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默示(组诗)

2021-11-12 05:41
草堂 2021年3期

李 浩

[七月,锡林浩特,人烟]

哐当、哐当、哐当,拉煤炭的大卡车,

如同寂静的夜空,摇动的木制风米机,

在宽松的西乌珠穆沁旗长途汽车站

和围起草原的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

它们绕着弯,开进烂砖砌成的停车场。

他们在这里大小便、换胎,从烟尘与垃圾中

走出来找饭吃,过夜的:洗澡、玩乐。

我站在路口,蹲着的、站着的,开始

走动的男人女人,他们的眼睛在我身上

晃晃悠悠。我听着,风从车站对面的

塑料大棚里,送来的丁零零的打铁声,

它们在寻找什么?“哐——哐当——当。”

路边上,年轻的小伙子,满脸油乎乎的,

在黑腻的长桌上虔诚地卸牛大腿,

他的砍刀上堆积着成块成块的羊脊椎。

他和他手中的磨刀棒,专注地工作,

似乎与我们无关。我从他的蒙语祷文中发觉,

他的每一刀,都非常较真,都隐藏着同

一个新娘。

他的每一刀下去,都那么精准,

都在与那位新娘,牧放着亲密的牛羊。

[童年]

神站在门上,双锏与蛇矛,刺入青阳。

杏花、虎年,在春雨中,同时上锁。

屋宇的主人,是我父亲。钥匙仿佛鸾影,

时间沉睡的地漏,如同锁孔。昨晚,

在犍围孜后院的青檀上,鸣雷中,

幻化成人的白蛇,好像一匹绸缎,在暖水中,

手持云伞,与天同行。我坐在门槛上,

温讳良与关公,举刀宴月,弹奏江陵。

椿树在我的肚子里,向上打苞。

哎:“东风,一碰就碎。”我股掌上的余温,

渐渐渗入去年的新泥与麦壳。从云中,

来到淮河岸,戏水的狐仙,解开胸扣。

一对白云,从仙境,从我的青目里,

钻进那密闭在地球对面的童身。

翻动的云,上下起飞的云,咔嚓咔嚓的云,

来回震荡的云,酣畅淋漓的云:

生母缝补的裤裆,呵万象,如同无限蜻蜓。

“草籽田,比去年,更深了一层。”

一头水牛,正拉着一车粪便,在田间

哞哞前行。我妈,突然从草垛堆中走来,

竖起洋叉。叫天子,在振翅的惶恐中,

将我从仙境惊醒。我穿上天外之天的白云,

提起一把凉意,杨絮在天地间,连接母子。

咩咩吃奶的公羊,再次勾住我的心魂。

[一些默示]

——给朱赫

我:无法辨明的我。上午时宽时窄。

走不完的城市,和经纬相交的路口,

从上午的尽头,无法辨认的弟兄多明我,

从我,他以碗来装,空气中的松子。

落到尘世上面的一些事,在万物静止的灵中,

如同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的婚曲。

一些事,向我敞开,如同站在大街之外的

清洁工,在清扫我完整的过去。

一个天真的少年,一直都在困厄中,

对抗指骨上,残忍的说谎。整条街上,

奔涌的悲伤,对抗着……上午堵在我胸前,

梧桐树叶,在早班时间,聒噪如鸣笛。

摩托车队与日光,在烟尘的跑道上,

向他们自己奔命嘶喊,横穿马路拼命揽活。

在这一天里,挣取一家人,口含泥、沙的

大米和白馍。在那些晚鸦,驮回来的

一座空城里,颓圮的古刹残垣上,

在那些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赤脚、军队

和商贩,以及车辙,磨平的石基上,

在光润的金石内,一直回荡着永不止息的

元音。而我们的干枯的性,凝望着

瓦砾中那棵支起黄昏的千年古木,并和它站在一起,

互相依靠远离世界的独立。

[在辛庄]

父亲和堂哥,在起伏的暖冬里:一边打草,

一边搓绳。塘埂,门楼前,排水沟中,

尚未收割的艾蒿,如同稀星,握住自己,

和根荄的湿润。挂在树枝上的绒衣噙住落日,

缓缓饮入一场大梦。我蹲在墙角里,风

翻过墙,吹向铡刀口,于内外吞吐,

剁碎的桔梗和鹊影。我父亲,躬下腰,

将麻包、蛇皮袋,剪成方形布块,

然后,绑住它们的四个角。

他们:一人手拿扁担,一人提麻布兜,

到过年抽干的水塘里挖塘泥,挑泥浆,

与粉碎的麦秸秆,以及麻丝,搀在一起。

他们:挥舞铁锨,和新泥。在墙角睡倦了的黄狗,

爬起来抖抖身体,伸出长舌,摇头摆尾,

依偎在赤脚点烟的主人膝前,如同父子。

宅基地上,他们在放好的线内,光着膀子,

撅起屁股,以刨锄与铁锨:

挖槽、刨土、烧水、放树。

我向喜鹊飞来的方向望去:村庄、树木、溪流,

正在静静收拢田野里闪烁的麋鹿。

他们将北风与大地的苦寂,还有和好的新泥,倒入槽内。

一只又一只,地鸫栖在泡桐树上,

共同期待它们的邻居,

从人民公社的墙角,

刨出来的、肥胖的地老虎。人群外,

母鸡追随公鸡,围绕在即将消融的雪里,

拱树根的家猪身边觅食。少女们,

从湿地冒出的岚气中,走出光滑的石头。

[山 嘴]

——给莫楷

金雕在雾中,穿过松林身后墓地门前的石羊、石虎。

草上的辽河和山中的岚气,顺着青草地,驱使晨风,流进一颗颗闪

亮的贝币之心。

树丛里的松鼠、林貂和一束光,从鸟声里,从野猪的洞口,遁入日晕。

滚向山顶的圆环,打开了血石腹中的白昼:

那降临在薄暮、山谷、蘑菇、丛林中的白色信使,让山中的公路,

在巡行的水源上,丝绸般飘起。

我通过光与岩石的唤醒,将剩余的生命,渗进地下熔岩的入口。

“碎石上震动的马蹄,

还在宽阔的悔悟中,独饮午门。”

我转身,和羊群一起,走出农舍:

远山挺在火石的齿缘上,幽静中渗出的恐惧毫无人迹。楼群上的云

层正在沸腾雪崩,城市“离开了它的屋子”,天空与大地之间的雨矢,

以及绕道斜行的云峰,在我们身后,好像即将关闭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