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凡迪/四川大学
《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创作于1921 年10 月,后被收录于短篇小说集《爵士时代的故事》里,菲茨杰拉德将它归类为“奇幻作品”,并称这是一篇自娱自乐之作。这篇小说在当时的反响并不好,被包括《星期六晚邮报》在内的多家杂志拒稿,最终以300 美元的低价卖给了《时髦圈子》(the Smart Set),但菲茨杰拉德相当看重它,甚至一度想要将《爵士时代的故事》命名为《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及其他故事》。与菲茨杰拉德的其他作品一样,这篇小说照例讨论了金钱、青春、命运等话题,并且,像艾丽斯·佩特里(Alice Hall Petry)所归类的那样,是一个关于梦与幻灭的故事,不过得益于其独特的体裁,它又显现出格外轻盈的气质来。
《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是一篇梦幻色彩很强的小说。在小说中,中产阶级出身的约翰·昂格尔受到富有的同学珀西·华盛顿的邀请,去珀西家里度暑假。珀西声称他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并且拥有一颗比里茨—卡尔顿饭店还要大的钻石,约翰将信将疑。珀西的话马上便在下文中得到了验证,不过这种验证本身却带有很深的神秘色彩与迷幻感,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作为视角人物的约翰的不可靠上。
华盛顿家处于美国西北部蒙大拿州落基山脉中,十分偏僻。当约翰坐上华盛顿家的豪车时,天色已黑,唯一的光源就是车本身,此时约翰所看到的车身是“闪闪发光的金属”,车毂装饰着“珠光几何图形”,而究竟是什么材质,由于光线不足,出身并不富裕的约翰也不敢妄加猜测,但他已经被这种闪亮如钻石般的财富的质感震慑住了,迅速陷入了华盛顿家所布置的这场幻梦里,这幻梦的中心便是华盛顿家坐落在钻石山上的城堡。城堡处于一片黑暗的松林后,穿过了松林,多种炫目的光向约翰一齐照来,星光、大理石的光泽、高塔塔顶的灯彩……都让他仿佛置身童话世界。光线来源过多,反而动摇了画面的稳定性。当走进城堡后,约翰更是完全迷醉了。城堡中到处都是钻石,“刺得你眼花缭乱,超乎世人的愿望和梦想”,一个个房间就像迷宫一样,当约翰加入珀西家的晚宴时,已经睡意朦胧的约翰便更加分不清现实与幻梦了:华盛顿家用羽毛装填的椅子“吞没”了他,浴池中的粉红色泡沫将他“裹”了起来,笛声“覆盖”在他身上,约翰不由得在这个梦境里越陷越深。
当然,使约翰迷醉的不只有城堡与财富,也有青春和女孩。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里,美梦、青春、金钱、女孩往往被糅杂在一起,而吉斯米·华盛顿就是这篇小说中的那位黄金女孩。吉斯米外形漂亮可爱,除了约翰和哥哥珀西没见过别的男孩子,阅读上只读一点诗歌,而如此美丽纯真的女孩却又对约翰格外亲热。这些特征都使得吉斯米仿佛一个约翰梦中的美女化身,她的存在是为了给约翰的青春幻梦补上最后的缺口。
不过,在《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这篇小说最初收到的评论里,它被认为是不够“奇幻”的。的确,这篇奇幻作品里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元素,有的只是华盛顿家族幻梦般夸张的奢华生活与传奇的发家史——南北战争后,乔治·华盛顿的一个嫡系后裔费茨·诺尔曼·华盛顿无意间在蒙大拿发现了一整座钻石矿山,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一家人从此便隐居在这里。而华盛顿家族为了守住他们的秘密财富所做的一切,就成了这幻梦中的裂痕。
“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孤注一掷的交易?一个古怪的大财主出于私利采取了什么超乎道德的手段?那是一件什么可怕而又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事儿呢?”在到达城堡前,约翰脑中莫名地发出了这三个疑问,值得注意的是,这时受到豪车震慑的约翰其实已经进入半迷醉状态了,这使得这三个疑问显得十分可疑——幻梦还未真正开始,第一条裂痕便已经浮现。紧接着,华盛顿家族在显示他们惊人的奢华生活同时,也不断表现出菲茨杰拉德在他的现实主义作品中所一再刻画的那种富人的麻木不仁,并且在形式上还更为夸张。费茨—诺尔曼伪造了一份公告向他的黑奴们宣布了南方的胜利,使这些本该获得解放的黑人被带到华盛顿家族的秘密王国,世代受他们驱使。为了守住他们的秘密财富,华盛顿家族贿赂政府官员、篡改地图,甚至不惜杀人——不管是费茨—诺尔曼的弟弟、偶然闯入的飞机上的飞行员与乘客,还是他们自己为了排遣寂寞邀请来的客人,只要有泄露秘密的风险,就理所当然地需要为他们做出“牺牲”。在华盛顿家族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一条裂缝,如珀西和吉斯米的父亲,布拉多克·华盛顿。布拉多克首次出现是在“一片阳光下”,排除了一切可疑的光,使约翰能够轻易地看清真相。布拉多克的外貌与言行毫无幻想色彩,在与被他囚禁的飞行员的对话中,他一再强调不惜代价地维护自己财富秘密的“正当性”,而当他关上囚禁外人的洞穴时,“地下的情境倏然消逝,只留下那铁栅的黑牙忧郁地盖着黑洞洞的大嘴”,这一切使人不禁反思起先前所见的华盛顿城堡是怎样的“可怕而又奇妙”。
不过,给予约翰最后一击的其实是吉斯米。吉斯米的确是约翰梦中的美女化身,但实际上,约翰第一次见到吉斯米时,就以中产阶级之子的自尊心敏感地察觉到了裂痕:他在吉斯米侃侃而谈自己家庭时,没多久便指出:“你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所想象的要世故得多呢”,吉斯米立刻紧张地反驳约翰,半梦半醒中的约翰接受了吉斯米的辩驳,两人重归于好。吉斯米的天真也许并非伪装,但其世故显然来自家庭的熏染。之后,在将来客的真实下场告知约翰时,吉斯米既伤心,又如同她的父兄一般,将这种“牺牲”视之为理所当然:“我们不能让死亡这种不可避免的东西来阻挡我们享受人生的乐趣。”当得知自己也会被“牺牲”后,一直对华盛顿家族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的约翰终于愤怒了,幻梦濒临破碎,制造幻梦本身的华盛顿家族也便危在旦夕了。
在彻底清醒前,约翰所做的这个关于华盛顿家族的金钱与爱情的美梦已经变成了噩梦,所幸,华盛顿家的灾难先于他的小灾难到来了。华盛顿可怕而又奇妙的城堡很快就成了另一副样子:不再金碧辉煌,而是黑魆魆的、黯然无光。在小说末尾,遭到空袭的布拉多克·华盛顿企图用钻石贿赂上帝,让他回到过去的幻梦里,却遭到了拒绝,然后,一把火将华盛顿原本恢宏的城堡、逃入密道的华盛顿夫妇和珀西,以及追击的飞行员都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约翰与吉斯米、贾斯米姐妹俩,甚至连吉斯米最终带出城堡的也不是钻石,而是莱茵石,约翰的黄金梦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以说,华盛顿家族的毁灭,或者说约翰的梦的幻灭是命定的。珀西与他的父亲从一开始便极为忌惮飞机,但无论他们如何不择手段地防备,华盛顿家族最终还是毁于空袭,同时,飞机侵入又是完全不可控的,这使得命运的作用被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命定的幻灭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相当常见,这首先是源于他自身的经历:“年少成名让人对‘命运’而非‘意志’产生了某种近乎神秘的定义——最坏的结局就是拿破仑式的幻灭。”华盛顿家族的财富来自于偶然,可以说是命运的恩赐,最终当然也会在命运中破灭。当然,菲茨杰拉德的幻灭感也受到了时代的影响,不管是他在普林斯顿时接触到的文学潮流,还是一战后年轻人间的一种集体的沮丧情绪,都使得菲茨杰拉德即使在乐观主义压倒了一切的大繁荣时期,所写的故事仍然“蕴含着某种灾难的意味”,因为“我很有把握,生活并不像这些人——比我年轻的一代——想的那样,是那么轻率、粗心的事儿”,所以,他就这样让华盛顿家族金钱童话式美轮美奂的城堡灰飞烟灭了。
不过,菲茨杰拉德并不将这种幻想与幻灭看作是完全负面的。幻觉,或者说做梦是必要的,否则就会沦落成小说中的菲希村人那样贫乏的人,从不会惊异或思索。而在小说末尾,吉斯米看着曾经被她断然当作属于某个人的钻石的星星,也感叹道:“它们使我感到这一切全是一场梦,我的全部青春是一场梦”,约翰则附和道:“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人物是可以从这种幻觉及其幻灭中获得成长的,或者获得一种“幻想破灭的寒碜的礼物”,不过在此处,对青春的性质的强调也进一步确定了梦的虚幻性。
尽管《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中没有任何超自然元素,它仍然是一篇充满了梦与幻想的小说。菲茨杰拉德在这篇小说中极力描摹出一个由金钱和财富砌成的仙境,又有意凿上裂痕,或所谓“富人的钝感”。正是这种文本上的含糊性,赋予了小说多种阐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