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2021-11-12 10:02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丁 威

1

老张现在越来越不喜欢洗澡了,说具体点,老张现在越来越不喜欢去澡堂子洗澡了。搁从前,老张不是这样的。先前老张还没下岗,他顶爱去澡堂子洗澡。那时,老张每个月工资是900元,每年他都会拿出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在金龙浴池办张年票,这么看起来,老张算是阔绰了。其实不然,老张在南后街这条巷子里,是出了名的抠门,恨不得一个毛票子也掰成两半花,是那种去了菜市场,买一棵白菜也要向别人顺一棵青菜的主,慢慢地,老张就在南后街落了个“铁公鸡”的名声。

由这里,就看出老张对洗澡的喜欢,说雅气一点,是热爱了。

买了年票,就意味着金龙浴池是老张另一个家了,老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在家门口端着饭碗,瞅着金龙浴池的烟囱子又开始冒烟了,老张的饭就扒得快点。老婆就在屋里叨唠了,天天都等着盼着澡堂子冒烟,工资没多少,权当闲钱往澡堂子里扔,赶明儿你铺盖一卷,跟澡堂子过去吧,想咋洗咋洗,爱咋洗咋洗,搓掉一层皮也没人管得着你。老张只顾扒他的饭,老婆的话全都擦着耳朵边飞走了。女人家哪能体会到澡堂子的乐趣,那种享受老张说都说不出来。有几次,老张想把这种享受说给老婆听,可脑子里空空如也,嘴巴张了,却没有声音出来,似乎有许多话往嗓子眼冲,却又一窝蜂地堵在那儿了,带动不了舌头,说一个哑巴话似的,老张就不说了。过后,老张又琢磨了下,这种享受嘴是说不出来的,老张嘴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也不是嘴能说得清楚道得明白的事儿。假如要说,怎么办呢,这得留给身体,身体在澡池子里泡着呢,身体得到的享受让嘴巴去说,这哪能说得清呢?

夏天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是烧一锅子热水,站在院子里,淋淋漓漓地冲一个澡,纳一会凉,这天就算过去了。老张不,老张下了班,蹬着他那辆破凤凰不往家赶,他先往金龙浴池去。围着机器转了一天了,车间里又闷又热的,忙一会都是满身的汗,一干,就是一层盐巴,刺弄人,越挠越痒,老张就等着盼着下班。要是活都一样样干利索了,每次下班,老张都是第一个走出厂子的,澡堂子在那等着他呢,这都快赶上他第一次上他老婆的床了。满身黏腻,筋骨都被弄得生锈了,老张先往淋浴下一站,花洒一开,盐巴冲掉了,身体就有了点呼吸,算是透了气,可这也只算个半饱。而后,老张再往澡池子里一泡,缓缓地,一天干活耗出去的力气,似乎都往回攒了,拳头一握一个紧实,被汗水和盐巴捂住嘴巴的毛孔,都得了消息开了天窗似的,纷纷张开了,一个比着一个的使劲呼吸。毛孔呼吸够了,身体也就侍候好了,一站起身,老张就觉得身体轻盈盈的,竟有些空明的意味,好像人的意识还在地上站着呢,身体他跑了,爽朗了,升腾了。你让老张说,老张他说不好,可他心里明白,只有这么着,才对得起自个的身体。

到了冬天,就更能品出金龙浴池这个“家”的好处来了。

外面的风是冷的,还干巴巴的。金龙浴池的风不是,它暖融融的,又温润润的带着潮气,像是小鸡仔黄澄澄的绒毛,带着暖意,嗅嗅,鼻子里似乎也笼了一层暖,痒痒的,酥酥的,非要打一个喷嚏,然后就舒坦了。

这个“家”的另一个好处是没有差别,外面是分三六九等的,各色的衣物装饰出不同的人,各种的车子衬托出不同的阶级。金龙浴池里不是,到了金龙浴池,个个都脱得赤条条的,个别戴着金戒指金项链的,朦胧的水汽一晕,谁还瞧得清那闪着的金光呢?这里没有等级,没有差别,人人都一样,往大了说,人人都平等。有时候碰到厂长来洗澡,老张这样一想,看厂长的眼神就变了,要跟厂长平起平坐似的,恨不得朝厂长大喊一声,嘿,老王,说完再朝厂长的光屁股蛋子上“啪”的一巴掌,想到这,老张都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些个好处是说得出来的好处,说不出来的好处在那一个大澡池子里,满满地灌一池子热水,云雾缭绕的,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就朦胧了。灯一开,光就毛茸茸的,幻境似的,往池子里一钻一躺,眼睛一闭,什么都别想,做美梦去吧!

有一次,老张偶然注意到老婆蒸馒头的时候,把面盆放在煤火炉子旁发面,也叫醒面。只有面团子发够了醒够了,蒸出来的馒头才饱满、糯实,嚼起来也才筋道、有味,才像刚结婚没孩子前老婆的两个奶子。现在不行了,老婆的那两个奶子被孩子、被岁月掏空了,耷拉着,蒙着一层皮,这样的馒头没人喜欢嚼,这样的奶子没人喜欢碰。老张琢磨着,泡澡也大致是这个道理,也需要发,也需要醒,只有发够了醒够了,全身的筋络才算被打通,像给机器上油似的,各个关节才能活络,甩胳膊踢腿的,才能有生气有虎气,这个澡也才算洗够了,人也才算泡透了。

有些人不行,说水烫了,说脑袋蒙蒙的了,说鼻子缓不过来气了……刚下池子没一会,就上去了,草草了事,不拿身体当回事,要是毛孔会说话,一个个肯定都扯着嗓子喊回去呢!

老张不。老张泡久了,身体里就有了个阀门,像他厂子里的那些机器仪表什么时候到一个阀值了,身体里也“啪嗒”响一声,这就算泡到位了,各个毛孔也都被侍弄好了,哪一个都不嚷。老张这才从水里钻出来,用手朝身体的这个地方摸摸那个地方摸摸,每个手指都透着爱意,所有都特别满足。老张就拍拍肚皮,吃饱了一样地笑,笑。

泡大澡池子还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上老张的。泡过澡堂子的人都知道,澡堂子里都有两个池子,一个大一个小。大的水热,谁都能下去,温温的,泡起来很舒服。小的水烫,可不是谁都能下去的了的,拿脚去撩水,以为脚上慢慢适应了,就仓促地往里钻,那可不行,非让你闷一口气不可,烫得你叫唤不成,真有能耐下去了,也就扛个半分钟一分钟的,上来,浑身赤红一片,像是这小池子的水狠狠地给了你一巴掌。泡小池子得有技巧,脚试一下,再试一下,待脚适应了这烫人的狠劲,再一点点地加大入水的面积,起先是一只脚,后来两只脚,再后来小腿大腿的,这就算站住脚跟了。而后就能跟它缓着劲较量了,再拿手往身上慢慢撩水,等上半身也差不多适应了,就往下蹲,刚开始肯定还不行,别急,蹲一下多泡一会,再蹲一下再多泡一会,这烫水就怕你磨它的性子,只要你有耐心,可着劲跟它耗,慢慢地,它被你磨得没脾气了,你蹲下去,也就不用站起来了,这就算是个马到成功了,剩下的事就全是享受喽。闭上眼,静静地躺着,细细地品咂这烫水的好处,像是无数条小鱼的吻,又痒又酥,一个吻一个小小的电流,在各处神经的节点上闪一个瞬时的火花,一个接一个,特别美特别赏心,整个身体都像是一场盛宴了。

小池子里每天也就那么几个人下去,有些人烫一会就上去,有些人多耗一会,来来回回的,还扯着嗓子咋呼。唯独老张不是,老张有那个耐心,更有享受小池子的命。老张先是在大池子里泡个把钟头,这算是一个好觉了,然后钻到小池子里,老张把在小池子里的泡称为“回笼澡”。回笼觉人人都知道,是酣眠之后的画龙点睛,一个好的回笼觉抵得上一整个的酣眠,在老张这里,一个好的“回笼澡”是更上一层楼,是柳暗花明后的又一村,更何况还是个“杏花村”呢!

待这小池子也把老张侍弄好了,老张就到花洒下拿肥皂把自己细细地揉一遍,边边角角都照顾到,跟谁亲呢,还是自个儿跟自个儿的身体亲,想想在南后街这条巷子,也就老张把洗澡上升到人生得意的境界了。

冲干净了肥皂沫,拿手巾擦干,看着身上腾起的水雾,皮肤紧绷着,按住了一身子的力气似的,蓄势待发,走起路来,身体一下一下地往轻盈里升,呼吸下,清明似空山新雨后。

老张觉得生活像一坛子老酒,喝起来有味,喝完了,事后回想,品咂一下,还是有味!

2

金龙浴池迎门是两层帘子,夏天的时候,是单条的皮帘子,到了冬天,就换成密实的帆布帘子。掀了帘子进门,是一间摆了十几张床的大厅,过了大厅往里进,是一个窄长的隔间,对着面各有五个花洒,再往里钻,就是澡池子了。

金龙浴池有几个按摩师傅,都是短工,天凉了,他们放下田地里的活计,跑到金龙浴池来干几个月,直到来年开春天暖了,他们就又各自回家,金龙浴池就像个铁打的营盘,这些个按摩师傅就是流水的兵。有的人这样干了一年两年的,就外出到大城市打工去了,按他们的说法,就是去大世界挣大钞票,有的人算是短工里的长工,年年这个时候都来金龙浴池干几个月,李师傅就是其中一个。而随着洗浴城的不断增多,档次的不断提升,服务项目的不断拓展,金龙浴池越来越显得瘦小,像游离在大世界之外的一个小港湾,渐渐地,来金龙浴池洗澡的人越来越少了,放眼望去,都是老主顾,吆五喝六的,嗓子里都是黏滞的,显出老态。但对于这些老主顾来说,金龙浴池虽小,却五脏俱全,虽然是个小港湾,却也能避风避雨的,洗澡就是洗澡嘛,哪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洗澡还能洗出花来不成?再往深了说,在金龙浴池洗了这么多年,这里面都是暖融融的回忆,闭上眼都能摸出它的七拐八绕来,这都像是家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老张从有花洒的那个隔间走出来,就到了大厅,找放着他衣服的那张床,要一个毛毯子,舒舒服服地一躺,把毛毯子往身上一盖,安安稳稳地抽根烟,就是一种日暮黄昏的闲适了。别人喝酒能喝醉,喝醉酒的人要躺下来醒醒酒,老张泡澡也能泡醉,他眯上眼,好好地“醒醒澡”。

澡醒够了,老张有时候会喊李师傅过来。李师傅是金龙浴池的老师傅了,在金龙浴池搓背、按摩、捏脚,挺憨厚,红脸膛,人闷闷的,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实在又老相,身体结实,手上有劲道,细说来,这是一双揉面的手,刚柔并济的,在身上这块捶那块捏的,每一处都很熨帖,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人经李师傅这手一收拾,就真的像一块醒好的面似的,整个人都松松爽爽的了。

那个时候老张还没下岗,工资除去日常生活和存下来留给孩子以后上学结婚等的用处外,每个月还能结余一些,这是他个人的小金库,抽烟什么的都从这个小金库里抽取。因为毕竟有限,加上一大家子的开销,实际结余的并不多,老张的小算盘打得精明,小金库的每一笔开销都在心里盘算仔细喽,一分一角的都花在实处,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样小金库虽然不多,但每一笔都花得特别值,好像到了老张这里,都能顶多大用似的。

老张把李师傅喊过来,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洗澡对老张来说,必不可少,洗好了泡够了,也就对得起那张年卡了,但是按摩、捏脚什么的,就算是额外开销了。老张能很爽快地把李师傅喊过来,一般都是厂子里那天活多,浑身累散架了,他才敢奢侈一把,当作对身体的犒劳。老张挺喜欢李师傅沉默这一点,李师傅不吭不响,也不赶趟着要你按摩、捏脚,有人喊了,他就认认真真地捧出自己的手艺,把人往神游里领,没人喊他,他就坐着角落里抽烟,眯着眼把时间优哉游哉地挨过去。

3

随着改革开放,到处都翻滚着挣钱的浪潮,各个新兴的行业出现了,一个行业一个行业的更迭,让人应接不暇。昨天你还睡得好好的,工作还铁饭碗一样地端在手里,早上两眼一睁,工作说没就没了,掐一下自己,疼,再拧,还疼,才知道这不是梦。

厂子的效益越来越差,工资一拖拖个把月,老张心里没着没落的,想想,前面有个点在等着他似的,他就在心里念叨,能拖多久是多久,可是,天又不遂人愿,厂子里第一批下岗32个人里,就有老张。说有多突然,也不觉得,老张心里一直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当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竟又觉得太快了,都有点猝不及防了。

起先,他们也闹,32个人伙同家人亲戚,黑压压的一大群,拉着横幅,写着标语,扯着嗓子,声讨围堵。其实个人心里也明白,厂子眼瞧着一天一天塌下去,改革的大潮推着,行业的更替撵着,是救也救不起的了,即使没下岗,瞅着这厂子的一天天颓败,宁愿苦干不愿苦熬,这样熬下去,半死不活的,也终究不是个事。咽不下一口气的就是他们首先下岗了,愤怒就藏在这里。愤怒是有限的,以后的路是无限的,声讨完了,怒火该烧也烧得差不多了,只要人在心气在,哪还能讨不到一口饭吃呢,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这么一想,彼此劝慰着,就各个散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

念着这些年的情分,后来,厂长把下岗的这32个人召集起来,在饭店里喝了一场酒。大家都敞开了怀,觥筹交错又泪眼蒙眬的,之前大家天天在一个屋檐下,这一分开,都是各奔东西的,酒一多,伤心就多,回头想想这些年,处处都格外温馨,说到后来,都没了话,都在酒里呢。酒席散的时候,厂长掏出来一个纸袋子,下岗的32个人,一个人200元的下岗抚恤金。厂长说话时,也动了情,说,200块不多,就当我给你们创业的启动资金出一份力吧,对不住了,各位!

这天晚上老张没回家,出了饭店门,蹬着他那辆破凤凰就朝金龙浴池去了,他把澡池子里泡得一个人不剩了,才踩着轻飘飘的步子出来,躺在了浴池大厅的床上。

今晚老张挺难过的,酒劲又把这难过升了格,想想,二十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他想起他刚到厂里上班的第一天,他被师傅劈头盖脸骂得那一通,前几年师傅也过世了,这都像隔着几米似的,仿佛他迈几步就还能回去,酒劲又热辣辣地冲上来,他知道这才是现实,他摸着老脸,皱纹相互赶着,由不得他,除了更老下去,他没有办法。

老张躺在榻上,酒气还烈烈地往脑门上蹿,许多人影在晕黄的灯光里晃,杯盘磕碰的声响还在耳朵边回荡着。他记不起来他们说了什么,也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想起来,都是一张一合的嘴,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把人往流泪的路上引。老张想起厂长最后递到他手上的那200块钱,他几乎看都没看就揣在了兜里,而后就搭着别人的肩膀继续说开去了,这会才想起那200块钱,哎,200块钱就这么把二十多年打发了!

老张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李师傅!

李师傅就把烟屁股狠狠地抽一口,摁灭在地上,搬个凳子坐到了老张面前。

老张说,李师傅,今天来个全套的,按摩、捏脚、修脚,除了拔火罐,有什么来什么,别着急,挨个来!

李师傅递根烟给老张,点上了,也不说话,这就开始了。

老张盯着明黄的烟头,把这二十多年草草地过了一遍,这比过生活容易多了,一年赶着一年,细想起来,全都一个模样,岁月哪会变呢,变得还是人,岁月催人老,一点都不假。不下岗倒不觉得,一下岗了,手头没有活计了,人也闲下来了,往那一坐,就特别爱回忆,越老越是这样,黄土把身体埋下半截的人了,按理说,早该不惑了,可你哪能敌得过生活呢,生活这双大手,啥时候想捏你了,你躲都没处躲,老张也不怪罪什么,咋说来着,命里有时终须有,这个小劫难,老张躲不过,硬着头皮,跟命运杠吧!

李师傅看出来老张内心压着一股气,所以他今天把手艺做得更是格外认真。他虽然不说话,可是话都在手上,他把老张的疲惫、无助都通过他的手来宽慰。他在老张身上一处一处仔细地捏,每捏一下都是一句知心话,半边身子的知心话说完了,他再换另外半边身子接着说。他相信,老张把李师傅手上说的话也一句一句全听到心里去了,所以李师傅也就更加得心应手,得心应手这个词,李师傅想想,用在这里,好得不能再好。李师傅听着老张慢慢地响起了鼾声,就像这鼾声是给他的一个奖励似的,李师傅觉得特别踏实。

4

老张那晚在金龙浴池睡了一夜,早上醒来,浴池里空荡荡的,他去淋浴简单冲了下,就回家了。在家待了几天,凭着在工厂里多年的车床操作维修经验,老张配了些工具,在路边摆起了修自行车的摊。

刚开始,生意冷冷清清的,每天裹住生活日常,差不多就没了,小金库也眼见着少下去,就有人劝老张,说,修自行车的,要没事往方圆百十米这一块地方,摔些瓶子、碎玻璃碴,这样才有人车坏,才有人来修,不然守着路边,也只是喝西北风……人家话还没说完,老张就挥起了手,铮铮的样子,说,我一辈子本本分分做人,宁愿守着摊子喝西北风,这种缺德事,想都不要想!

每天晚上收完摊子,老张第一件事还是往金龙浴池去,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再回家把剩饭热一下,暖暖地吃下去,坐着看会电视,而后早早地睡下,也觉得挺好。

5

老张是怎么也想不到李师傅就那么没了!

这天,老张收了摊子,洗了澡,在大厅的床上躺了一会,因为小金库快见底了,身上也没余钱,老张洗澡后就没想着按摩什么的,这会想想才注意到,这几天似乎都没见着李师傅的影子。他问老板,这才知道,李师傅前几天下了班,路上被车撞了,司机喝了酒,快得奔命似的,李师傅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着,下半辈子不好说啊!老板把头摇着,老张心里“咯噔”一下。

老张从金龙浴池出来后,买了些水果,朝医院看李师傅去了。李师傅脑袋上裹着纱布,鼻子里吸着氧,病房里充溢着消毒水的气味。李师傅的老婆坐在病床边,看起来,泪都哭干了,无精打采的,老张站了一会,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一辆车的大灯照得透亮,老张眼睛一阵刺痛,风又一吹,两滴眼泪就下来了。这眼泪不明不白,却又什么都说尽,命运就喜欢捏实诚人,软弱的,一捏就是碎,非要把你打趴下,起不来,再踏上一脚,想到这,老张身上筛糠似的打起颤来,他把衣领子裹紧,低着头摸黑回了家。

李师傅还是没能挨过这道坎,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走了。出殡的那天,老张去了,同去的除了金龙浴池的老板和按摩师傅们,还有经常去金龙浴池洗澡的那些老主顾。天下着雨,一路上大家相互递着烟,也不多言语,老张抽烟抽得满嘴苦涩,心里很堵。加上去往坟地的路泥泞得很,这一路走过去,把人的坏情绪全走出来了。做什么好人呢,做什么实诚人呢,好人全他妈没一个好下场,反倒是那些个坏人,一个比一个活得精神,一个比一个活得趾高气扬,老张攥紧了拳头,腮帮子咬得生疼。

李师傅走了后,老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在金龙浴池洗澡这么多年,老张跟李师傅也没什么交集,无非就是李师傅给他按摩、捏脚的时候递根烟,走在路上碰面点个头的交情而已。李师傅这一走,他再去金龙浴池,就觉得金龙浴池一下子就空了一大块。他朝李师傅经常坐的地方望过去,总觉得李师傅还坐在那里,只要他一招手,李师傅就会搬个凳子,把老张身体所熟悉的宽慰一样样在自个身体上艺术似的演绎一遍,可一遍遍望过去,哪有李师傅的影子呢。李师傅的坟地上也该有草往土外钻了吧,草木春秋,一年一年,总是绿了又黄,哎,老张往前想,都能看到老的时候,惟愿什么呢,惟愿命运不像对待李师傅似的,跟他也开这么一个要命的玩笑。

6

李师傅走了,顶替李师傅的,来了一个小青年,因为这个小青年,老张一回一回的,就不愿意来了。

那一天,老张一进浴池,就迎上了一张笑脸,是个小青年,头发短短的,特别精神,一看就知道是个开朗的家伙,很殷勤地大厅里招呼着。老张脱了衣服,把身体好好地泡了,刚走到大厅,新来的小伙子就喊上了,说,老板,按个摩,我新来的,今天第一天,半价,还希望以后老板多多照顾。还没等老张回话,小伙子就把凳子和装着工具的小筐挪过来了。

自从老张下岗之后,小金库没了钱,这按摩、捏脚对他来说就都是奢侈了。摆摊修自行车挣不了几个钱,儿子又准备考高中了,这一样一样的,哪儿都要花钱,堵了这儿堵不了那儿,老婆又整天絮叨着,烟都省着抽,老张哪还有闲钱往这扔呢!

看着小伙子开满花似的脸,老张也爱面子,抹不下来脸,无可奈何地就躺下了。小伙子手艺还行,虽然火候没到,但是年轻,胳膊上有劲,按起来是有棱有角的,加上老张许久都没再按摩了,身体倒显得更适应小伙子的蛮力了。

小伙子喜欢说话,跟李师傅完全两样。李师傅都是沉默着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小伙子天南海北什么都说,哪些个领导人上台下台了,谁摸奖中了多少万了,现在什么行业最挣钱了,他为什么跑到金龙浴池来上班了,等等等等。老张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突然碰到一个爱说话的,也不能跟他唠上,只“嗯啊”地应答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换做别人见到老张这个态度,肯定早就把话匣子合上了。小伙子不是,兴许是浴池上班第一天,见什么都新鲜,小伙子依旧把话题聊得火热,全然不顾及别人是否在听,反正说就是了,像一个孤独的演讲者。

小伙子按完摩捏完脚了,说,老板,拔个罐子吧,去去寒。说完,就把薄薄的面皮往老张背上贴了,老张哪有拒绝的机会啊。

虽然老张在金龙浴池洗了这么多年的澡,这还是第一次拔罐子,平时按摩、捏脚他都能接受,这能解乏,让人整个变得爽朗。可这拔罐子怎么说呢,一个火罐子,一张纸,点燃了,闷在身上,这就能治病、驱寒?老张一万个不相信,并不是老张不信这千百年的传统手艺,而是他实在不明白把一个罐子吸在身上,完事了,留一个个紫黑紫黑的罐子印,这都哪跟哪啊?弄不好,烧着了肉,更不是好玩的,老张也不是没听说过拔火罐被火烧得皮开肉绽龇牙咧嘴大叫大骂的,老张是打心眼里抗拒拔火罐的。

一个罐子吸上去,火烧火燎的,老张龇起了牙,烫,罐子里的压力又扯着老张的皮肉,疼。老张的背都要被罐子悬空吸起来了,一个罐子接着一个罐子地吸上去,老张数了数,一共十个罐子,身体就变得忽轻忽重,十个烫聚成一个大烫,十个疼又聚成一个大疼,老张心里有些恨恨的,这哪是治病、驱寒啊,这纯粹是花钱找罪受啊!

待小伙子把罐子一个一个拔下来时,说,老板这身体寒气重啊,全都拔黑了。

老张嘴上没说,心里是一百个不痛快。一翻身,背上散架似的疼,这按摩、捏脚得来的爽朗和舒服,全被这拔罐子搅和了,芝麻、西瓜全丢了。老张咬着牙,坐了起来,什么话都不说,憋着气穿衣服。

老张问,多少钱?

老板,一共是十五,收您一半,四舍五入算八块,图个吉利。

老张从衣襟里掏出十块钱,想想,这可是老张差不多一个星期的烟钱啊,花出去了,没得到好,倒是得了一身的疼,手伸进衣襟掏钱时都是抖的。小伙子找钱给他,他连看都没看,就揣进裤兜里了。

老板,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小伙子朝老张欠着身子,老张头也没回。

回家后,老张动一下都龇牙咧嘴,他没敢喊疼,也没把花八块钱的事跟老婆说。老婆早上起来做饭,还是看到老张背上拔罐子留下的印子了,做饭的时候摔摔打打的,朝着里屋吼,天天没见你挣几个钱,花钱倒是大方,洗澡洗澡洗澡,哪天一个跟头扎进去,出不来你就不洗了,儿子这都要上高中了,咋不见你操心呢?!儿子在隔间就喊了,妈,你别说了,烦不烦!老张躺在被窝里,一直没出声。

7

第二天,老张收完摊子,很例外的没有先去澡堂子洗澡,而是先回家吃饭去了。

吃完饭,老张心里就伸出了一双手,在他的痒上一下一下地挠,老张坐立都不安,老婆在厨房里刷碗,水流“哗哗”的,多像浴池的流水。想到这,老张就去找换洗衣服,推门朝金龙浴池去了,老婆听见门响,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去的路上,老张心里的小鼓敲个不停,小伙子像个幽灵似的,白影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他咬咬牙,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伙子得逞了。

一进金龙浴池,老张身上就毛刺刺的,爬满了小伙子热情的目光。小伙子又朝老张点头,说,欢迎老板。老张躲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地去泡澡了。洗完澡出来,小伙子又迎了上来,说,老板,再按按?老张摇着头,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开始穿衣服。小伙子就又说,那老板下次吧!

老张从金龙浴池出来后,夜晚已经静悄悄的了,哈一口气,就看到白蒙蒙的水汽,为路灯一晕,变得昏黄,消散。老张心里挺不是滋味,人家小伙子的热脸贴着个冷屁股,心里肯定不好受,也是挣口饭吃,老张这样,未免显得不近情理。可生活里,他老张也是落魄的人呢,一个乞丐去跟另一个乞丐讲情理,想想,都让他老张觉得,既荒唐又可笑,哎!

这之后的几天,老张去金龙浴池一天比一天晚,每次去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怀着涌动的心潮,却一天比一天多起了纠葛。小伙子要是想着热脸贴上个冷屁股,不再对他老张笑脸相迎,不再对他老张客客气气,他老张心里反倒踏实些,小伙子不,小伙子很有耐心似的,还是像第一天那样对老张,每次去,都把那些话说一遍,即使老张不回应,与小伙子的目光躲闪开,这都不打击小伙子依旧百分百饱满的热情。老张心里的歉疚像是蜂巢,千疮百孔的,处处都能扎人,可这扎得又全都是老张他自己,这洗澡还图个什么啊?

8

那晚,老张在家吃了晚饭,还看了两集电视剧,看电视剧的时候,他心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老婆在旁边耷拉着脸,屋子里被老张抽得乌烟瘴气的,电视剧没看完,老婆就脚步“腾腾”地去睡了。

老张收拾了一下,推门出去的时候,外面一片月明。老张抬头朝天上看了看,月亮圆鼓鼓的,特别精神,四周又格外静,把月亮衬托得都妖娆了,月光一片一片的,在各处飘着水似的虚晃的影子。老张的心情就像这月光,又凄清又荒凉。

老张知道,他今晚这个决定下得有多艰难。月是故乡明,老张不知道从哪里想起来这句话,他念叨着故乡,心里一阵难过。

这晚老张在金龙浴池泡澡的时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久,身体里的那个阀门响了,告诉他身体已经满足了,老张还躺在那。时间在他身上静静的,显不出来流动的痕迹,可是分明啊,二十多年弹指一挥的,是时间把他丢了,还是他把时间丢了。他抬头望望水汽中亮着的灯,这正是回忆的颜色,暖暖的,昏昏的。金龙浴池建成时是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人往,有的人走了再来,有的人走了就不再来了,有的人走了永远都不能来了。老张想起了李师傅,他老张几乎天天泡在澡堂子里,而李师傅每年都会来金龙浴池干活,他们算是半个同事了,说没就没了,人生连个挥手都没有。他想起出殡的那天,想到他自己想的不能做好人,好人都没有好报,真理似的刀子晃在他面前啊!

老张从池子里出来,把池子边边角角都看到了,又踱到大厅里,把大厅边边角角也都看到了,李师傅经常坐的地方,他去那站了一会,他觉得金龙浴池里处处都有回忆,处处都有人情味,禁不住眼睛都要湿,他甚至还把小伙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小伙子还是很精神,脸上笑意盈盈的。

好了,看够了,老张该走了,他在心里对着身后的浴池挥了挥手。

9

出了门,月光还是那么亮,路灯洒下默默的清辉,伙同月光,照着静寂的街道,远近皆无人影,只老张一个形影相吊,路越走越漫长,都像人生了。

突然,老张脚下一拌,而后是酒瓶清脆的响声回荡,往前一步,又是一个酒瓶,老张扭头瞅了瞅,两个破啤酒瓶打着旋儿。老张就又往前走,走到了巷子口,老张想起什么似的,四下望了望,还是空无一人,老张回转身,拎起两个啤酒瓶,一个挨着一个地,摔在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