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要去卡萨布兰卡营地看看爸爸。他忍了很久了。本来早就要去的,表哥一直拦着。再说,他得了疟疾,挂了青蒿素,才好没几天。
香山觉得还是要去跟表哥打个招呼。
表哥说,跟你说了,现在忙,你就不要去了,不是有张弛吗?
香山急了,说,再不去,还不知道他要搞出什么事情来!
昨天,爸爸又打电话来催会计魏武,说卡萨布兰卡营地没有大米了,鞋子要换新的,色拉油和盐也快用完了,还要预支100000FCFA的生活费,他还说没钱买烟和酒了,让魏武派人赶紧送过去。
他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表哥是项目负责人,可是爸爸什么都只跟会计魏武说。他也瞒着香山。
会计魏武跟表哥和香山通气了。他说,老头子这个月已经预支过生活费了,也送过两趟生活用品。魏武倒是没有意见,还看了香山一眼说,其实这个也没什么的,反正也没有多少钱,也就200000FCFA吧。香山知道魏武话里有话。按常理,如果不嫖不赌,一个月生活费大概也就30000FCFA,足够了。爸爸搞得香山很没面子。表哥安抚香山说,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香山说,还真不是钱的问题。
舅舅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你?表哥低声问香山。
他总是记不住我的号码。香山笑着说。其实,香山知道,爸爸可能还在生他的气。
爸爸早想回国了。有一次他试探香山,说,家里的地两年没人种,肯定都荒了。香山说,种地也挣不到钱,荒就荒呗。
其实,他不是说地的问题。香山明白。
他有一次居然问了香山房贷的事情,可能他记错了,香山还没有买房子。他们出国打工挣钱就是为了回家在城里买房子的。他糊涂了,那天在卡萨布兰卡他大概喝了不少的酒。
表哥带了十八个工人出来,他们签了合同,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提前回国的。要是爸爸中途回国,算是逃兵,香山也会被笑话。这事香山没跟表哥说,免得他看不起自己。好歹,香山现在已经是幕墙组的脱产班长了。
当然,更主要的是,爸爸一旦中途回国,不但没办法再挣高工资,还要扣来回的机票,那样香山买房子的钱就更加不够了。爸爸虽然不是大师傅,可是工资是按照大师傅开的。一年也不少钱。
爸爸是香山带出国的,爸爸在老家津连川除了种地,他什么正经事也不会。他虽然会开火眼,但是挣不到钱,只能混吃混喝罢了。到了非洲,香山教他做幕墙,他恐高,不敢上吊篮,香山就让爸爸和黑人小工一起搬运玻璃,他又做不动重活。香山实在没有办法,背着领导让爸爸监督黑人小工干活。可是,爸爸总是让黑人小工做一会儿就休息,还唆使他们要求老板涨工资。表哥就安排他去了卡萨布兰卡看守营地。
香山欠表哥好大的一个人情呢!
卡萨布兰卡工地因为埃博拉,已经停工半年了。爸爸一个人在那里看守营地。表哥说,要是舅舅在总部,人多嘴杂,有人会一直盯着的。
香山说,我懂。
没想到,爸爸在卡萨布兰卡营地又搞出了幺蛾子。
以前给爸爸送生活用品的都是司机张弛。去了几次,他们总部的营地就流传开了谣言,说香山的爸爸在卡萨布兰卡搞了个非洲女人,还养了一群黑人孩子。他们一边说,一边瞄着香山,然后目光又躲闪开。每次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什么的时候,香山一出现,他们就不说话了,或者岔开话题。
香山还是在厕所无意间听到这些的。
有一次,司机张弛怪声怪气地跟香山说,你家老头子的火眼真是厉害呢!
香山追着张弛问,什么火眼?张弛却又不说话了。
香山静下心想想,其实他是知道火眼的。那是在津连川,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就会开火眼了。要是谁家的自行车或者三轮车丢了,就来找他。爸爸会找一个火眼低的孩子,给他开火眼。爸爸带孩子在那家人吃顿好的,然后洗澡,洗过澡换了衣服端端正正坐着,爸爸就在那个孩子额头上往下刮。一边刮,一边问,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直到那个孩子说看到了,爸爸才停手,让那孩子带着他去寻找。
那时,在津连川丢的东西,大多都能找到。不管是自行车、粪桶还是三轮车,不是被人没打招呼借走了,就是主人家忘记放哪里了。
津连川火眼最低的除了爸爸,就是邓鸣凤。邓鸣凤经常跟着爸爸去吃好吃的,让香山妒忌得很。香山问邓鸣凤,开了火眼,你是不是就能看到别人家丢的东西。邓鸣凤就鬼鬼地笑,说,你去问你老子!
可是爸爸从来没告诉香山关于火眼的秘密。
就知道他有问题!香山很气愤地说。表哥苦笑着说,舅舅这个人,也没什么大毛病,再说,舅妈走得早,你带他到非洲,哪里要他挣多少钱,不就是让他散散心,见见世面的么?
香山瞪大眼睛说,我当然不会在乎他的钱,我只想希望他在非洲能够平安。
香山又说,这次我一定要去看他了!
疟疾好啦?表哥捶捶香山的胸膛问。
好了。香山点头说。
表哥盯了香山许久,说,舅舅快六十的人了,不许吵他,不然,你给我小心点。他不是你一个人的爸爸,还是我的舅舅,给我留点面子!
香山说,我懂。
从巴塔到卡萨布兰卡要半天的路程。现在是雨季,出了巴塔主干道,进入往卡萨布兰卡的岔道,道路变窄了,黄土的道路被雨水冲刷,再经过牛羊等牲口的踩踏十分泥泞,坑坑洼洼的路面,积了不少泥水,二手的丰田皮卡行驶更加缓慢了。泥浆不时喷溅到路边宽阔的香蕉叶上,又滴到香山的车顶。挡风玻璃都挂着浑黄的水痕。
下午,天快黑了,香山才到卡萨布兰卡。香山打电话让爸爸来接他,可是没人接电话。香山知道卡萨布兰卡小镇,可是没来过。更不知道营地的具体位置。香山不停地拨打爸爸的电话。还是没有接听。最终他还是放弃了。香山只好打了张弛的电话。张弛微信发了定位过来。
到了营地门口。香山扛着大米,踢着营地院子的铁门,哐哐的。
院子里的狗被惊动了,不停地狂吠。香山都听到狗爪子抓铁门的吱吱声。香山赶紧退回去,把米放回军绿色的丰田皮卡里。他站在车厢里,朝院子里张望。
狗大概是爸爸从热带雨林里抓的野狗,养家的。巴塔总部也有许多看门狗,都是中国工人在热带雨林逮的小野狗,慢慢养着,它们就不走了。香山从来不搞这些事情。他怕狗。小时候,爸爸叫他放牛,在津连川被疯狗吓到过。那次,他把牛牵到牛栏,一只他认识的狗狂叫着扑向他,幸亏,他爬到树上,没被咬到。那条疯狗坐在树下盯着他,直到爸爸来,才把野狗轰走。
香山站在车顶,狗是咬不到他的。
香山等了许久,西边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天空又下起了雨。巴塔的雨季也是这样。
香山的鞋子上都是泥浆,不想在驾驶室躲雨,怕弄脏了车。还好,皮卡的车厢里有彩条布。他把彩条布挡在头上,雨点啪啪地打在头上和手上。
这时,他看到一座房子。其实,那也算不上房子。就是木板搭建的棚子。棚子是围着一棵金合欢树搭建的。金合欢像是一根柱子,树立在中间,木板向四周伸展,做成坡状,再用木棍固定好。
Amigo,Bien(西语:朋友,好)!香山听到孩子的欢闹。透过彩条布,香山看到爸爸从远处走来。几个黑人孩子欢笑着,围着爸爸。其中一个孩子从棚子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足球朝爸爸跑来。一个女孩站在木头棚子门口,盯着孩子在笑。
狗的叫声更加热烈了。爸爸朝院子看了看,才发现有辆皮卡停在他的营地门口。
他没有看到彩条布下面的香山。他弯着腰,眯着眼,敲着车窗。他的头发淋湿了。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总是这样,很容易得疟疾的。
张弛,狗日的,怎么才来!爸爸朝车里笑。
孩子们没有再理会爸爸,而是在雨里的泥水里踢起了足球。一边踢,一边叫唤。爸爸抬头望了望,还帮他们捡球。搞得身上也是泥浆。
爸爸!香山实在看不下去了,掀开彩条布,喊道。
爸爸四处张望,总算找到皮卡上彩条布下的香山了。
香山刚想跳下皮卡,突然被泥浆裹着的足球,啪地撞到了皮卡的挡风玻璃上,玻璃上顿时出现了圆形的泥浆印记。
香山举起手,做出打人的动作。一个小孩抱着足球就往远处跑去。
Amigo,No bien(西语:不好、差劲)!小孩被吓到了。
香山叫爸爸拿双鞋子给他换上,才坐进驾驶室把车开进院子。那鞋子后跟已经破了,好在还算干净。
一条黑狗跟着皮卡叫唤。
爸爸把黑狗唤来,摸摸它的头,用绳子拴起来了。
养这个东西干嘛?香山盯着爸爸把狗拴好,才从车上下来。
进了铁皮集装箱做的宿舍,爸爸从床上拿起手机,惊奇地问,你打我电话的?
打也是白打。香山眼睛扫着铁皮屋说。
爸爸又把手机扔到床上,坐在窗前,朝远处看。他似乎在等待什么。香山扭头看了看,那些孩子们早就走了,窗外正下着雨。窗户是用钢筋焊接的,上面结了蜘蛛网。蜘蛛网在雨季的风力忽闪忽闪地摇晃着,有些水珠粘在网上,阳光照在上面,闪闪烁烁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又出来了。雨还在下,比刚才还大了,有些已经飘到屋里,落在香山的手臂上。香山站起来把窗户关起来了。
不要关。爸爸轻轻地说。
香山假装没有听到,关了门,寻找毛巾擦头。
爸爸很固执,把窗户又打开了,他站在窗户前,看着远处圆柱状的火山,以及落在火山顶上的夕阳。
还有些像津连川的花灵山呢!爸爸自言自语。
山有什么好看的?我一路走来,到处都是。香山说。
爸爸转头,没有接茬。
香山把30000FCFA递给爸爸,不小心把会计魏武给的十万都掉出来了。香山赶紧弯腰捡起来,香山笑着说,省着点,我们还要在津连川县城买房子呢!
爸爸居然没有发现。
你还要买房子?我们不是早就买了么!爸爸古怪地盯着香山。他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没有接钱。
香山看着父亲,发现他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但是香山没有指责爸爸,柔声说,看,你比我还着急。我们回国才能有钱买哦!
是呀,现在钱难挣呢!爸爸似乎想明白了。
所以呀,我们要省吃俭用,买房子给你讨儿媳妇,再养个大孙子!香山知道,爸爸再怎么胡来,挣钱都是要留给他香山的。
爸爸还是接过香山手里的30000FCFA。他的眼神瞟过香山的脸,又朝窗外看去。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以前,张弛都给我十万FCFA的。爸爸轻轻地叹了口气。
爸,现在卡萨布兰卡工地都停工了,能发得出三万生活费就不错啦!
万东叫你带给我?爸爸问。
嗯,表哥说,花完了再预支。香山把预支说的很重。
我来了非洲两年,还没有预支过,每个月三万足够啦。香山故作轻松地说。
一个黑人孩子抱着足球站在门口。爸爸笑着朝他招招手,小孩把足球慢慢地放在地上。足球这会儿很干净,洁白的,像是刚买的一样。
Gracias Amigo(西语:谢谢朋友)。小孩瞄了香山一眼怯怯地说。
OK。爸爸说。
小孩又看了一眼香山,转身就往外跑。
哈吉!爸爸又朝小孩招手。
爸爸让小孩把足球拿走,说过,哈吉,送给你!小孩抱着球就往外跑去。
香山看着爸爸。
这是我开火眼,给孩子找回来的,他的足球昨天不见了,哭了好久哩!爸爸好像是对香山说的,又好像对自己说的。
开火眼?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香山假装笑着问。
爸爸说,每次我开火眼都能找到他们丢失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开玩笑?现在卡萨布兰卡人都把我当活神仙哦!
爸爸得意地笑着,点燃一支烟,然后递给香山一支。香山推了,说,我戒了,回国要买房子,压力太大,哪里敢抽烟!我跟你说,抽烟上瘾,不抽烟难受,不过忍一忍就过去了,不抽也就不抽了,你现在给我烟,我抽着呛人。
香山看着涌来的蓝烟,扭过头,躲着烟雾,捂住鼻子和嘴。
爸爸把烟掐掉了。
Amigo!门外有人叫。爸爸忙去开了门。
是个肥胖的女人。她扎着白色的头巾,绿黄色的袍子宽大,像毯子一样,套在身上。一阵湿叽叽的风吹来,女人的袍子下摆飘飘荡荡,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向香山袭来。
女人朝香山笑了笑,就进屋把煤炉拎出去了,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她倒出煤油把灯芯打湿,然后放进煤炉,点火,再把熏黑的铝锅倒进水,水热了,她开始蹲下来刷洗。她把绿黄色的袍子下摆压在腿弯里,袍子突然绷得很紧,她的小腿很粗,黑黑的腿上长着灰色圆圆的伤疤,看上去是人皮蝇咬破皮肤孵卵后留下的疤痕。女人硕大的屁股很显眼,几乎要压到地上了。她松软的腹部一圈一圈的肥肉,堆积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弧形的勒痕。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女人薄薄的长袍湿了,贴在臀部,显出内裤边沿的轮廓。
香山把目光移开。
煤油的气味比香水更黏稠,也显得更加沉重。它们混合在一起,在雨季的树荫下,上下浮动。
不一会儿,水用完了。她拿起水桶朝远处走去了。回来时,她把水桶顶在头上,嘴里哼着歌曲。
女人拿出蛇皮口袋,翻着漏出内胆,里面落下一些碎米。几条米虫粘在蛇皮口袋上,有一条牵出细丝,把米包成一团。女人拇指和食指捏着米虫,笑着对爸爸说,Amigo!
口袋里已经没有大米,只剩下米虫了。香山走到皮卡边,掀开彩条布,“嗯”一声突然身体一蹲,随着节奏,肩上扛起皮卡里的大米。香山脚下很滑,几次差点摔倒。他把大米和菜籽油扛到屋里,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放在不容易受潮的高处,说,爸,你饭量不小呀!
爸爸没有听见,低着头,盯着门口的烂泥地。雨季的铁皮墙角长满了绿苔。绿苔边的高地上,竖起一座座白蚁巢穴,像矮矮的帐篷。白蚁窝附近一片杂草,长着几簇蓝花丹,蓝白色的花正开得鲜活。狗窝处,还有一棵淀粉蕉。黑狗仰头看着女人,它身上的黑毛被丝丝细雨淋湿了,一些轻盈的雨珠挂在毛上,亮晶晶的,看上去一片雾蒙蒙。黑狗摇着尾巴走来走去,留下一串串杂乱的脚印,泥地上还有香山打滑的脚印,圆润的滑痕长长地斜着,显得很夸张。
香山坐在父亲旁边,身上开始冒汗。自从得了疟疾,身体开始虚。一出力气,就冒汗,浑身都湿腻腻的,难受。
香山坐了会儿,站起身,瞄着那个女人,问爸爸,她是谁,看起来和你很熟?香山有些质问的语气了。
她是哈吉的妈妈,喏,就是刚才拿来足球的那个孩子。
她有老公吗?香山瞪着父亲。他为父亲感到担心。
我哪里知道她有没有老公?爸爸听出话音来了,很敏感,话音也很冲。
你不要瞎搞。香山说。
你胡说什么,我哪里瞎搞啦?我开了火眼,帮艾琳儿子找到了足球,她是来帮我做饭。几个月前,我还帮她女儿找到了一头牛。她女儿给牧场主放牛,丢了一头,牧场主不但要她女儿赔偿,还要辞退她女儿。他们家就靠她女儿挣钱。她来找我,我就开了火眼,果然找到了。她女儿又能去放牛挣钱了。
香山的脸上飘出一丝笑,从嘴角向下巴蔓延,然后又消失在咧开的嘴角。
爸爸没有在意香山的表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成就感。
雨停了。
艾琳揭开被熏得发黑的铝锅,热气朝艾琳喷涌而来。艾琳扭动着滚圆的屁股,躲着热浪。她用铁勺搅动着铝锅里的米。她很熟稔地找到牛油,往锅里浇。
诺耶,诺耶!艾琳一边用铁勺敲着铝锅,一边朝木头棚子呼喊。黑狗被吓到了,夹着尾巴,在旁边狂吠,然后呜呜地,躲到狗窝里去了。
香山又看到那个女孩了。她捧着几个西红柿,朝这里走来。女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是太黑。古铜色的脸上,五官精致,完全不像巴塔的黑人,倒是有点像东非的黑人。
诺耶把西红柿递给艾琳,然后笑着跟香山打招呼,Amigo,OK?
香山也只好笑着说,OK。
诺耶拉着弟弟哈吉回家了。艾琳把西红柿剁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放到煮饭的锅里,又搅动了几下,才把铝锅盖上。
红色和蓝色火苗飘飘忽忽地舔舐着锅底。
爸爸站在门口,望着铝锅发呆。不一会儿,香山闻到了米饭和牛油的香气。
香山有些饿了。早晨从巴塔出发,到现在还没吃饭。他从食堂带了只白斩鸡给爸爸。路上,他没舍得吃。
Amigo,Amigo!香山听到有人在喊叫。不知道在喊爸爸,还是在喊自己。
一个高个子黑人拿着砍刀走过来。他手里还拖着一挂长长的淀粉蕉。个挺大的,青色的。黑人大个子把淀粉蕉放在地上,淀粉蕉上沾着泥浆。他把一米多长的砍刀靠在铁皮集装箱的墙上,表情悲伤。
约瑟夫,Que hacer(西语:干什么)?艾琳瞪着黑人青年问。
艾琳,FCFA没有了。约瑟夫看着爸爸,用中国话说道。
爸爸看看香山,香山看着艾琳。艾琳不停地摇头,说,NO,NO!
香山听明白了。大概是约瑟夫的钱丢了,让爸爸开火眼,帮他找钱。艾琳叫爸爸不要开火眼帮约瑟夫找钱。
Cuan to,FCFA(西语多少钱)?爸爸问约瑟夫丢了多少钱。
一碗(一万)。约瑟夫的中国话还是不错的。他看着爸爸笑了。
艾琳默默地盯着父亲。米饭的香气更浓了。从铝锅里发出呲呲的声音。米饭已经在结锅巴了。
艾琳把铝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手被烫着了,不停地揉着手指。
香山盯着爸爸不说话。
夕阳已经躲进远处的火山口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变成了青色。香山看看手机,已经六点多了。
爸爸没看到香山。他进了宿舍,开了灯。他搬来一个木头小板凳,他洗了脸,把手也擦干净了。然后坐在板凳上闭着眼,进入沉思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抬起右手,用拇指在额头上,从上往下刮。他的表情从严肃到开朗。大概刮了十几下,他慢慢地张开眼,看着约瑟夫说,你明天再来吧。
谢谢,Amigo!bien!约瑟夫感激地望着爸爸,还拍了拍爸爸的手掌,双手又握着爸爸的右手腕不停地摇晃。摇得爸爸不停地笑着点头。
约瑟夫把靠在墙上的淀粉蕉拎给爸爸,爸爸把约瑟夫往外推。说,NO!约瑟夫扔下淀粉蕉,然后拖着砍刀就走了。
艾琳一直默默地看着爸爸。
艾琳看着约瑟夫离开后,盯着爸爸说,约瑟夫No bien!
爸爸摇摇头微笑着跟艾琳说,OK,OK!
艾琳知道没办法劝说爸爸,只好回家了。
香山知道艾琳的意思——约瑟夫是个骗子。香山自然也看得出来。
爸爸,约瑟夫是个骗子,他肯定没有丢钱。香山拿碗开始盛饭。他把白斩鸡拿出来,剁了放在不锈钢的饭盒里,又找酱油和香醋,准备拌拌。可是瓶子都是空的。
不要看了,都空了,不然,我哪里会叫魏武给我送东西来,我难道还会骗人?
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斩鸡不加点调料,不鲜。香山听出爸爸的语气有些不开心了。
吃饭时,爸爸拿出果子酒,给香山也倒上了。香山本来不怎么喝酒的,但是他没有拒绝。爸爸点上烟,慢慢抿着酒。香山也跟着抿了一口。有些辣,还有些苦。像是用木瓜酿造的。
香山犹豫了会儿,还是说话了,爸爸,你的银行卡在哪里,我们父子俩把钱凑到一起,让姑父先给我们交个首付吧,我听姑父说,津连川现在房价长得厉害。现在不下手,就怕回国我们父子俩的钱加在一起也凑不够首付呢。
爸爸吸着烟,说,房子是要买的。然后就没有下文。
爸爸起身,给香山倒杯开水,然后拿出一个红色的布包,把里面的黄色的粉末,撒到水杯里。爸爸把杯子摇了摇,开水顿时浑浊了。
爸爸把水杯端给香山。
香山问,爸爸,你往水杯里撒的什么?
中国土,是我从津连川带来的,是从我们家的地里刨的干净土。
香山没有动玻璃杯子。他觉得爸爸的行为越来越古怪了。
爸爸给自己也泡了泥浆杯。他见香山没喝,就说,我们津连川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喝了中国土泡的茶,保证你不再得疟疾。
香山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得疟疾的?香山从来没有跟爸爸说起过。
爸爸没有再说话。
出国前,公司给香山和爸爸每人办了张银行卡,每个季度把工资打到卡上。当时香山就说两人的卡放在一起,可是爸爸没答话。香山知道爸爸还是在防着自己。当然,他也可能有其他的打算。香山至今都不知道爸爸把银行卡放在哪里了。他没好意思问表哥,也没有问姑父。他问过姑姑的。姑姑说,那是你爸的养老钱,你别惦记。香山讨好地说,我哪是惦记钱,我是怕时间久了,爸爸把密码忘记了。
其实姑姑不知道,爸爸出国也是为他香山挣钱。爸爸就是这么说的,他才求表哥把爸爸带出来,香山还买了几条好烟送给国内的负责人的,要是按照规定,以爸爸的年纪,已经不能到非洲做建筑工了。
爸爸老了,没有老伴,也不打算再找了。爸爸的钱不就是他香山的钱么。可是姑姑就是不告诉香山爸爸的银行卡的下落。姑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香山,我跟你说,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爸爸盯着香山说。
香山没敢看爸爸的目光。他看着浅红色的西红柿煮饭,却没心思吃。他倒不是担心爸爸的钱,他担心的是津连川县城的房价。
你是不知道,香山,比洪水涨得还快。这是姑父的原话。
他没有把姑父的原话跟爸爸说,他只说,爸,这是我特意跟巴塔的厨师要的白斩鸡,路上我都没舍得吃。说着,还把鸡腿拣出来,放在爸爸的碗里。
爸爸顿了顿,嘴巴动了一下,扭头看着门外的狗窝。他突然起身,把一只鸡腿放在狗窝前面。黑狗摇着尾巴,嘴里呜呜地鸣着。黑狗把鸡腿叼到狗窝门口,趴着不停地舔着鸡腿。黑狗的尾巴很长,扫得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借着昏暗的灯光,黑狗趴在地上,安逸地啃着鸡腿。
香山的酒量不行。特别是空肚子喝酒,香山是很容易醉的。也可能是果子酒的度数高,没喝多少,香山头就晕了。
爸爸看香山低着头,不说话,就起身帮香山把床铺好,说,你去睡吧。
香山头脑还是清醒的,说,爸爸,那你睡哪里?爸爸说,你不用管我。
香山倒是想管爸爸,总不能让老人家睡地上,现在是雨季,空气又潮湿,而且爸爸还有关节炎,可是香山实在是扛不住了,头晕目眩的。他想先在床上躺一下,等爸爸喝完酒,就让爸爸睡铁架子床,自己再想办法。一米二的铁架子床两个人是睡不下的。
一躺下,铁架子床往下一沉,吱吱地响起来。香山没在意,恍恍惚惚地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香山的头开始疼了,像榔头敲打一样,一阵一阵的。
香山有些口渴。他睁开眼,听到黑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又讨好似的,呜呜哼着。一道亮光在黑夜里闪烁。那亮光渐渐朝院子外面射去。
爸爸,爸爸!香山轻声呼唤着,他试探着,屋里没人。他心里一紧,又想起了巴塔总部的传言,爸爸难道真的和那个叫艾琳的女人有一腿?这样可就糟了。香山当然不仅仅是担心爸爸的钱。艾琳不可能跟他回中国,再说,她还有几个孩子。
他下床,铁架子床吱吱地摇晃着。他刚想开灯,伸出的手又扶着铁皮墙,没有动。他睁着眼睛,在黑夜里慢慢盯着,就像爸爸说的开了火眼一样。他慢慢地看到了黑暗里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他摸索着找到手机,借着手机的光线,他端起那杯用泥土泡的茶水,咕噜咕噜地喝完了。
有些酸涩。
香山站在门口,盯着黑狗。等黑狗进了狗窝他才飞快地往前跑。黑狗在身后汪汪地吠着。香山看到前方的手电光向狗窝射来。香山忙躲在皮卡旁边。
香山听到爸爸嘴里嘟哝了几句,又往前走去。
雨又下起来了。雨很大,嘀嘀嗒嗒地响着。香山把皮卡里的彩条布披在身上,朝前面跟去。
还好,黑狗这次没有叫唤。
这是条分岔的小路,两边都是齐腰高的茅草。香山身上的彩条布被茅草刮到了,发出呲呲的声响。脚下是柔软的烂泥路,没走几步,香山的鞋子就湿了。香山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脚下打滑,幸亏薅住茅草才没有摔倒。香山的手心火辣辣的,好像被茅草的倒刺划破了。
香山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到艾琳的家去的。
雨越下越大了,迷了眼,香山只好回头。
灯亮着。
没想到爸爸比香山先回来。
香山没有直接回屋,而是脱了鞋子,开动了汽车。黑狗又开始叫唤了。
香山,这么晚了,你搞什么?爸爸从屋里出来了。香山看到爸爸已经换了衣服。
爸爸,巴塔那边有事,我要回去。香山说。
天这么晚了,还下雨,路上不安全,你明天再走嘛。爸爸是怯怯的语气。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香山下了车,在雨中站着发呆,似乎在犹豫什么。
爸爸赶紧把他拉到屋里,责怪地说,有事叫万东担待着点,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
爸爸找来衣服给香山换上,自己打地铺睡了。香山让爸爸睡床上,爸爸死活不肯,说,习惯了。
黑狗又开始叫唤了。
Amigo,Amigo!过了一会儿,屋外有人嘭嘭嘭地敲门。
天已经亮了。微弱的光透进屋子,屋里还是有些昏暗。爸爸从地铺爬起来开门。
火眼!约瑟夫站在门口,朝爸爸笑。
艾琳和女儿诺耶也来了。还有几个年轻人牵着牛,跟在后面看热闹。
爸爸看了艾琳和女儿诺耶,忙招呼她们进屋坐坐。诺耶不肯进屋。
爸爸把昨晚吃剩下的白斩鸡骨头都扔到狗窝里,然后出了门。
你去不去?爸爸特意回头看了看香山。
香山正在整理被淋湿的衣服。
香山其实想跟着去的,但是,他又有些不忍心。他说,等衣服干了,我就要回巴塔了。
那,好吧。爸爸出门了,一群人前呼后拥,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好像要见证什么奇迹。香山能听到爸爸哈哈的笑声,听到几个黑人不停拍着巴掌呼唤着:火眼,火眼!
走了不久,经过一片香蕉林。爸爸停下来,他在一棵香蕉树树下东张西望,他嘴里念念有词。约瑟夫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待属于他的钱出现。
艾琳和诺耶也站着不敢动,生怕一动,这个中国人的火眼就不灵了。
起风了,天空的云很浓,一片一片朝头顶滚过来。香蕉树叶来回摇晃,哗哗地响着。
爸爸朝约瑟夫笑着,然后指着一棵香蕉树,说,看,你丢的钱就在这里。爸爸缓慢地蹲下身体,伸出手,朝香蕉树皮抓去。
约瑟夫和几个青年激动地拍着手。
爸爸撕开一页,又一页香蕉树皮,没有钱。爸爸抓着头皮,愁眉苦脸的。他考虑了许久,突然又绽放了笑容,仰头看着约瑟夫,说,瞧瞧吧,它就在那里。又跑到了另外一棵香蕉树下。
还是没有。
爸爸来回找了几棵香蕉树,都没有约瑟夫丢的钱。
爸爸站起身,低头盯着香蕉树根,一言不发。他的脸很烫。这么大岁数了,他的火眼从来没有失过手。
Amigo,Nobien!约瑟夫朝爸爸摇摇头,露出板牙咧着嘴,很失望的样子。
NO,NO,Amigo enganas(不行,朋友骗人)!几个黑人青年也朝爸爸摆手。
爸爸固执地在香蕉树的根部扒着,艾琳笑笑,走了。
爸爸看到艾琳的笑,他起身一把抓住艾琳,但是到嘴的话他没说。他紧紧地看着艾琳,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松开手,扭头望着脚下的香蕉树皮。
爸爸的举动把艾琳吓坏了,艾琳拉着诺耶快步离开了。
钱找不到了,约瑟夫也放弃了。
爸爸蹲在香蕉树下,抠着树皮哭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他觉得自己就像当众被脱掉了衣服,光着屁股被人像猴耍一样。
约瑟夫看到爸爸伤心的样子,走过去站在香蕉树下,盯着爸爸,说,火眼,Sorry!然后和朋友们走出了树林。约瑟夫不知道爸爸的名字,就叫他火眼。
香山的衣服还没有晾干。爸爸就孤零零回来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不说话,一会儿又找手机看。爸爸把手机扔在床上,又出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艾琳又来给爸爸做饭了。
艾琳告诉香山,约瑟夫的钱,不是丢了,而是被抢了。
香山说,我知道。
爸爸远远地看着,躲开了,没有进门。他不想见到艾琳。
艾琳没有觉察到,她的小儿子哈吉还拿了条罗非鱼过来。
爸爸从屋子后面冲出来,把罗非鱼扔在了地上。罗非鱼在水坑里不停地跳跃,引得黑狗扑过去,一口咬住,叼到狗窝里去了。
NO,NO,NO!艾琳看着黑狗惊叫道。
走,都走!爸爸看看哈吉,朝艾琳挥挥手。哈吉吓得逃掉了。艾琳看着爸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把煤油炉子封好,也走了。
午饭没有做好。爸爸也没有吃饭,他一个人喝着果子酒,不时笑着,哈哈哈地笑。
爸爸,你没事吧?香山盯着爸爸。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待会儿,我不喜欢艾琳老是来烦我。爸爸喝了口酒说。
香山发现爸爸还是有些问题,他留了个心眼,多在卡萨布兰卡住了两天。
爸爸总是自言自语,指着墙上说,香山,你看,好大的一条蛇!
香山不知道这是不是爸爸的火眼留下的后遗症,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香山知道爸爸病了。他带他到中国援非医院检查,医生说,我们这里医疗条件有限,查不出来。
香山给爸爸买了很多吃的东西。嘱咐爸爸按时吃饭,少喝酒,少抽烟。香山说,我会经常来看你。
爸爸笑着说,你放心,我没病,就是有病,我也要回国后再死,我要死在津连川。
爸爸,看你说的,你还年轻,还不到六十岁呢!香山故意逗爸爸开心。
你回去吧,万东那里离不开你!爸爸望着香山说。
香山回到巴塔,从此,爸爸再也不打电话跟他们要钱了,生活用品也用不完了。
后来,香山又去了卡萨布兰卡营地一次。发现爸爸变好了,哪里也不去了,就坐在屋里,望着玻璃杯浑浊的茶水发呆。或者望着外面的雨水,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了。他看着门口的黑狗,朝黑狗笑,和黑狗说着香山听不懂的话。
爸爸的神志清醒,香山说的话他都能听懂。香山到底放心了。
对于舅舅的变化万东很好奇。他打电话,问舅舅要钱吧,他说不要了。万东说,舅舅,香山没说你什么吧?
没有,香山什么也没说。爸爸说。
万东后来问香山,舅舅变化这么大?
香山笑着说,大概是我灭了他的火眼吧!
表哥盯着香山问,什么?
香山说,我灭了他的火眼。
表哥突然站起来,指着香山吼道,你有病吗?
香山吓一跳,也跟着站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表哥发火,他感觉表哥和爸爸是一伙的。表哥难道也有火眼?香山缓缓抬头,看着表哥的额头,似乎一股蓝色的火焰在一点点地燃烧。
香山瞟了一眼表哥,低声说,我也说不清楚。香山说这话时,心里突然莫名地恐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