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苍生

2021-11-12 03:22
草堂 2021年12期

清嘉庆十八年(1813),熟读经史又曾经过多年八股文训练的龚自珍,又一次信心满满地出现在了顺天府乡试考场,结果再一次落榜,这是他的第二次落榜了,他自然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四次同样的结局在未来等候着自己。无独有偶,不久,新婚方才一年的妻子段美贞被庸医误诊,不幸病逝于徽州。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双重打击,时年二十二岁的龚自珍,写下了一首满纸苍凉的词:《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其中有“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之句。多年以后,年近五旬的龚自珍在总结自己的创作时,时常流露出对词这种文体,尤其是对他早年创作的那些词的悔意,诗人甚至用“悔杀”“悔存”来评价自己所写之词:“不能古雅不幽灵,气体难跻作者庭。悔杀流传遗下女,自障纨扇过旗亭。”这是龚自珍在其后来传世之作《己亥杂诗》里发出的感喟。作为晚清时期的大诗人、大思想家,后世不惜以各种美誉来盛赞他的文学和思想成就。康有为就认为,龚自珍的文字为“国朝第一”,超越了诸子、唐宋八大家, 进入了经学之境;梁启超曾说,他初读龚如遭电击:“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柳亚子更是以“三百年来第一流,飞仙剑客古无诗”来称颂龚自珍的才华;大学者张荫麟对龚自珍的《已亥杂诗》推崇备至:“自有七绝诗体以来,以一人之手,而应用如此之广者,盖无其偶……”总之,龚自珍是一位深刻影响了近代中国思想文化走向的人,说他是“近代文学的开山祖师”也不为过。而恰恰是这样一位集大成式的人,在他留下的卷帙浩繁的诗文之中,在他本人并不看重的早年的词作里,“纸上苍生”这个苍凉又萧瑟的词,凸显出了龚自珍日后跌宕的命运症候。我甚至觉得,这个词,比后人经常附会他在身上的“剑气箫心”或“万马齐喑”,等等,更能贴切地把握他人生的走向。

1792年,龚自珍出生在杭州城东的马坡巷,一个诗礼传家、读书晋仕的名门望族。“自珍”这个名字是他外祖父——朴学大师、考据学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的作者)所取,有自珍自爱之意。与古时候的许多文人一样,龚自珍一生中有众多字号,如尔玉、 璱人、定庵、巩祚、易简、伯定、碧天怨史、曼倩后身,晚年自号雨琌山民,学佛时号怀归子、观实相知者,也有人说他佛名为乌波索伽……我没有考据过一个人的字号与其性格之间有何关系,但从古人的习性来看,字号越多往往名堂越多,经历越奇崛,传奇色彩也就越浓厚。据史料记载,龚自珍自幼天资聪慧,博闻强记,加上家学渊源极其深厚,不仅有父母、外祖父亲授其学业,家人还延请了各路名师加以辅导,未及成年就展示出了过人的才华。“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这是段玉裁对他寄予的厚望。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龚自珍,前途看似锦绣一片。但是,命运却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或者说,日后龚自珍的命运走向,反过来映衬了晚清王朝悲剧性的结局。

从十九岁龚自珍第一次参加顺天府会试,到三十八岁勉强中了个同进士(清代科举分为三甲,头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中二甲者赐进士出身;三甲众多,赐同进士出身,算是给落第贡生的一点心理安慰),其间,中国的时局也在飞速地发生着变化。乾嘉盛况已不复存在,自嘉庆亲政始,国运日衰,至道光时期更是哀鸿遍野。“危哉昔几败,万仞堕无垠。不知有忧患,文字樊其身。”(《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十四)一般来讲,社会危机越重,统治者对思想管控越严。在“文字狱”盛行的时代,有识之士不得不多用曲笔传达自己的思想,变戏法似的阐释他们对社会现实的观感。“卿筹烂熟我筹之,我有忠言质幻师。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己亥杂诗》之十九)这便是龚自珍向时代传达自己声音的技巧,也是那个时代正直的文人墨客们的发声技艺。

关于晚清的腐败与堕落,已经不用我在这里赘述了,我们只需厘清龚自珍的个人生活,究竟是怎样投射在时代的幕墙之上,并由此衍生出了一道诡异之光的,就能捕捉到某种命运的玄机。也许是某种巧合,也许是某种必然,龚自珍在京师官场宦海里沉浮的那二十年,正是才智平平、性格又阴郁多变的道光皇帝在位的二十年。1821年道光登基,那年春天,龚自珍正式进入内阁中书任职。及至龚自珍去世时,道光已经做了二十年皇帝,再过十年他也驾崩了。从龚自珍的职场生涯来看,他一生并没有担任过什么显赫的官职,中同进士后一度升任宗人府主事,但很快调任玉牒馆纂修官,后又改任礼部主客司主事等,本有机会选授湖北同知,但他拒绝了这个正五品职位,原因是不愿远离政治中心。1839年春,在京城越混越落魄无望的龚自珍辞官去职,以要侍奉老父龚丽正为由,连家眷也没有带,只是雇了两辆马车,一车载书,一车载己,怀着愤怒和伤心,回到了家乡杭州。遥想当年他赴京应恩科会试曾作:“一天幽怨欲谁谙?词客如云气正酣。我有箫心吹不得,落花风里别江南。”(《吴山人文徵、沈书记锡东饯之虎丘》)那般气干云天的豪情和挥斥方遒的雄心,再对照一下此刻的落寞和孤寂:“我马玄黄盼日曛,关河不窘故将军。百年心事归平淡,删尽蛾眉惜誓文。”(《己亥杂诗》之二)时光倥偬,美好的愿景似乎还未来得及展开,生命的晚景已近在眼前,人生的个中况味岂能一言而尽?

龚自珍在通往权力的途中无疑是个悲催的失败者,但是,如果我们不能从他的出生背景、他的人生阅历,以及他的交游交友、个人学养等方面,来综合考察他的思想构成,就无法解读他“医国手”的形成原因和动机。

龚自珍是跟随父亲龚丽正逐步进入官场的,虽说是奉亲侍读身份,并无实质性官职,但他总有机会游宦于各种人际圈子里,近距离观察社会和官场,增加阅历和见识,这一点对他后来有的放矢地针砭时弊非常重要。“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深浅不自持。洗尽狂名消尽想,本无一字是吾师。”(《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之十四)科考的败绩自然令心高气傲的诗人郁愤难平,而这期间,龚自珍结识了许多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物,譬如刘逢禄和王念生,这二人分别是那一时期重要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大师,他们经学致用的思想,对龚自珍有很大的启发;譬如时任吏部左侍郎的王鼎,他刚正不阿的清臣形象,让龚自珍看到了复兴国家的希望;譬如魏源,他俩可谓一见如故,同气相求,后来被人称为“龚魏”,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人;还有一位江沅,龚自珍学佛的第一位导师,江沅并非纯粹的佛教徒,同时还是考据派学者……龚自珍的知识结构非常复杂,他精通经学、史学、小学和舆地之学,接受并发展了乾嘉公羊经学家经世致用的合理部分,将学术研究与改造社会紧密结合。作为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他的反叛性从早年作诗撰文、交朋结友就开始了。我们应该注意到,龚自珍出任内阁中书时,已经年满三十九岁了,思想性格已经成熟 ,带着这种鲜明的性格特征和强烈的批判意识,进入庙堂的龚自珍,他面对的现实处境无疑是极其险恶的。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是龚自珍有感于国事或身世,集中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抱负的一组诗作,显示出了诗人渴望追求理想的人生态度和独立清高的思想品质,语言朴实,却又气势如虹:

所以慨慷士,不得不悲辛。

看花忆黄河,对月思西秦。

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

——《其二》

造化大痈痔,斯言韩柳共。

我思文人言,毋乃太惊众。

儒家守门户,家法毋徇纵。

事天如事亲,谁云小儿弄。

——《其六》

危哉昔几败,万仞堕无垠。

不知有忧患,文字樊其身。

岂但恋文字,嗜好杂甘辛。

——《其十四》

我时常突发奇想,倘若龚自珍生活在唐代,他该是何等段位或品阶的诗人?从才华上来看,他的练字造句能力丝毫不逊于李杜;从对个人生活,以及对社会时局的感受力方面来讲,他也当属情感最丰沛、感受力最强烈的那一类诗人。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在龚自珍出生的前一年,《红楼梦》刊印问世,这部改变了中国文学走向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不仅有力佐证了晚清的时代风貌,而且也从文体范式上彻底确立了未来中国文学的主流趣味。也就是说,源远流长的格律诗传至晚清,已经丧失了文学大宗的地位,变成了文人墨客抒发心志、感时伤世的手段,功能上的趣味性已经淹没了原有的思想性和独创性。因此,即便是像龚自珍这样的强力诗人,也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格律诗日趋颓势的命运。“忏悔首文字,潜心战空虚。今年真戒诗,才尽何伤乎。”同样是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里,龚自珍表达了对自我才华的疑虑,作为一位有着强烈的济世情怀的诗人,他最引人注目无疑是诗歌方面的才华,而他最不甘心的,就是只做一个吟风弄月的诗人。所以,龚自珍时常徘徊在作诗与戒诗之间,一次次宣布“戒诗”,又一次次“破戒”。

龚自珍流传下来的六百多首诗歌,以特有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笔触,回应了那个时代的精神生活面貌,表现出了诗人超前的政治敏感度和直面时代的精神特色,具有异常强烈的艺术震撼力。而构成他诗歌中精神冲突的核心基调,就是理想与现实、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强烈矛盾,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己亥杂诗》中的这首绝句: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是一首把奄奄一息的社会现实与生气勃勃的人生理想和对人才如饥似渴的渴望之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诗篇,立意高远,字里行间风雷激荡,却朴实无华,更主要的是,它饱满高昂的情感打通了时代的局限,变成了一种具有普世意义的心灵呼唤。龚自珍的语言才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个性化书写,他总是能将自己对社会的忧患意识、时代的危机感,巧妙地转化为个人的情感表达,不是情绪化的牢骚和愤怒,而是深刻的悲怆情调,如同他在《题红禅室诗尾》中所说的那样:“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当一位诗人真正具有了前瞻性的学识,和异常丰沛的人生经验之后,他的“阅历”就成了信手拈来的诗歌素材,随口吟来,总含情志。“忧患吾故物,明月吾故人。”(《寒月吟》)人与诗在这里形成了天然的合一与交融,达成了彻底的和解与互助。

1839年,龚自珍终于离开他生活和奋斗了二十年的京师,虽说这是被迫的选择,但何尝不是对自我的解放?南归途中,一路上走走停停,有迎来送往的饭局,也有各种艳遇,直到今天仍然有各种添盐加醋的流言用来形容他一路南归的狼狈和不堪。就是在马车上、驿馆里,龚自珍陆陆续续地随手写下了一堆“纸团”:“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鸡毛笔书于帐簿纸,投一破麓中,往返九千里,至腊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别墅,发麓数之,得纸团三百十五枚,盖作诗三百十五首也。”(《与吴虹生书》)这就是被后来人称“庞大大物”的《己亥杂诗》的由来。

大型组诗《己亥杂诗》由三百一十五首绝句构成,有的是可以单首成立的绝句,有的则是由十余首绝句共同组成的组诗,多样统一与单纯统一相互重叠在一起,这是前人没有过的诗歌规模。诗人起先并无这样的写作计划,随感撰就,积累成册,内容非常丰富,包罗万象。主要表现了诗人一生的心路历程,既有对现实生活的观感,又有对往事的追怀;既包含诗人对个人身世、事业、理想的慨叹,又包含他对国家安危、民生疾苦、时政得失的关切 ;既保持了诗人一以贯之的战斗锋芒,又有消极避世、无可奈何的思想体现。龚自珍亲自编订了这些诗,大体按照写作时间顺序编排。由于它是诗人在人生的关键时期和特定的遭遇中写就而成的,因此,其客观上呈现出来的完整性和深刻性当是诗人前期写作所无法比拟的,完全可以视为龚自珍艺术人生的总结和集大成。

古典诗歌格律森严,经由上千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严格的戒律,晚清许多诗人只能在前辈定制的框架内,亦步亦趋,诗作严谨有余而巧变创新不足,失去了原创能力,然而,龚自珍却敢于僭越森严的格律规制,独树一帜,给这种业已凝固的艺术形式赋予了崭新的富于流变的内蕴,无论是巧变还是藏拙,都显示出了过人的语言天赋和能力。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己亥杂诗》之五

中国古代诗歌向来以言志、言情为其固有传统,到了宋之后开始有了言理的特色,尤其是苏轼,就曾在其诗歌中多有尝试:“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书吴道子画后》)应该说,龚自珍的这首绝句就继承了苏东坡的这一体悟,语浅意深,因物寄理,以淡泊之情浓缩了诗人坚执慨然的人生理想。《己亥杂诗》里有太多类似的惊艳之句,譬如:“白云出处从无例,独往人间竟独还”(《其四》);“新蒲新柳三年大,便与儿孙作屋梁”(《其二十四》);“人生宛有来去今,卧听檐花落秋半”(《其二百二十六》);“今日帘旌秋缥缈,长天飞去一征鸿”(《其二百六十五》);“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其二百七十六》)……众多的连珠妙语贯穿于这部《己亥杂诗》中,让这部看似散乱的绝句组诗具备了天然的一致性,甚至是天才的必然性。正因为如此,清末民初的一批诗人极其崇拜龚自珍,学龚、拟龚、集龚成风,甚至被人讥为“龚癖”。

“少年哀艳杂雄奇,暮气颓唐不自知。”晚年的龚自珍在《己亥杂诗》里回忆自己的诗学风格时,曾这样总结道。前人说龚诗“奥衍”“奇”“隐”,主要还是指龚自珍诗歌透露出来独特的美学趣旨,事实上,他在处理人与物、情与景的关系上,仍旧灵活地沿袭运用了中国诗学传统的比兴手法,从对自然现象的描述,转换到对社会现象的披露和展示, 再到个人心志的抒发,情景交融,互为因果。这样的手法并不新鲜。真正让人过目难忘的,还是龚诗中雄奇廓大的气象,以及与此气象之下婉转凄迷的心理书写,如同他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里所言:“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其实,这心也就是赤子之心:“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己亥杂诗》其一百七十)李贽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我们只有在理解了诗人为何要以“童心来复梦中身”后,才能进而理解他的“暮气颓唐不自知”。“不自知”缘于诗人依然保有一颗“童心”,当他行进在生命的“逆旅”之中,“怒马出长安”时,这颗不断跳跃的“童心”挽救了诗人“暮气颓唐”的晚景,他仍然用纯真而非污浊的眼睛打探这个时代,在“不自知”中依然怀有难以纾解的济世之情:“少年揽辔澄清意,倦矣应怜缩手时。今日不挥闲涕泪,渡江只怨别峨眉。”(《己亥杂诗》其一百〇七)

龚自珍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宥情》的文章,文中假借甲、乙、丙、丁、戊之口,相互诘难,分辨出人与铁牛、土狗、木马之区别,得出了人是一种有情有欲之物的结论:“有士于此,其哀乐也,沈沈然,言之而不厌”,“欲有三种,情欲为上”,“阴气沉沉而来袭心,不知何病。龚子则自求病于其心,心有脉,脉有见童年”。由此来看,龚自珍所言之“情”,乃是对“童心”的感性说法。“宥情论”之说具有鲜明的时代指向,我们一定要将它放在几千年封建社会行将接近尾声的大背景下来考量,它反对的是宋明理学禁欲主义,也反对复古主义和形式教条主义,特别强调人的真情实感是一切文学创作之根基。龚自珍接过明代思想家李贽的“童心论”,强调所谓真,就是纯洁得如同童心般的思想感情。

记得早年读《病梅馆记》,心中就涌荡着愤愤不平之气,诗人用拟人化的手法将人比喻为梅树,把专制社会的各种屠戮比喻为摧残梅树生长的锄、盆和棕绳,表示自己一定要拯救这些病梅:“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作《病梅馆记》时正是龚自珍南归之期,作为一位在官场宦海抗争了一辈子的诗人,龚自珍即便铩羽而归,仍然不愿放弃他早年就立下的改造中国的宏愿。

龚家在苏州昆山有一座别墅,叫羽琌山馆,也即我们在前文里提到过的海西别墅,“杰阁三层绝依倚,高与玉山齐”,这座园子面积并不算大,但龚自珍十分喜欢这里。南归后稍做休憩,他便前往杭州见父亲。这年九月,龚自珍再度北上,迎回眷属,安顿于此。从此之后,他时常往来于杭州、昆山两地,访亲拜友,也过得潇洒自在。1841年春天,龚自珍担任江苏丹阳云阳书院讲席,不久父亲龚丽正去世,他接替父亲成为杭州紫阳书院主讲,同时也兼任丹阳书院教职。这也应验了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所发下的誓言,要用教育的方式解放这些“病梅”,从闻道、得道,到布道,龚自珍完成了他人生的角色转换。

1841年8月,龚自珍暴病逝世于丹阳,死因不详。享年五十岁。

也是在这一年,鸦片战争的硝烟已经在南中国的大地上弥漫,中华民族的命运正在经历巨大的转变。作为坚定主张禁烟的大清臣僚,龚自珍早在辞职离京前两年,就曾作《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以鲜明的爱国立场,提出过禁烟的措施和策略,供林则徐参考,他甚至提出愿意随林则徐南下,参与禁烟行动,结果被后者婉拒。国难当头,举朝惶然且茫然的现状,想必龚自珍都已看了在眼里:“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阍。”(《己亥杂诗》其三)时也命也,都是诗人凭一己之力难以扭转的了的,而他更不能扭转的是他子嗣没落不堪的命运。龚自珍长子龚橙,自号“半伦”,藏书家,一生放浪不羁,虽精通满、蒙文字,甚至英文,却屡试不第,不得不靠变卖家藏书画等家产度日。龚半伦流落上海后,得到上海江海关税务司英人威妥玛器重,后被推荐给英国驻华全权专使额尔金,担任翻译。据说,龚半伦曾随八国联军进入过京城。这应该才是龚自珍最不愿看到的结局,而恰恰是这样的结局,进一步印证了晚清帝国不可收拾的残局。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这是《己亥杂诗》里的最后一首诗,但还不是龚自珍人生中的绝笔,他的最后一首诗题为《书魏槃仲扇》:“女儿公主各丰华,想见皇都选婿家。三代以来春数点,二南卷里有桃花。”这首诗可以视为诗人对未来中国的美好期许,是徐徐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纸上江山,无限辽阔而壮美,需要无数代苍生去前赴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