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水库的记忆

2021-11-12 10:12刘奔海
吐鲁番 2021年1期

刘奔海

我常常想起家乡的老屋和门前的那口水库。

又有一年多没有回过老家了。去年的初秋时节,老家的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住院,让我回家看看父亲。我赶忙请假回到老家,在医院里照看了几天父亲,我想回村里再看一眼已经久无人住的老屋。自从母亲去世后,腿脚不便的父亲也被哥哥接到了城里,老家就只剩下一座空空的老屋……

在村口下了车,沿着一条水泥村道前行,村道两旁各家各户门前都是一簇簇竞相绽放的鲜花,这几年,村子里的美丽乡村建设搞得如火如荼,以前坑坑洼洼的村道修成了水泥路,路边装上了路灯;村民们的房屋也越盖越漂亮,过去的土墙再也看不到了,都是砖瓦房、小洋楼,以前脏乱差的村容村貌已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农村像城里一样漂亮。快到家门口了,忽然看到一台推土机正在不远处推土施工,我快步走上前去,发现竟是正在填平老屋门前不远处的那口早已干涸的水库。

那口水库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童年记忆。

那是一口位于村子最南端的水库,长方形,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三四米深。从我记事起,我家门前就有这口水库,因为太熟悉,我竟从来没有探究过她的来历。现在想来,这口水库一定是很久以前开挖出来的。过去,没有现代的挖掘设备,全靠人力一铁锨一铁锨挖掘出这口水库,我想当时的劳动场面一定很宏大、很壮观。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想到问问母亲过去修建水库时曾发生的故事,母亲也没有给我讲过,也许她也不知道这口水库的历史。现在,母亲走了,水库也要被填平了,一切都成了尘封的记忆。

我又想起了那些年关于水的故事。现在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要用水,拧开水管,清凉洁净的水便哗哗地流出,我们大概已经淡忘了过去吃水的艰难。为了吃水,人们打水井、挖水窖,甚至要走上十几里崎岖的山路去挑一担水,直到今天,有些山区的人们吃水依然很困难。在我们村,过去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就源自那口水库。

记得那时,每天一个接一个的村民欢笑着来到水库岸边挑水、拉水,村子里最常见到的风景就是那些青壮男女挑着一担水一闪而过。每当上游给水库里放满水,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只只水鸟在水面上一掠而过,村里更像过年一样热闹,村民们挑着水桶、拉着水车络绎不绝地赶来,水库岸边欢笑声不绝于耳,村民们都想着趁着刚放的新水把家里的水缸打满。要是没有这口水库,真不知村民的吃水又是何等的艰难。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村子里因为要维修自来水管道,停了十几天的水,一下子就闹起了水荒,村民们怨声载道,市里的电视台都做了报道。

老屋里现在还保留着一根扁担,它不知是用什么木材做的,已经磨得光亮,扁担两头用铁丝缠绕了几圈。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用那根扁担挑水。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家里地里的活都是母亲一个人操劳。

虽然水库离我家最近,可每次挑水母亲都是等到水库岸边没人挑了再去挑,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去挑水,这个时候,路面上撒满了水,很滑,稍不留意就会摔倒。母亲挑水,我常会跟在后面,看着她走近岸边,放下扁担,提着水桶走下岸边的台阶,手提桶环慢慢灌水,灌上大半桶,提上台阶,接着又用舀子把水桶舀满,提上岸边。看着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挑着一担水,颤颤巍巍地走回家,年幼的我也一阵心疼。等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我也挑了第一担水,虽然水桶只盛了大半桶水,却压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几百米路,我放下担子歇了两三回。

虽然门口就是水库,可我却不敢下水,记得一年夏天的一天,我在几个大孩子的引诱下,也下到水里玩,母亲看到我浑身湿漉漉地跑回家,责问我是不是下水了,我只好承认,母亲抓起地上的扫把对我屁股就是一顿抽打,边抽打边责问我,还下不下水?!我哭着说,再也不下了。很多年前,水库里曾淹死过一个人。母亲不让我下水,不仅是怕我在水里发生危险,还是因为那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水。

水库的另一个用途便是养鱼,那时,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在水库边钓鱼或者用网抓鱼,甚至有些人还用雷管炸鱼,把一束雷管点燃,迅速地抛入水中,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水面上窜起冲天的水柱,便可看到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鱼儿翻着肚白漂浮在水面上,不知他们看到那么多小小的鱼儿被炸死良心是否会安?记得有一次,水库里的水快要抽干了,泥沼里满是活蹦乱跳的鱼儿,男女老少的村民都来到泥沼里抓鱼,我也跑回家里端来脸盆下到水库里。其实,这个时候,不需用抓了,只要捡就行了,大大小小的鱼儿在那一点点浑水里已经无处可逃,不一会儿,我就捡了一盆,其实都是小鱼,大的都被别人捡走了。我兴冲冲地端着一盆鱼跑回家,可母亲看着一盆还在蹦跳的鱼儿,却叹口气,说,这么小的鱼哪能吃呢。在那个生活贫困的年代,一年难得吃上回肉,可母亲不忍心杀掉这些小鱼,她赶忙找来一个大盆,给盆里倒上水,把一盆鱼儿倒进水里。等到第二天,水库里又放了水,又让我把那盆鱼儿放归水库。

后来,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再也不用去水库里挑水了,上游便不再给水库补水了,大概水库上游的用水也很紧张。水库一天天地干涸了,干涸后,曾经波光粼粼丰盈的水面成了一个干瘪的大坑,开始长满了荒草,一到冬天,荒草凄凄,这里成了名存实亡的水库。村子的面貌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可水库却在一天天地荒凉,我想,她也一定还在做着再次盛满水的梦,可等待的时间长了,也便渐渐淡忘了她曾经有水的过往。

那年一个冬日的午后,寒风凛冽,我们几个孩子在水库边玩,忽然一个伙伴提议,我们把水库里的荒草点燃烤火吧,大家都说好,于是我跑回家里偷拿出一盒火柴,我们一群孩子跑到库底,点燃一根火柴,只听呼啦一声,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噼噼啪啪,水库里顿时成了一片火海。我们都吓傻了,万幸的是,水库外围没有其他可以燃烧的柴草,最后烈火燃遍了库底便自然地熄灭了,整个库底成了焦黑一片,恐怖得让人窒息。

再后来,水库底便被一户村民种上了庄稼,大概因为下面不通风吧,虽然土壤很肥沃,可庄稼的长势并不好。水库是为人们供水的,让她长庄稼,也勉为其难了。童年关于水的记忆逐渐隐退到了脑海深处……

离开家乡的时候,水库已被掩埋了一大半,我看到村里的义民大叔拄着拐杖站在已经推平的地方,怅然若失的神情。我走过去,大叔给我讲起了这口水库的历史:

“当年,这口水库是在我父亲的带领下修建的。”“啊!”我惊喜不已,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大叔,像是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准备尘封的记忆又一下子被唤醒。大叔继续说,“当年,我父亲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他看到村民们吃水的艰难,心里一直想着要改变村民吃水艰难的历史,他决定带领村民在村头挖一口水库。刚开始,很多村民都不愿意干,说工程量太大了,这要挖到什么时候?冬闲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族户里几个弟兄和十几名青壮村民开挖,他说愚公都能移山,一个水库还挖不了!一队人挖土,一队人拉着架子车往外运土。渐渐地,工地上的村民越来越多,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号子声、呐喊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响彻天地。不料,半年后,父亲病了,可谁劝他也不去住院,他说,等把水库挖好后再去。父亲的病一天天加重,几次都晕倒在工地上……眼看水库就挖好了,父亲却彻底病倒了。临死前,他给家人说,他死后,把他埋在水库的边上,他要看着水库里注满水,村民们高高兴兴地来挑水……父亲去世时还不到50岁。”

我这才想起,水库边上的一块田地里,有一个小小的坟堆,我和大叔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孤零零的坟堆,静穆了很久。

听说准备要在这里修建一个公园,供村民休闲娱乐。也许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淡忘这里曾经埋葬了一口水库。我想,我需要把水库曾带给我的美好记忆用文字记录下来,时刻温暖自己。我也觉得,村里应该给这里立块碑,写上:这里曾有一口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