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是市纪委书记,入院1个月了。
我大学法律专业毕业后,考入了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是父亲原单位,也算是子承父业。
父亲从纪委书记岗位退下来那年,我正好去纪委上班。
父亲入院后,叮咛我千万不要让单位的人知道。纪委的工作忙,每个科室一人管着一堆工作,我总请假陪床也不是长远之计,只能向领导说了请假实情。现任纪委的张书记,把我劈头盖脸地批评了一通,你以为老书记的身体只是你这个当儿子个人的吗?告诉你吧,老书记是我们纪委战线的一面旗帜,是老干部中的宝贵财富。社会上知道了老书记住院没人管,大家会怎样看纪委,机关里的人唾沫星儿也能把我淹死,人言可畏,你真是“胡愣格”。
张书记是父亲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从纪委办事员干起,父亲退休时,接替了父亲纪委书记的位置,进入了市委常委领导岗位。
在欢送父亲的大会上,张书记动情地说,自己一生很幸运,父母养育了自己,组织上培养了自己,老书记言传身教影响了自己才有今天,绝不辜负组织的培养和老书记的嘱托,带好纪委这班人马。弄得不轻易感情外露的父亲,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掏出了手绢。
张书记亲自看了办公室排的陪护父亲的值班表,有空就去医院看望父亲,有时父亲睡着了,他就站在床前默默地站一会儿再离开,还让医院刘院长定期汇报父亲的病况。
父亲心里很是内疚,因为自己的身体让纪委的同志轮流陪护,但又身不由己。常对我说,纪委现在不比以前了,反腐深得人心,形成了高压态势,工作量比以前大多了。父亲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我代表纪委同志脱产值班,这样既方便又不太影响工作。
父亲患的是阿尔兹海默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这种病目前尚未有有效的治疗办法,只能顺其发展。父亲近期的病情变化让我担忧,头脑清醒的时候,总讲他在纪委主政期间,抓党风廉政工作多么难,挽救帮助了多少干部,处理了多少干部,又得罪了哪个说情的领导,又如何拒绝请客送礼的……听到这些,我想起自己在学校常常受到同学们的孤立和排斥,背后常常听到同学这样的议论:
离他远点,他爸是咱县里有名的“铁包公”。
“铁包公”是干什么的?
“你真没文化,连铁包公都不知道,就是舞台上唱戏那个扮黑脸的,专为老百姓伸冤打官司的,连小鬼都怕他”……
在校受孤立和排斥的情景,现在仍记忆犹新。
对于父亲过度的兴奋,我怕是回光返照。父亲不兴奋了整天昏昏欲睡,我怕昏睡下去醒不过来,我找到了刘院长将父亲的近况告诉他。
刘院长听完了我的话,坦率地告诉我,刚同院里的专家会了一次诊,老书记检查的各项指标显示病情不容乐观,这种病最讨厌的是事先没有征兆,突发性很大,回去跟你母亲实话实说吧,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并提醒平日不要让老书记过分的激动和情绪波动。
2
回到家里,我将刘院长的话告诉了母亲。
母亲显得很平静,像是预料之中的事。从衣柜里拿出刚买回的寿衣,明天去医院把这个带上,千万别让你爸看见。回头找到你舅舅,告诉他你爸住院了,别的什么也不要说,让他看着办吧!说完母亲坐在那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的叹气我清楚,是因为舅舅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一直没有消除。
母亲只有舅舅这么一个弟弟。姥姥去世早,虽然母亲比舅舅只大6岁,却承担了家庭做母亲的义务,包揽了住家过日子的一切,舅舅对这个姐姐更是疼爱有加。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班里的一个淘气男生将一只青蛙放在母亲的书包里,母亲拿课本的时候吓得大叫,引起了全班男生哄堂大笑。晚上放学的时候,舅舅在学校门口等到了那位男生,二话没说一头撞了过去,把那个毫无准备的男生撞了个四脚朝天,其实以舅舅当时的力气根本不是那个男生的对手。那个男生爬起来后,看到舅舅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手里提着一根自行车锁链,吓得抱头鼠窜了。没几天全校都知道母亲有一个二虎的弟弟,舅舅的名字叫王仁虎,此后班里的男生再没有敢欺负母亲了。
舅舅和父亲的隔阂是那一年职称评审产生的。舅舅在体校担任跆拳道教练,准备申报二级教练,相当副高。按副高职称申报资质规定,申报人学历必须是本科的,舅舅是专科学历,不符合条件,体校推荐这一关都没通过。
那时父亲是人事局副局长,分管全市职称评审工作。人事局具体负责职称申报工作的高科长,儿子在体校跟舅舅学跆拳道,从儿子那里知道了舅舅职称申报被卡住的事,也知道舅舅和父亲的关系。
高科长找到舅舅说,王老师你申报吧,局里审核这一关我负责。
舅舅为难地说,学校这一关就通不过,报不上去。
高科长教给舅舅,你就填本科学历,然后写个证明,说明家中被盗毕业证书遗失,让管辖派出所盖个章证明家里被盗证书遗失,材料弄好后直接送给我,不要交到科里。
高科长见舅舅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又说了一句,体校的职称评审都归我管,回头我给校长打个电话。
那时没有网络,无法上网查询有关资料,所以舅舅的申报职称材料,一路绿灯送到了人事局进入评审程序。
按照惯例,职称材料在提交评审委员会之前,由人事局分管领导评定签字后方可进行评审,这一关也就是例行公事走程序,不会出现什么问题,高科长告诉舅舅,准备请客吧。
舅舅和父亲有了这层亲戚关系,父亲在评审材料时格外仔细认真,父亲在舅舅申报表学历这一栏用铅笔打了个问号,因为在父亲的印象中,舅舅没有上过本科学校。
父亲把高科长叫到了办公室,据我所知,体校的王仁虎好像没上过什么本科?
高科长解释道,像王老师这种情况,只要单位和派出所有公函证明,可以申报,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
父亲用笔敲着桌子,类似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派人或发公函到学校调查一下,让母校写证明材料也行。
高科长面露难色,局长,咱局的情况你也清楚,人员和经费都很紧张,每年全市这样的情况又很多,确实忙不过来。
高科长刚出父亲的办公室,父亲给舅舅打电话,仁虎,你的本科学历在哪学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在局里看到你的申报材料,找你核实一下,怕出差错。
舅舅在电话那头半天说不上话来,最后气哼哼地说,你是领导,你说了算看着办吧!电话重重地扣下。
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从来没和父亲红过脸的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一个星期都没和父亲搭腔。
舅舅的职称直到退休还是个中级,这个心结在他心里一直解不开。舅舅嘴笨心里有数是个倔脾气,和我们家的关系明显地疏远了,尤其是姥爷去世后,逢年过节连门都不登了,只给母亲打个电话唠几句家常话,在电话里让母亲转达一下对父亲的问候。
退了休的舅舅比上班时候都忙,从前冷落的跆拳道现在成了热门的健身项目,舅舅被市里一家大型健身中心聘去当跆拳道教练,每天的课程排得满满的。
我到健身中心找到了舅舅,舅舅比以前明显瘦了却一点不显老,红光满面。比退休前更精神了,只是头发有些花白和稀疏,看来健身运动真让人缓慢衰老,焕发青春。
舅舅见了我很高兴亲切地摸着我的头说,外甥狗,外甥狗。当了个小科长就把老舅忘了。
我拍拍胸前,老舅你不是常说吗,只要心里有,不在于走不走,我可把老舅装在心里。
舅舅笑了笑,我可不想活在你的心中,你找老舅有什么事?
我把父亲入院和现在的病情如实跟老舅讲了。
舅舅听完后,满脸的不高兴,老姐真拿我当外人了,现在才告诉我。停了一会老舅又说,你回去吧,转告我老姐别太上火,人的命,天注定,吃五谷杂粮的没有不得病的,人早晚都得有这一天,谁也逃不过。
3
张书记又来看父亲了,他坐在床边轻声地问,老领导,你这几天感觉好点了吗?
父亲拉着张书记的手说,你们那么忙就别往这里跑浪费时间,刘院长和医生们照顾得都很周到,你就放心吧!
张书记说,看望你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等你身体痊愈了,我把咱市反腐工作详细地向你汇报一次,特别有几个你熟悉的干部,有的已经结案了,有的已移交司法机关了。
父亲向张书记伸出了大拇指,你干得比我好。纪委这堆工作责任太重大了,现在大气候已经形成了。不像我干的那个时期,要处理一个违纪干部,打招呼的,写条子和说情的,搞得我们无法开展工作,也得罪了不少人,市直机关年终考评的时候,纪委总排在后面。我对纪委的同志说,咱走得正,做得正,人正不怕影子斜,总有一天组织和群众会认可我们……父亲激动得面红耳赤地咳嗽起来。
张书记劝父亲,好啦,老领导那都是过去的事咱不去提它了,你现在需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专注精神养病,你休息吧,我告辞了。
父亲拉着张书记的手不松开,转过头对我说,你去打壶水我要刮刮脸。
我明白了,父亲是要把我支走,他有话要单独跟张书记说,暖瓶的水都是早晨刚打的。
我在病房走廊等了约有10分钟,张书记走了出来对我说,小李子,老领导的眼神有些游离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刚才我碰到刘院长,人多不便细说,刘院长只说了一句,倒计时了。刚才老领导向我提了个要求,要我回去马上写一份组织对他一生的评价,他要在闭眼前看到这个评价。
我脱口而出,评价?不就是追悼会上的悼词吗!
小李子,别说的那么难听,是一个意思,两种说法。哪有人还在,生平鉴定写好了还要给本人看,这是我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的新问题。我考虑考虑这事怎么办才好,你千万别问老领导。
4
我跟母亲商量,夜里不让她来陪护,准备在医院雇个护工,母亲毕竟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啦,这样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母亲不同意说自己还能支撑一阵子。实在熬不住了再说,如果现在不多陪陪父亲,真的那一天父亲突然走了,她会后悔一辈子。
母亲问,见到你舅舅啦?
我说,见到了,把你的话也捎到了,他挺忙的周六周日都不休息。
母亲自言自语道,你舅舅不来也好,省的和你爸两人见面尴尬没话说。
话音刚落,舅舅和高副局长出现在门口。高副局长就是人事局那位高科长,现在也退休了。他儿子在舅舅的培养下,在全省中学生跆拳道比赛中得了个冠军,被保送到北京体育大学上学。高副局长和舅舅一直保持着联系,现在跟舅舅学太极拳。
父亲见了舅舅和高副局长,对两人态度截然不同,对高副局长视为陌生人没有理睬,对舅舅反而格外热情,老弟退休了比上班还忙,人还得有一技之长。自家人用不着客气,别再往这里跑了,单位和医院照顾得很周到。
舅舅反而不好意思了,你把我当外人啦,住院这么长时间才告诉我。
母亲忙说,我就你这么一个老弟,真有事还能不告诉你,健身中心那么忙,你还得请假。
高副局长站在那里有些被冷落,他走到父亲面前,老领导,我也是刚听说你身体欠佳。不过看你的气色挺好的,不会有问题的,好人一生平安。我现在也退休在家闲着,要不我来给你服务服务。
父亲用眼斜了他一下,小高的两大特长还是没有丢掉,一是会说,一般的话从小高的嘴里说出来入耳动听。二是不说实话,我现在都是土埋半截了轮天数的人啦,气色能好看吗?
高副局长站在那里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舅舅接过话来,姐夫,现在的医疗条件好,这点病不算什么,我们还不一定能活到你这个年龄呢。
母亲责怪道,就不能说些过年的话。好了,都请回吧,来看看就行了,牛奶和鲜花我留下,果篮你们捎回去给孩子们,我这儿吃不动都坏了。
高副局长握着父亲的手,老领导多保重,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父亲两眼望着天花板,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舅舅拽了把高副局长,咱们走吧,让病号好好休息休息。高副局长悻悻而去。
母亲责怪父亲,人家高副局长大敬意专程来看你,你弄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话连讽带刺的,太有失水准了。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头发长见识短,你看人只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小高这个人我算是看走眼了,我这一辈子……唉。
母亲不服气,我看高局长这个人挺好。尤其你退下来后逢年过节都来看你。在街上遇到我特地停下车来,问这问那打听你在家都忙什么,用得着他打电话千万别客气,你还要人家怎么做才好。你现在就是一个退休的普通老百姓......
父亲吼了一声,你让我清静会好不好?
我猜不透父亲和高副局长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两位都退休了,父亲的身体状况又是这样,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让父亲始终不肯原谅。
5
父亲吃过早饭问我,小张没把材料送来吗?
我说,没有。纪委工作那么忙,怎么着也要等几天吧!
父亲不高兴了,我告诉小张已经有一个礼拜了。这么点小事拖到现在,真看出来我退休了说话不好使了。
我见父亲情绪有些激动,忙安抚他,爸,你别焦急,我马上打电话落实这件事。
我在病房走廊来回踱着步,父亲真的是糊涂了,找张书记要材料是昨天的事,他硬说是一个礼拜。有一点我必须坚持,绝对不能给张书记打这个电话。纪委工作那么忙,为这点小事再打扰张书记于心不忍。关键是这件事张书记说了不算。我在机关工作多年,正常的工作程序还是明白的,像父亲这样担任过市委常委的干部,盖棺论定的评价是要在常委会上讨论通过的,谁也无权定调子拍这个板,何况本人现在还躺在病房里……
无奈之下,我只能用善良的谎言来哄哄自己的父亲。我在笔记本电脑里敲出“组织上”对父亲的评价:
李金成同志自参加工作以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充分发挥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模范和先锋作用。特别是走上纪委领导岗位后,对党忠诚,敢于担当,严于律己,大公无私。充分体现了一个纪委干部践行使命的高尚情操,是我市广大干部学习的好榜样,他的可贵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
我打着文稿心里酸酸的,好像父亲真的离开了我们。
我拿着打印好的文稿回到病房,父亲好像忘了刚才的事。对我说,儿子,你爸是唯物主义者,一辈子不相信鬼呀神呀,可这几天晚上睡觉总梦见你爷爷和奶奶,还有一起曾经工作过去世的老同志,看来我离他们也不远了。
我安慰他,爸,梦都是反的,你看来是年纪大了,也相信起这一套了。
父亲嘱咐我,做梦这事千万别跟你妈说,她知道了又唠叨起没完。
晚上八点多,我给父亲吃下药洗完脸,正准备关灯的时候,父亲又问,我要的材料你拿回来没有?我从包里拿出材料,将材料放在父亲的枕头边。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你把眼镜和笔拿过来,我看看组织上怎样评价我这一生。
也许这几天太疲劳了,我躺在护床上竟然睡了过去。
夜里十二点,我醒过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左手拿着材料,右手拿着笔。眉头深锁着,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6
市里给父亲开了个隆重的追思会,市委书记亲自主持,在家的常委都到会了,张书记代表市委宣读了对父亲一生的评价,谈到生前的父亲,大家都很敬佩怀念他,尤其是张书记几度哽咽说不下去,可惜父亲没有听到组织上对他的评价。
父亲去世一个星期后,母亲执意要请一次客,答谢那些父亲住院期间跑前忙后的人。母亲做事的原则我知道,一辈子不欠别人的人情。她亲自拟定了几位必须请到的客人,舅舅当主陪,有高副局长、刘院长、邹护士长,还有两个现在的邻居。特别强调高副局长那里不要打电话,一定让我代表她亲自登门邀请,舅舅那里她负责打电话。
我和高副局长在他家门口的咖啡馆见了面。坐下后,我说明了母亲的意思,高副局长一点没推辞就答应了说,阿姨真是太客气了,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你父亲是我的老领导,你舅舅和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之间没有感谢这个词。
高副局长几句话说得实在诚恳,让人觉得他是老实厚道的人,不知为什么父亲却看不惯他。
我对他说,我父亲一辈子就是这么个倔脾气,特别是住院阶段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无缘无故朝人发火,好几次把护士莫名其妙地弄哭了,人都已经走了,你就原谅他吧!
高副局长急忙纠正,原谅这个词我可担当不起,其实我心里清楚老领导为什么对我有看法,但事情也无法挽回了。
我惊讶地问,你们之间还真有点事?
高副局长问我,老领导从没跟你说过?
我摇摇头,你还不了解我父亲吗?家务事都很少插嘴,何况单位的事。
高副局长喝了口咖啡,老领导都走了,我就如实告诉你吧。那是市委组织部来人事局考察老领导后,让把老领导的档案材料报上去,那时没有电脑打字,全是人工手写填表。管档案的小宋刚来又是近视眼,将老领导的大专学历写成大本。我在复审的时候看出来,就耍了个心眼,感觉大本总比大专好,别因为学历影响了老领导的提拔,装着没检查出来就报了上去。几天后老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批了半个小时,因为我有给你舅舅报职称的“前科”,老领导就断定我有意识知错不改,让我马上到组织部去纠正。那时干部提拔没有公示期,我从组织部回来的时候,老领导已被市委书记找去谈话了。
市委书记在一次干部会上讲到老领导,主动跟组织谈学历的问题,市委书记感慨地说,就凭李金成同志这一点,说明组织上提拔他是对的。
高副局长停了一会儿,老领导在离开人事局的时候,我去他的办公室帮助收拾东西,老领导语重深长地说,小高呀,一件白衬衣,让你滴了一滴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