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哐当、哐当、哐当,拉煤炭的大卡车,
如同寂静的夜空,摇动的木制风米机,
在宽松的西乌珠穆沁旗长途汽车站
和围起草原的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
它们绕着弯,开进烂砖砌成的停车场。
他们在这里大小便、换胎,从烟尘与垃圾中
走出来找饭吃,过夜的:洗澡、玩乐。
我站在路口,蹲着的、站着的,开始
走动的男人女人,他们的眼睛在我身上
晃晃悠悠。我听着,风从车站对面的
塑料大棚里,送来的丁零零的打铁声,
它们在寻找什么?“哐——哐当——当。”
路边上,年轻的小伙子,满脸油乎乎的,
在黑腻的长桌上虔诚地卸牛大腿,
他的砍刀上堆积着成块成块的羊脊椎。
他和他手中的磨刀棒,专注地工作,
似乎与我们无关。我从他的蒙语祷文中发觉,
他的每一刀,都非常较真,都隐藏着同
一个新娘。
他的每一刀下去,都那么精准,
都在与那位新娘,牧放着亲密的牛羊。
神站在门上,双锏与蛇矛,刺入青阳。
杏花、虎年,在春雨中,同时上锁。
屋宇的主人,是我父亲。钥匙仿佛鸾影,
时间沉睡的地漏,如同锁孔。昨晚,
在犍围孜后院的青檀上,鸣雷中,
幻化成人的白蛇,好像一匹绸缎,在暖水中,
手持云伞,与天同行。我坐在门槛上,
温讳良与关公,举刀宴月,弹奏江陵。
椿树在我的肚子里,向上打苞。
哎:“东风,一碰就碎。”我股掌上的余温,
渐渐渗入去年的新泥与麦壳。从云中,
来到淮河岸,戏水的狐仙,解开胸扣。
一对白云,从仙境,从我的青目里,
钻进那密闭在地球对面的童身。
翻动的云,上下起飞的云,咔嚓咔嚓的云,
来回震荡的云,酣畅淋漓的云:
生母缝补的裤裆,呵万象,如同无限蜻蜓。
“草籽田,比去年,更深了一层。”
一头水牛,正拉着一车粪便,在田间
哞哞前行。我妈,突然从草垛堆中走来,
竖起洋叉。叫天子,在振翅的惶恐中,
将我从仙境惊醒。我穿上天外之天的白云,
提起一把凉意,杨絮在天地间,连接母子。
咩咩吃奶的公羊,再次勾住我的心魂。
——给朱赫
我:无法辨明的我。上午时宽时窄。
走不完的城市,和经纬相交的路口,
从上午的尽头,无法辨认的弟兄多明我,
从我,他以碗来装,空气中的松子。
落到尘世上面的一些事,在万物静止的灵中,
如同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的婚曲。
一些事,向我敞开,如同站在大街之外的
清洁工,在清扫我完整的过去。
一个天真的少年,一直都在困厄中,
对抗指骨上,残忍的说谎。整条街上,
奔涌的悲伤,对抗着……上午堵在我胸前,
梧桐树叶,在早班时间,聒噪如鸣笛。
摩托车队与日光,在烟尘的跑道上,
向他们自己奔命嘶喊,横穿马路拼命揽活。
在这一天里,挣取一家人,口含泥、沙的
大米和白馍。在那些晚鸦,驮回来的
一座空城里,颓圮的古刹残垣上,
在那些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赤脚、军队
和商贩,以及车辙,磨平的石基上,
在光润的金石内,一直回荡着永不止息的
元音。而我们的干枯的性,凝望着
瓦砾中那棵支起黄昏的千年古木,并和它站在一起,
互相依靠远离世界的独立。
父亲和堂哥,在起伏的暖冬里:一边打草,
一边搓绳。塘埂,门楼前,排水沟中,
尚未收割的艾蒿,如同稀星,握住自己,
和根荄的湿润。挂在树枝上的绒衣噙住落日,
缓缓饮入一场大梦。我蹲在墙角里,风
翻过墙,吹向铡刀口,于内外吞吐,
剁碎的桔梗和鹊影。我父亲,躬下腰,
将麻包、蛇皮袋,剪成方形布块,
然后,绑住它们的四个角。
他们:一人手拿扁担,一人提麻布兜,
到过年抽干的水塘里挖塘泥,挑泥浆,
与粉碎的麦秸秆,以及麻丝,搀在一起。
他们:挥舞铁锨,和新泥。在墙角睡倦了的黄狗,
爬起来抖抖身体,伸出长舌,摇头摆尾,
依偎在赤脚点烟的主人膝前,如同父子。
宅基地上,他们在放好的线内,光着膀子,
撅起屁股,以刨锄与铁锨:
挖槽、刨土、烧水、放树。
我向喜鹊飞来的方向望去:村庄、树木、溪流,
正在静静收拢田野里闪烁的麋鹿。
他们将北风与大地的苦寂,还有和好的新泥,倒入槽内。
一只又一只,地鸫栖在泡桐树上,
共同期待它们的邻居,
从人民公社的墙角,
刨出来的、肥胖的地老虎。人群外,
母鸡追随公鸡,围绕在即将消融的雪里,
拱树根的家猪身边觅食。少女们,
从湿地冒出的岚气中,走出光滑的石头。
——给莫楷
金雕在雾中,穿过松林身后墓地门前的石羊、石虎。
草上的辽河和山中的岚气,顺着青草地,驱使晨风,流进一颗颗闪
亮的贝币之心。
树丛里的松鼠、林貂和一束光,从鸟声里,从野猪的洞口,遁入日晕。
滚向山顶的圆环,打开了血石腹中的白昼:
那降临在薄暮、山谷、蘑菇、丛林中的白色信使,让山中的公路,
在巡行的水源上,丝绸般飘起。
我通过光与岩石的唤醒,将剩余的生命,渗进地下熔岩的入口。
“碎石上震动的马蹄,
还在宽阔的悔悟中,独饮午门。”
我转身,和羊群一起,走出农舍:
远山挺在火石的齿缘上,幽静中渗出的恐惧毫无人迹。楼群上的云
层正在沸腾雪崩,城市“离开了它的屋子”,天空与大地之间的雨矢,
以及绕道斜行的云峰,在我们身后,好像即将关闭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