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乙一
葬礼结束了。现在,众人围坐一桌
喝茶。剥花生。聊一些旧事
等待端上酒水、食物,主家拜谢宾客
他侧过身子,面容瘦削
满头白发仿佛闪电的灰烬
小时候,他特别疼爱我们兄弟
高考失败,自此闭门不出,写山歌剧本
后来,尝试不同的营生
有一年,他试种西瓜,要留取种子
抱我来到田间,剖开西瓜让我慢慢吃
那过度成熟的甜蜜气息
独自大快朵颐的奢侈和惊喜,让人眩晕
那时,我还不懂得一粒黑色的小东西
如何变成硕大的果实
他继续说,有一次,出差在外
在酒店大堂等客人
读到我写父亲的一首诗,禁不住泪水横流
而直接放弃与客人的会面
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在散漫的往事中
我突然放下了对他的所有敌意
尽管我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怀有深深的怨恨
她不识字,不会看时间
所谓时光,就是白天与黑夜。比如
大儿子的出生时辰
是某年七月初九早上鸡啼时
那年天冷,公鸡的鸣叫却温暖绵长
比如,一夜,就是天黑了
细雨没有停止,淋湿了院子
淋湿了菜地里的芹菜、墓碑上的字
所谓时光,是她守寡已四十年
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是她佝偻在床沿,阳光挤进窗户
落在一只破碗上
银水塘出来的流水就此消失了
犹如一场绿色的大雾
把往事淘洗得干干净净。阡陌。小木桥
水渠,以及其中的鱼虾
饥饿的胃
互帮互助的热闹。欢喜和愁苦……
全都掩藏在连绵的葱茏中
大片良田成了荒地,没有了边界
没有了寸土必争的争吵与抢夺
满目皆是有名无名的杂草,它们曾经是
喂牛的上等草料。如今,没有了牛
没有了耕作
也没有了农药、除草剂
——有如春风从未停止它的吹拂
我知道,越过这片荒草地
流水将再一次虚构它的身世
成为另一条小溪的源头
不远处,古老的樟树下,香火依旧鼎盛
它被村人奉为神明
有美丽的传说和真实的惩戒
年少时,每一次路过,我都会停下脚步
和它交换隐秘的喜悦和恐惧
——那些喜悦早已遗忘
而恐惧,一直停驻在我内心
春天太慢了。五月后,有人家酿酒
以备新媳妇坐月子
乌桕树开花了,遍野漫山
仿佛雨水带来的礼物
村人忙着采三华李、甜玉米,烤烟叶
闲时,男人到水库尾钓鱼
妇人聚在废弃的小学操场跳广场舞
外省夫妇再一次准时抵达,在马路两边
摆蜂箱,搭帐篷,生火做饭
“乌桕花酿的蜜,是世间最好的蜜”
他热情地调蜂蜜水
招呼围观的老人和小孩
为了这一口好蜜,蜜蜂代替我们
到达了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
它们飞翔着,或是奔赴,或是返回
这么多年,我一直心存疑问:
蜜蜂会不会水土不服?
它们有没有怀乡病?
想到自己黯淡的写作,诗人
乌桕树,蜜蜂,突然有了神秘的联系
——我们都有相同的愿望
在这个苦涩的人世
今夜的灯光不属于理想,不属于
从高处垂下来的生活。我们变得安静
不纵酒,不欢歌,只是围坐一堆火旁
喝茶,聊天。轰隆隆的烟花熄灭了
被我们呼唤回来的都是陈年旧事
忘在教室的书包多了几个乌龟
蓝墨水染了新衬衫,她在河畔边洗边流泪
勤工俭学捡茶果,路遇一条蛇
女同学拉着他的手再不肯松开
后来,有人转学,有人毕业打工了
我们说到别人记不清的细节
说到自己的糗事。大家都没有问起
主任属正科还是副处?
房产,以及汽车排量
我们开怀大笑,拍着肩膀摇晃
以茶代酒,碰杯,一饮而尽
也说到你,突然就离开了我们
想起返乡实习那年,你在村小教书
常常陪我聊天到凌晨
我们聊到你,每个人都黯然神伤
突然感到今夜的冷
从风开始。从背部开始
闲居山间,我与真理保持足够距离
以阻止焦虑的大面积发生
有时,突然就忘了身边草木的名字
仿佛书本中遇到的一位熟人
热切交谈,转身离开
——它们的枯荣,像个哑谜
也读诗。总想替作者删去多余的字
尤其对语气助词,多有不屑
和不满
在历史的轻薄与暴戾面前,所有的语气
皆微不足道
创造者和模仿者同时隐于民众
有时,我们借隐喻说出爱恨,说出真相
有时,又用沉默说出
大地充满了欢乐,夏天越来越美好
一些花开败后,另一些接着开
芒种过后,我再没有爱上其他节气
闻鸟鸣,如下山。有陡峭,有婉转
有断崖,深渊。四处无人时,你会迷上
这突然的,你并不懂的语言
像暮色,完全包围了你。入神,或出神
鸟声如梯子。山峰慢慢升高
无数水滴即将落下。一地落叶即将飘散
只剩下悲伤。因为鸟的鸣叫
山中的寂寞,并不是真正的寂寞
只剩下怀念。因为不懂
鸟鸣中的欢喜,是真正的欢喜
我坚信诗歌源于真诚的内心,源于真实的情感和生存体验;坚信诗歌于每一个人,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神秘的力量。我相信诗歌能带给我力量,去认知这个世界,去对抗无穷无尽的黑暗、苦难、疼痛与挣扎,去感知更多的美好,获得更多在尘世的喜悦与幸福。
我将自己的“好诗标准”概括为:
情感:没有情感,何为诗,诗何为?呈现诗人的真情实感和真性情。
轻松:轻松进入诗歌,继而进入诗人内心,洞察诗人的精神世界。
共鸣:不自觉迷失其中,在急促或缓慢的呼吸间,它成为你,成为你的。
尖锐:像一根针,透着光,除了钝痛、刺痛,还有持久的手足无措的悲伤。
新颖:独特的创造力,持续的探索,不重复自己,不重复别人。
怜悯:不是在每一首诗中,而是在每一位诗人心里。
智慧:表现为突然而至的巨大的爆发力。
我理想中的诗歌:安静、澄明、朴素、自然、纯粹、直接、通透,但它的本质却是张扬的,有不可一世的棱角,有不服管教的凶悍倔强。当下,诗歌创作的繁荣背后,亦有同质化越来越严重的倾向;在公共写作模式下,如何找到确定具有生活质感的那一小块?所以,面对小情绪,我希望看到大气和开阔;面对妥协,我愿意是对抗;面对顺从的呻吟,我希望是反抗的呐喊;面对退缩,我愿意是强硬;面对柔弱,我希望是犀利……现在,我更希望自己的诗歌有坚硬、尖锐的质地,有桀骜不驯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