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不敢感慨,虽然那正是自己或身边友人有很多人事变幻沧桑之际,所以总歆羡别人怎么能自自然然地过活长大,顺适地去踏上人生的一个个阶段。
而自己却似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又仿佛胸前别了一个名牌,上书“女作家”或“文人雅士”,临事必须挤出一些对人生的诠释或冷然以观——极可耻的。
高中的死党之一猫咪去年年底做妈妈了。我得知消息的第二天突然兴起地丢下一切忙碌跑了去,到她病房时是空的,问了护士知道她正在楼下育婴室,便找了去。
站在光洁的走廊上,隔着育婴室的厚玻璃和帷幕寻视了很久,终于隐约看到她在远远的角落里,手中正生疏笨拙地捧着小猫,看得痴了。
那时候,冬天下午的阳光黄黄缓缓地落在走廊上,透过粉红色水蓝色的婴儿床、被子枕头窗帘,我在这里看得良久良久,泪落不止。以为自己是回头不及的浪子,而猫咪是我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那小猫自是我们的孩子,但是曾经的错过,猫咪嫁了另一好男子。虽然每一个每一个夜晚她心里想的其实是我啊!然而她看着孩子的这一刻,她发现深深爱的是现在的丈夫,因为是他,给了她和小猫,一张温暖而大的床。后来呢?真正的后来是,猫咪那头也发现我了,抱起小猫远远走过来,我及时擦干眼泪,隔着厚玻璃听不见声音,但是看猫咪的嘴形知道在问孩子长得像谁,我圈着食指拇指比比眼睛,示意小猫的眼睛大如父母的,又弓着手指指鼻子,再夸张地把嘴巴比得很大。
因小猫是男孩儿,说他大鼻子大嘴当然是好的,虽形容的是事实,但猫咪做了爹娘极好哄骗,见我这样夸小猫便笑得很开心,边笑边看怀中的小猫,看着看着又痴了。而我这厢乘机再擦拭脸颊下巴刚刚没拭净的泪水,知道猫咪并没有发现,便很放心地慢慢拭着。
如此的经验,于我已经太多了。尤其一两年内,好朋友们结婚的十之七八,而女孩子嫁了人也真是不一样,心思一半都飞散了去,真是别人的人了!我每在婚宴上就开始感到这很大的不同,在一旁看得往往惆怅万分,甚至屡屡一饮而尽眼前的酒,为的遮掩那就要涌上来的泪。
每一个婚宴上,我都好像是那“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失意男子。无聊的,还是自己吧。
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不敢碰触风花雪月之事,觉得不再是学生少年的人,还有余暇浪漫是很可耻的。一度因为妹妹骑摩托车出过小车祸,心有余悸遂罢车不骑,另买了辆高把手单车,有时甚而骑到市区去办事。天冷的时候,穿一件连帽的厚外套,冷风里快快地踩过街头,觉得很像《E.T.》里载E.T.逃警察的小男孩儿。三四月里一个雨停的下午,也兴起穿一件红T恤、蓝短裤、白短袜、一双镶红边的白球鞋,去寄邮件的路上,从路人的眼中,很知自己为阴湿的台北街头平添了几分颜色,小小的愉悦还没完,自觉这种形迹几近浪漫,几乎是狼狈地逃骑回家。
高三毕业典礼那天,死党几人郑重地起了个誓,将来一定要各自嫁个有钱人,然后约好了时间一道想办法离婚,然后一起背着骗得的私房钱或赡养费去环游世界,一生都在一起不分离了。绝不再理别的男子,绝不让爱情故事把我们拆散。这样天真幼稚的主意想去面对世事沧桑,真是可笑可怜。可是今天,若还有一样的情境下要来起誓,我一定又是率先响应最甘愿的那一人。《庄子·盗跖篇》里说尾生: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我又觉得自己很像是那尾生。谁知道十五六岁就是那样呢?总以为那一两年就是一辈子一生,分秒不肯有任何一点的委屈迁就,不肯为明天的一个考试而损失掉一个好风日里红砖道上的黄昏浪荡;一个追那落日不上时便顿觉是千古的惆怅,完全忘了它明天、后天还是会再升起的呀!但是到底还是在长大着。尤其每一次对那一张张热烈发亮的十五六岁的脸——竟然发现从我口中出来的最真心诚意的话,亦是昔时父母师长殷殷对我所说的一样。
这太叫我震惊了,不承认自己是磨圆了角的随俗(虽然那其实不坏且不容易)更不愿意承认这是成长必须的无奈和悲哀——总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过,不管重复的是一幕幕多无聊老套的故事,总是事后才知道,而追悔不已。
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可例外,可免走很多冤枉路,免虚掷太多无结果的年少热情,可是,还是一样啊!或许这才是好的,我渐渐习惯和喜欢这种“原来我和所有人是一样”的感觉。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短短十个字,却是要我怎么样怎么样才能驯服呢?
佛家有一则故事:佛在无热恼池集会,众人皆到,唯大弟子舍利子不时从会,佛命目犍连前往召之。目犍连承命而往,舍利子正在补护法衣,舍利子曰:“须我补竟,与子偕行。”目犍连道:“若不速行,欲运神力,举尔石室至大会所。”
舍利子乃解衣带置地,曰:“若举此带,我身或动。”目犍连便运大神通,举带不动,地为之震。因以神足还诣佛所,见舍利子已在会坐,目犍连俯而叹曰:乃今以知神通之力不如智慧之力矣。我这也才懂得自己这一向竟是目犍连,神通之力较之侪辈或可谓大矣,但毕竟有举衣带不动之时,地能为之震是何等不得了的事,我且也得弃之如敝屣,从今专志智慧之力了。这或许就是长大成人吧,虽嫌迟,但终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