥和拒斥的。而错把罗克福干酪当发霉食物扔掉的,正是在伊丽莎白和皮特家做厨子(进而当管家)时的阿禧干出的傻憨憨的事情。
《远道苍苍》上部,陈宜禧领着华人,在西雅图与白人工开展的修铁路的竞技比赛,被刘怀宇写得妙趣横生。即便历史上确有类似的事情,作家如果缺失很好的小说艺术虚构的能力,是很难写得生动感人和引人入胜的。《远道苍苍》下部,整个都可视为是新宁铁路的建成史。清末民初和民国时期的物事人情丝丝缕缕如在眼前,匪事、官宦的倨傲不为欺压商人、派系勾心斗角、商人的诡谲阴毒暗设陷阱,等等,防不胜防,让整个下部跌宕起伏,悬念不断,大小悬念层叠相扣,读来令人意犹未尽。黄姓族人设计以所购买的两具被执行死刑的匪徒尸首来佯作诬陷是陈宜禧的儿子秀宗率人开枪杀人伤人所致,黄玉堂(小说结尾揭秘此人系当年在西雅图拐走阿禧阿发他们的黄有财)掺和其中,律师、证人、“死者的母亲”(实际上是专职哭丧的雇来的人),等等,轮番上场,戏剧化冲突相当剧烈的场景,一点也不逊于悬疑推理小说。那个叙事片段,简直可以堪称当代作家写成的“拍案惊奇”之作。秀宗会匪首钟姑,也写得扣人心弦惊心动魄。秀宗的智慧也可谓过人、逼人,场景描写、场景设置和人物的过招及彼此拆招的“对话”,一点也不逊色于一些“剿匪记”之类小说作品的惊悚,悬疑和如箭在弦上,读来让人颇有如在现场般喘息不得的紧张感。吴楚三与山茶,秀宗与玫瑰之间,缠绕出的是另外的爱的传奇故事。
单靠写史的能力、非虚构的史料,可以领人走近、贴近历史,一定程度上重建和重构“真实信念”的写作伦理,却并不一定能够打动人,和让读者产生犹如有着与人物同呼共吸一般的共感与共鸣……该如何虚构让人如觉宛若置身其中的场景?如何让读者被作家之手牵引着,徜徉在小说的世界里而不能自拔。不可思议的是,在百年前的阿禧沐芳等人的生活情态里,竟可以时时想到我们自己,反观我们自己,甚至不由自主长吁短叹,心里生出很多的感喟。关于世事,关于人心,关于人性,关于温情,关于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生至爱惟一之爱……非虚构的、历史的真实,与虚构的真实和艺术性的真实,如缠绵深挚生死相依爱人的爱意一般,泯然不分、浑融交织在了一起——这是《远道苍苍》这个小说有所成功有所建树,并且永远都不能、也不会被其他作品、其他小说掩蔽光辉的可贵价值之所在。
当在《远道苍苍》后记里,看到刘怀宇在最后专门写了“关于爱”一节时,我既不吃惊也不讶异。甚至在内心里说,你不这样写出来,我才会觉得奇怪。如果我没有记错,小说曾借小说人物丽兹之口说出过:
多年以后,年近90的丽兹在西雅图对艾略特海湾中学的新生讲话时,说起记忆里这一幕:“命运再不公平,人生再多苦难,只要有爱,一家人就能够笑对,能够傲视。”她又指指男孩女孩们的心窝:“好好保护你们心中那柔软的地方。”
这是丽兹在回忆那温暖感人的一幕——陈宜禧晚年终于修成了新宁铁路,万里迢迢接回在西雅图时被排华的暴徒重伤致腿残疾的沐芳回乡,虽然有为她医过腿的宗全医师(沐芳父亲离家出走后所收的行医关门弟子)推过轮椅,禧哥还是扎稳马步、低头把背躬给她——他坚持要亲自背沐芳进家门。世间再丑恶,只要有爱;命运再不公平,人生再多苦难,只要有爱。这已经根本不仅仅是一个短小的小说场景。这段文字,简直就是《远道苍苍》这部长篇巨制的主题词。
《远道苍苍》不仅没有历史小说惯常会让人产生的距离感,没有纪实小说报告文学常常罹患的因艺术性不够而或轻或重显出那种生活原生态难祛的粗砺,完全没有显出由于作家化生活的能力不够或者虚构性艺术性、文学想象力的欠缺而让你阅读时感觉时时被文字和叙述推开的那种阅读拒斥感。反而是让你觉得既分明是在阅读一部情节动人的小说,无时无刻不被小说悠远曲折、深深的故事性所吸引——它攫住你的目光,让你不能不读下去;又仿佛是在读一本关于爱,关于真诚的书,亦或是关于爱与温暖的生活和生命的叙事诗。艰辛的人生,或者暗黑的时事,或者不堪的人性,纷纷其实都在作家爱与真诚与暖意永在的写作中,被击溃,被瓦解,黑暗、丑恶如此不堪一击,溃不成军。暗黑、丑恶、阴诡,等等,在倒下的同时,惟有爱与真诚,爱与温暖,永远陪伴着我们。温暖与爱,爱与真诚,不离不弃,不腐不朽,永远安然,永远慰藉,永远滋润着我们被现实现世伤得千疮百孔的内心……
陈宜禧功成回乡后,拒绝阿娇替他纳妾,是因为陈宜禧对沐芳那深挚的不能更移的爱。秋兰为了陈宜禧的新宁铁路少受阻碍,翻出了自己出阁前长辈交给自己的自家最好的一块地的地契,亲自去交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秋阁,也是因为她作为陈宜禧当年不得不接受的原配妻子,一直对丈夫所怀有的愧意和深挚的爱。明知丈夫接受自己是为了长辈之命,明知丈夫心里只有沐芳,却依然不怨不怒,在丈夫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地予以自己最珍贵的地契来帮助丈夫。惟有爱,能够解释这一切。
山茶明知美琪的夫婿吴楚三只是在利用她,搞定山大王龙济光,好让铁路无虞,山茶也愿意帮助楚三,虽然对楚三不无失望和怨艾,但恐怕也只有用山茶无法不爱着楚三来解释,才能解释得通。楚三在私收、私藏金元的事情曝光,美琪赠与他的定情信物定制金笔,被他赠与山茶等诸事败露后,楚三离开了美琪,离开了陈家,却情不自主地还是寻山茶去了。如果不是那份不得已分离、其实心中仍然有的爱,也难以道明楚三再去寻山茶的个中缘由……而作家能够将文字表述的分寸和尺度拿捏得刚刚好,将人物之间情感、心理,及爱与不爱,取舍得当,不多一分,不减一分,似明实暗,似暗也明……如果没有对于人心足够的体察和把握,没有对于人性复杂性的足够了解和洞察,没有一个足够温暖和充满着温情与爱意的作家的内心世界,很难想象,刘怀宇可以在宏大历史叙述之下,在构建深远历史叙事的同时,能够笔法曲折细腻宛致地写出一个个传奇故事,娓娓道来一个个男人与女人的故事,讲述一个个充满爱与不舍的故事。
在《远道苍苍》的后记中,刘怀宇还写作了“等待与对话”一节。她将自己设计成可以和陈老伯(陈宜禧)直接对话的人物,记录和写作了她与陈老伯的两次重要的对话。我一点也不奇怪她会有这样的“主观臆想”和真的将这样的做法,从心里落实在了纸上。但其实,这与较为常见的——作家将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隐含作者或者叙述人)与小说人物对话,来作为一种叙事形式上的探索的叙事方式有所不同,刘怀宇不是为寻求叙事的先锋性来这样做的。她与人物的对话,其实是她渴望更加走近、走入人物的内心,她渴望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人物的呼与吸。她满心希望可以更加贴近小说中的人物,和能够切实触摸到他们的灵魂。刘怀宇是尽最大心力来对待她的小说和小说人物。
换句话说,刘怀宇其实是想把自己放到人物的鞋子里,用人物的头脑思维,用人物的内心思想——她只有领会了人物自己的角度,能够从人物自己的角度去叙述,她才能为我们呈现这部各色人物皆栩栩如生的小说,这部充满爱与真诚之意的小说。她自己何尝不曾体会到其中的难处和不容易:“因为一百多年的时差,接近小说中的人物和他们的灵魂并不容易,每一步都耗费心力。”“我追随他们的人生,解读他们的性灵,为他们个性与潜能的释放欢欣,为他们的寻求、坚守与无奈妥协扼腕,他们每次短暂的获得、抓住又失去,都让我感同身受。当他们率领后代、带着拓荒者的无畏果敢向时代与命运的壁垒义无反顾地撞去之时,我揪心、惊叹。”我始终认为,这段自白,其实正是刘怀宇能够创作出这部爱与真诚满溢的小说的秘诀。
读《远道苍苍》,会不由自主随着小说情节和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愁爱恋一路前行,停不下来;却又不得不靠理性的提醒,强迫自己时或停下来,做了一份密密麻麻、相当细致的阅读笔记。面对这样一部历史厚重感与人心人性温暖爱意同在、兼具和并生的作品,我不得不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写作和说出自己心中想说的话:世事人心的千难万险当中,惟有真爱与人心温暖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