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
我迷恋黄麻岭街头的黄昏、光线、工厂
嗡嗡的织机、长裙的女工……四川的、湖南的
湖北的、河南的方言,时间遗忘的初月
委身于荔枝林的飞鸟、池塘、祠堂
从彩色玻璃铺展开的夕阳、霞光
飞向云层的寒溪,在大街歌唱的鱼群
围着注塑机守夜的男工,他们疲倦的面孔
不疲倦的笑容,短暂欢娱的蛾蚋
扇动翅膀飞过银湖公园的长亭
用车刀剖开夜晚、星星,它们贫穷地照耀
失业者的脸庞,路灯下的疲惫、孤独
在这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工友在离别
树木在砍伐,厂房在推倒,石头在腐朽
记忆与迷惘都被时间夷平,唯有黄昏的幽暗
让我找回那曾丢失的事物,从光线中走进
生活的迷宫,那痛苦却不曾屈服的命运
那消失的天空中我遗忘名字的飞鸟
雨洗净它的翅膀、踪迹——飞翔的群星
沐浴的大海,我深爱寂寂夜晚的明月
含糊其词的乌云,窗台低鸣的雀鸟
在黄麻岭,万物是易朽的,我在听雨
在机台上腐朽,不安的自动滑杆推动
轻盈像雨水落在郊野的树枝
我在车间剥落铁的锈迹,在梦与虚之间
时间生着锈,雨在雀鸟的羽翼停顿
雨降落在我的工号,我的名字爬满锈迹
薄薄的工卡、薪水、不眠的加班
在仓库的拐角处,纱布与伤痛的手指
沉甸甸的悲伤在雨中路灯闪耀
雨穿过沥青街道降临在它的额头
雨的脚步掠过街道缄默的流浪者
黑夜在雨中露出它光滑的背脊
雀鸟黝黑的眼睛在冷夜里颤动
那悲伤沉甸甸,像锈在铁片上积聚
我爱过高傲而忧郁的外省男工,岁月尚没
侵蚀他面孔的清辉,我们固执而愉悦地
分享黄麻岭的天空、月光、暮色中的流云
两个漂泊者在异乡的困顿与孤独,迷失于
爱情的温柔、宁静、忠贞,偏执于祠堂、古庙
悲伤蔽日的榕树,荒凉而破败的事物
浑身浸满落日的悲怆,银湖公园寂寞的荼蘼
我爱过郊野凋零的暮春,落花痛苦的欢乐
厂房蹲伏的阴影,从车间飘落铁屑般的
夜晚纷纷扬扬落下,我爱过空旷的凤凰大道
高大的棕榈、路灯,一群拖行李的外省姑娘
她们带着疲惫而矜持的孤独,对东莞的眺望
穿过了数千里的路程,她们高傲而迷茫的
年轻,我爱过她们年轻的忧伤,在贫乏的
异乡,在落日从对街厂房沉沦的瞬间
我跟随余晖照亮的尘世,虚无而幽暗的背影
东莞像充满诱惑的梦境,我渴望它
炽热而闪亮的霓虹,却陷入沼泽般
惨淡的白炽灯的车间,它的空洞、乏味
白围墙与黑铁丝网围住疲惫的五金厂
外乡人将悲伤与希望嵌入它的躯体
它混乱而嘈杂,糙肉般充满活力
漫长而温热的黑夜,繁华而冷漠的白昼
它的大街遍布各种形状的梦想
路灯下的青春,误入歧途的少女
在酒店低声哭泣,飞车抢劫的少年
飞快消失的背影,低沉脚步的女工
她们疲惫的面容,小巷的夜宵摊
喝醉的台湾人在高谈阔论
不远处闷闷不乐的工厂断指少年
迷宫般的城中村小巷,时间的白石灰
抹满理想的墙壁,鲜活而危险的东莞
它是外省人的地狱或者天堂
金属星星的肋骨已从白昼的肉体里解脱
我爱着它黑夜的冷清,夜来香自由地开放
那沉默的黑暗里更为隐秘的事物在运行
它们是机台、行星、寒溪,没有喧哗
天空与大地显得更为宽阔,而我自己
活在尘世,显得更为孤独,我确信
在黑暗中一些逝去的事物会重新返回
梦、理想、爱情,比白昼里更清晰
月亮还秉持古老的传统,守在夜的中心
棕榈树站在工厂的围墙外祈祷
失眠带着我的影子穿过寂静的街道
此刻黎明在黑暗中孕育、诞生
我写着沉重或轻松的梦想、远方
失业时廉价的炒米粉,为逝去时光
添增一缕伤感的暮色,它投影在你
清晰的脸庞,通往南方的火车上
我穿过渝、贵、桂、湘、粤五个省
无论是破败的槐树下站,还是辉煌的
郴州站,我都没停留,漂泊中
美好事物注定只是一次伤感的分离
在奔波不定的京广线,我原以为
爱情会溶解彼此的孤独与迷茫
它却带给我更伤心迷离的分手
我不守护高大事物的阴影与悲凉
荒芜而痛苦的日子,像窗外的铁
坚硬而安宁,冰冷而孤独
潜伏于生活,渴望温暖的曙光
透过沉默的间隙将我的未来照亮
我将随那枚细小的螺丝
进入铁的躯体,光不能低达的黑暗
时间凝结的坚硬处,我不会侈谈
人性、黑暗、迷茫,尽管我贫乏
只剩下产品、订单、图纸、薄薄的薪水
在3000 度炉火的灰烬里,我会带来
理想和爱情的残余,竭尽所能将怯懦
冷漠、分别放入炉里焚尽,在这里
靠近它们清晰的欢乐与瘦弱的痛苦
我偏执爱着细小事物的敏感与寂静
我们在白炽灯下疲倦的脸孔与羞涩
生茧的手指融化的落日、田野、荔枝林
我用细小的句子描述塑胶片、弹弓
我们干涸的痛苦像闪着珠露的葡萄
我们还在无边的空旷里变小
愈来愈小,直至没有影踪
你穿过几千里路程在树枝上鸣叫
我穿过七八省份在工厂机台劳作
我在转角看见你的脸,生活击打的脸,
树枝遮住绝望的脸,暮色点亮的脸
车刀打磨过的脸,注塑成形的脸
你投在银湖公园里幽暝样的阴影
我淋着淡蓝色炉火间舌头上的雨水
天空被我们晾晒在厌倦的野外
尖酸而伤感的暮光照亮我们的孤独
阳台的蓝色玻璃折叠起破旧的乌云
交错的电线分割忧郁的天空,悲伤像你
打结的嗓音,雨水带着你的羽毛
停在我的窗口,熟悉的气息布满
操作机台,此时天空在明亮的雨中
它的淅沥缓解了窗外的薄暮
我从黑绳般的藤蔓抽身而出
你从潮湿而迷乱的泪水里脱身
我们越过众多的省份和路程来到这里
渴望愉悦而清晰的黎明,郊野的日出
窗外却是群星熄灭的午夜和粗暴的雨
南方现实得如苍白的高速公路
没有谁会为别人的悲伤停留
在低矮的铁皮房与工业区小巷
我喝着东莞的湿冷与啤酒
伤心的寂寞布满泡沫样的生活
孤独的落日燃尽高楼的一日
黄昏沿凤凰大道静静降临
工业区充满欲望的灰色天空
黄色巴士载着北方少女奔波在傍晚的尽头
等待南方的黑夜将她们鲜嫩的肉体吞没
人们在这里分享欲望带来的虚幻
南方已沦落为含混而杂乱的现实
尽管在我的记忆中它依旧斑驳而鲜活
它依旧是内陆的年轻人眺望的远方
我在这里停留、漂泊、劳作
渐渐熟悉的城市、街道、村庄
街头小贩不知疲倦的叫喊,迷失的信仰
天空中近乎暴怒的红月亮
它冰冷而破碎的光温暖我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