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兕美芹(外一篇)
——《在黄鹤楼下,不如读诗》系列

2021-11-12 03:22张执浩
草堂 2021年12期

◎张执浩

公元1127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令举世蒙羞的大事,即便是在时隔多年之后,“靖康”这个只在人类历史上存活了两年的年号,甚至这个词本身也带有晦气,被人视为耻辱的象征。这一年,北宋最后的两任皇帝宋徽宗和宋钦宗被金人一并掳走,分别被侮辱性地封为“昏德公”和“重昏侯”。不久,宋徽宗在囚禁之所郁郁而亡,死后连骨灰都没有被烧透;而宋钦宗也在不久之后被赛马踩死,落得个客死他乡的荒唐下场。如果你生活在北宋,尤其是经历过辉煌时期的北宋后,你断然不会想到,历史居然会是这样一番走向和结局。尽管大宋并非我们想象中的盛世太平,但依然牢牢占据着当时世界一半以上的国民总收入,每年高达一亿两白银的税收,仅凭此条,就彰显出了帝国的繁荣,更遑论它无与伦比的瓷器,和日常生活里司空见惯、普遍拥有的丝绸、茶茗。大厦的倾覆发生在一夜之间,而倾覆之后腾涌起来的尘垢却遮天蔽日,经久不息,让南方的汉人为此付出了多年蓬头垢面的沉重代价。

“靖康之难”发生在中国农历的丙午年,又被后世称为“丙午之耻”。 十三年之后(1140),力主抗金的大臣李刚病逝,而另一位抗金大将岳飞背负着“雪耻”的重任,率领“岳家军”一路北上,接连收复失地,眼见就要实现“直捣黄龙府”的光荣与梦想了,却被昏聩的宋高宗和秦桧连发十二道诏令班师南撤……就是在这片狼烟战火弥漫的中原大地上,在被金人占据的北方沦陷区山东济南,一个名叫辛弃疾的男儿来到了世上:

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若干年之后,辛弃疾在《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中这样解读自己的姓氏与性情,所有的命理都围绕着沉浸在血脉中的这个“辛”字来展开。

辛家始祖辛维叶原本在甘肃狄道为官,后来升任大理评事后才举家东迁至济南。严格说来,辛家的牵逝之路也印证着北宋王朝的盛衰之变,从起初对大宋政权充满信心,到后来关外号角连天,失去了大宋的庇护,辛氏一族被迫接受金人的“怀柔”,沦为“施恩”对象,这条线路在不堪回首的过程中,渐渐充满了隐秘的怨怼和复仇的冲动。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作为“被污虏官”,不得不委曲求全,“谛观形势”:“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多年以后,辛弃疾在他著名的《美芹十论》里这样回忆当年与祖父在一起的时光,内心中涌荡精忠报国的豪迈之情。

《美芹十论》是辛弃疾南归后献给皇帝的一份奏论或策论,长达万余字,共计十篇,分别从审势、察情、观衅、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十个方面,陈述任人用兵之道,分析敌我双方的形势特征,提出了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原的大计,显示出了辛弃疾过人的远见卓识和军事谋虑,具有极高的军事思想价值。“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这是郭沫若当年为辛弃疾墓题写的一副挽联,“美芹”几乎成了辛弃疾在人世间的代名词:“野人美芹而献于君。”由此可见其爱国忠君之心。

“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古以来,中国历史上就不乏投笔从戎者,譬如班超、吴起、岑参、高适等,但他们大多只是侧身幕府,贡献智慧,记录战报,鲜有手刃强敌之实,能像辛弃疾那样“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凑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南宋·洪迈《稼轩记》)毕竟罕见。关于辛弃疾缉拿叛将张安国的事迹,史书上多有记载,讲的是变节者张安国竟置民族大义于不顾,杀死义军首领耿京,叛逃至金营,卖主求荣,辛弃疾闻讯后直扑济州,将其绳之以法的故事。“壮声英慨,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稼轩记》)实际上,在此之前还发生过一件让辛弃疾赢得“青兕”之称的事情:辛弃疾率部众投入耿京门下,稍后又介绍好友义端和尚加入,但不久义端偷窃帅印,打算以此向金人请赏。事发之后,辛弃疾一骑绝尘擒拿义端,义端死到临头求饶道:“我识君真相,乃青兕,力能杀人,幸勿杀我。”辛弃疾不为所动,果断斩杀之。这便是后人常言辛弃疾“为青兕所化”的由来。青兕乃上古传说里的瑞兽,俗称犀牛,成年后的辛弃疾身材魁梧,孔勇有力,用他朋友陈亮的话来形容:“眼光有棱,足以照应一时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无论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我们从这些闪烁其词的传说中不难看出,辛弃疾确乎胆识过人,且文韬武略兼具。

公元1162年,辛弃疾结束了在北方的抗金生涯,奉表归宋,开始了他南归后的第一个十年。此时,不管敌对双方是否愿意,宋金对峙已经成为定局。作为以收复江山社稷为己任的热血青年,辛弃疾始终保持着高昂热烈的进取之心,按照吴世昌先生在《辛弃疾传记》里的说法:他“醉中醒来,直嚷着要做官”“不但自己想做官,他也希望他的朋友亲戚都要做大官”,因为在那样的乱世,唯有做官,才能领兵打仗。然而,在朝廷眼中,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过是一名归正军官罢了,给他一个右承务郎已是礼遇。“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满江红·暮春》)这种闲愁状态在辛弃疾早年的词中随处可见,而在愁闷之中也常有英气迸发:“留不住,江东小。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千秋岁》)南归最初的十年间,辛弃疾一直担任着低微的职位,从江阴签判到广德军通判,再改为建康通判, 最后迁至司农寺主簿,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江浙一带,政绩并不显赫,其主要文学成就体现在, 诸如 《美芹十论》,以及上呈给宰相虞允文的 《九议》 这类文论中,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但并未被满足于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采纳。当现实与理想发生巨大的落差时,诗人心中的不平之气也影响了他在诗词美学上的发挥。但在这并不顺心遂意的十年里,辛弃疾还是留下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词:《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临安司农主簿任上所作,描写的是元宵灯会的盛况,上阕写灯,下阕写人,两相映照,相映成趣。在宋代的著名诗人里,似乎只有辛弃疾是完全写词的,或者说,只有他是将自己的文学才华完全投入到了词这种新文体之中的。辛弃疾一生中创作了六百多首词,传世之作也有一百来首。相比之下,宋代其他的诗人,如柳永、欧阳修、苏轼、李清照、陆游等,都是亦诗亦词。这一现象说明,词在传至辛弃疾手上时,已然摆脱了传统中国文人向来以诗赋为文学大宗的认知,成为当时被世人普遍接受的文体。世人皆言辛弃疾为“词中之龙”,主要是指他独特的词风,那种在普遍阴柔的世风之下所秉持的豪迈与高蹈的力量,他是真正将苏轼所开创出来的词之格局,加以进一步发扬和光大的诗人。 然而,我们在这首《青玉案》里,读到的却是辛弃疾的百般柔情与婉转绮丽的语言风格。形成这种认识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此时真正的“稼轩体”尚未完全成型,二是真正的“稼轩体”也并非我们印象中一味的豪放和高蹈,诚如清代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所言:“学稼轩,要于豪迈中见精致。”

公元1172年,辛弃疾改任滁州宣教郎,这也是个不大的官职,从八品文官,但好歹也算是个地方大员了。期间,辛弃疾政绩卓越,不仅改变了流民四散的局面,还组织民众筑城砌墙,为防止金兵南下积极做出准备。滁州任满后,改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深受时任留守的叶衡器重,一年以后叶衡为相,向宋孝宗大力举荐辛弃疾。此时,湖北江西一带茶寇起兵闹事,辛弃疾受命出任江西提点刑狱,兼湖北安抚使,节制诸军,专门负责剿灭茶寇。事态平息后,又调任京西转运判官、江陵府知府兼湖北安抚使,紧接着,又改任隆兴府(今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抚使、湖北转运副使、湖南转运副使,以及潭州(今长沙)知府兼湖南安抚使,等等。这段时间,辛弃疾的职位几乎是一年一变,但阶位并无大的变化。如此频繁的调动显示出,朝廷对辛弃疾的使用是多有顾忌的,一方面看重他的才干,另一方面又有对他“归正军官”身份的考量。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十年里,辛弃疾内心世界也在发生变化,尽管他在每个职位上都尽忠职守,甚至表现卓越,但他已经开始为自己未知的前程准备后路了。

“稼轩居士”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

1180年,年满四旬的辛弃疾又一次改任兴隆府知府兼江西安抚使,连年辗转官场,又晋升无望,令他多少感觉有些倦意了。于是,在着手创办飞虎军的同时,辛弃疾开始考虑在上饶一带建造庭院和居所,安置家人,最后选址定在带湖附近,他根据地势亲自设计了庄园格局:“高处建舍,低处辟田。”对家人说:“人生在勤,当以犁田为先。”这原本是古代文人们通行的做法,但作为一位为战场而生的将帅之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终究是一种无奈之举。

稼轩别墅及附近所属田土面积足足有一百七十余亩,内部装潢十分别致典雅。据说,朱熹当年曾多次来这里做客,在他的日记中对这座建筑也多有描述,“以为耳目所未曾睹”,尽管着墨不多,但欲言又止的笔法给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间。如果说,南归后第一个十年里虽有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但对辛弃疾的心境影响并不太大的话,那么,第二个十年则大不相同了,尽管他官场地位稍有提高,但是并不见得事事遂意,尤其是他耿耿于怀的“雪耻”志念,始终得不到施展,宋室风雨飘摇,朝廷却尔虞我诈,嫉贤妒能之风盛行,在这样的境遇之下,辛弃疾不得不考虑个人的进退得失。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在《一剪梅》这首词里,辛弃疾借用这则古谚语,诉说着他对当时的时局和个人处境的感受,在“独立苍茫”与“一片闲愁”之间他究竟该如何取舍。而事实上,类似的困扰辛弃疾早就有了,只不过被他强摁在了心里。譬如说,这首当年写给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宰相叶衡的词《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青山欲共高人语, 联翩万马来无数。 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这首词立意高远,意象俊朗,节奏自然又明快,充分显示出了诗人情理情景交融的炼句能力。虽说是一首献词,但其中也蕴含了诗人对自身心境的写照:虽然有愁,但高古的心志让人不必言愁。真实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呢?作于两年之后的又一首名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进一步暴露出了诗人的心迹: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可以视为辛弃疾南归以来各种复杂心境的真实流露,既有对宋室“献愁供恨”的不满,又有“断鸿声里”的哀鸣,以及报国无门的嗟叹。诗人登高望远,联想到眼前的时局和个人的处境,心中充满了抱怨乃至怨愤之情,而流年易逝,英雄揾泪,扼腕而叹。“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 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之气,一寄之于词。”(清·周在浚《借经堂词话》)正是缘于“慷慨”与“抑郁”的性格,造就出了辛氏雄浑沉郁,又不失清丽的词学风格。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为庆贺即将落成的新居,辛弃疾写了这首曲调为《沁园春》的词。这是一首典型的言事之作,但事与情相互交织,在罗列敷陈中我们可以读出诗人的用心。辛弃疾开篇借用鹤和猿之口剖析自己,一直渴望着出将入相的沙场骁将,在此处与渴望淡泊宁静的诗人在角力,甚至针锋相对,试图说服彼此。“稼轩未来”隐含着至少两种期待:一是他还没有做到真正放下,二是他的确思量过放下执念,回归田园。而“君恩未许”则在隐晦地表达自己对皇帝的期待,他告诉自己,用这种归隐的方式改变眼前尴尬的境遇,未尝不是一件可行之事,但又觉得圣上未必真的同意他这样做。纠结,犹豫和彷徨,依然是这一时期辛弃疾的思想主题。然而,没过多久,一场来自京城的变故断送了辛弃疾的各种念想,让他明白了现实的残酷,以及“稼轩居士”的存在意义。

淳熙八年(1181)冬,辛弃疾接受朝廷指派,准备由江西安抚使调任浙西提刑,于他而言,这原本是一件稀疏寻常的职位挪动,并不涉及升迁,但却引发了言官王蔺的弹劾。王蔺弹劾奏章的核心内容是:辛弃疾“肆厥贪求,指公财为蠹囊;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凭陵上司,缔结同类。愤形中外之士,怨积于江湖之民”(《辛弃疾落职罢新任制》)。酷吏,暴戾,中饱私囊,民怨沸腾,这四条罪状如若成立,辛弃疾可谓“罪莫大焉”。王蔺在当时的朝堂上素来以秉笔直书、仗义执言著称,官员们对他敬畏有加。因此,奏章一出,庭上哑然。幸好孝宗皇帝对辛弃疾忠君报国之心一向持肯定态度,也对其多年来在各地的政绩非常欣赏, 这才没有加以深究,让辛弃疾“落职”而非“撤职”。

这一年,辛弃疾四十三岁,在此后的十八年里,他一直过着隐居生活。

“绿野先生闲袖手,却寻诗酒功名。”(《临江仙·即席和韩南涧韵》)如果说,在前两个十年之中,辛弃疾的词中充满了“愁”字(愁闷和愁绪),那么,在后来的日子里,尤其是在被弃用后的十余年里,“闲”字就成了他在词中每每提及和书写的人生主题。由于是被迫之“闲”,不得不“闲”,因此我们看到,诗人总是会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内心深处的不平不甘之气,表面上的气定神闲之下,心中依然不停地激荡着苦涩的涟漪。最典型的莫过于这首《洞仙歌·开南溪初成赋》: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南溪筑成,稼轩居更添美景,诗人作了这首理应充满大欢喜的词。上阕写的是景,下阕写的人,本应是,青山欢喜人也欢喜,但我们看到诗人的真实心境却是落寞寂寥的,他既无法像陶渊明那样感受到隐居之乐,从菊花渔樵那里获得人生的真谛;又无法像范蠡那般纵情春波,总有西子相伴一侧。此中况味,五味杂陈。辛弃疾在报国无门的情况下,只能寄情于诗酒风流,他归隐田园,故作旷达,但字里行间弥漫的是隐痛,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掩饰不住积于胸间的块垒。他必须尽快在天地之间为自己的情感找到可以倚靠寄生的宿主。“白发苍颜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江神子·博山道中书王氏壁》)既如此,他需得在不欢喜中为自己找到欢喜的理由。

公元1188年,闲居在带湖山居的辛弃疾写下了另外一首传世之作:《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是一种双调小令词牌名,通称《采桑子》,全词四十四个字,前后两片各三平韵,别有添字格,两结句各添二字,两平韵一叠韵。辛弃疾的这首词严格遵循了这一词牌格式,一唱三叹,气韵绵长。这首词的中心意思还是在说“愁”,少年之愁和今日之愁,但表达愁绪的方式却迥乎不同,今日之愁即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了。“欲说还休”取自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生平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在中国词史上,李清照与辛弃疾被推尊为“济南二安”(易安,幼安),后者对前者推崇备至,不仅改字“幼安”,在创作中也明确标榜过自己“效李易安体”。这种效法不只是停留于口头上的尊敬,而是在语言上对李清照仔细揣摩研习,化为自己的词风。“易安体”在语言运用及创作方法上,主要特征是“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清·万树《词律》)。辛弃疾的这首词之所以被后来者反复推崇,成为词中经典,为世人所喜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作为“豪放派”的代表词人,当他词风兼具“婉约派”的风格时,整体的共情力量会更大一些。而在另外一首《丑奴儿近》的词中,辛弃疾更是将他对“易安体”的效法发挥得淋漓尽致,通篇也是以寻常语入词,灵动,俏皮,无论是整体布局,还是信手拈来如拉家常般的语言,都深得李清照词的铺叙、回环之精髓。因此,清人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说道,词在李清照和辛弃疾之后,“难乎为继”。

正值壮年,身处闲置状态,为辛弃疾的人生迎来了新的转机,只不过这样的转机并不是他一直向往的功名,而是一种向内转、拓展精神空间的过程。及至此时,辛弃疾的人生阅历已经足够丰富,既有“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的沙场经历,又有了“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的宦海体验,更有“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清平乐》)的冷静思索,当辛弃疾将这些过往的人生经验全部贯注到自己的创作中时,他无疑会比其他写作者更多一些深刻复杂的况味,更富有神采与姿色。这或许就是所谓“稼轩体”的真实由来。

所谓“稼轩体”,首先体现为一种极具特色的语言形式感,简而言之,就是词语之间的排列与组合的特殊效果,辛弃疾擅长将相互矛盾的词语,比如动与静、刚与柔、大与小、忙与闲、庄重肃穆与滑稽诙谐,等等,进行匠心独运的排列、并置和组合,在两相拉抻的物象之间寻找诗意的发生栖息地,产生出相互冲撞的节奏和效果。这种写法与苏轼层层推进的写作大不相同,也与李清照铺排回旋的风格有别,说到底,“稼轩体”的出现与辛弃疾自身的心理经验有关。南归的两个十年已经过去,诗人原有的心志渐渐被磨损,仕不得,隐不得,忙不得,闲不得,就是在这种首鼠两端、瞻前顾后的状态之中,时光正在飞快流逝。“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施以对先生在评价“稼轩体”的妙处时,用“正与反”来总结:倘若说南归的第一个十年,辛弃疾属于正话正说,第二个十年属于反话反说的话,那么,闲置之后的辛诗就不能只看字面意思了,往往是亦正亦反,亦反亦正,见首不见尾。这才是他的“佳处”。当然,这样的佳处根源于辛弃疾内心的难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写这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时,辛弃疾已经在带湖闲居了将近十年,生命也已经行进到了人生的后半程。好友陈亮(陈同甫)前来看望他,忆峥嵘岁月,看冷酷现实,不免自怜自艾,虽说暮年将近,但我们从中仍然能读到一股英气与豪迈,这也是后世许多读者喜爱辛诗的重要原因,他的率性,刚烈,从人性深处迸发出来的旺盛的生命力,可能还不是仅凭“爱国诗人”这个定语就能完整定义的。“词至稼轩,纵横博大,痛快淋漓,风雨分飞,鱼龙百变,真词坛飞将军也。”(清·陈廷焯《云韶集》)

爱国与豪放是世人贴在辛弃疾身上的两个醒目的标签。事实上,标签的存在只对阅读者具有一定的时效性,而对于写作者,尤其是像辛弃疾这种有过复杂的人生经历和丰富的情感生活的诗人而言,就显得过于简易和草率了。自古以来,生不逢时或生逢其时一直是困扰着中国文人士子们重大的人生命题,然而,我们仔细想想,无论生长在哪一种时代背景之下,活在哪一种世相境遇之中,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都是一种幸运,足够强健的诗人总是有能力将时代的悲剧、政局的混乱、民生的疾苦等,化为自身写作的另外一种滋养,譬如杜甫、苏轼,等等,他们的伟大溢出了时代的困扰和碾压,代替他们所置身的那个喑哑的时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强健之音,所以悲哀从来都不属于他们。辛弃疾所处的时代也应作如是观,南宋政权服膺于苟且偏安的命运,但南宋的子民却在颠沛中积蓄着生生不休的生命意志。正是在这样的正面冲突下,我们阅读辛弃疾时才能感受到那种发自肺腑的力量,它是呼告,是抗争,也是吁求。

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曾对词的兴起有过这样的表述:“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意思是,作为一种从异域传入中土、流传于民间的唱词,它来到后便与国运的盛衰相伴而存了。盛唐时期,词虽只存在于民间,但尚且清丽,到晚唐则陷入了靡靡之音的窠臼,成为消极避世的代表了。“簸风弄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之间,稍近乎情可也。”(宋·张炎《乐府迷津》)按照张炎的说法,词之美在于柔美、阴性之美,譬如晓风残月、罗巾歌扇、春花秋月、折柳牵丝,等等,似乎只有这样才合乎词的美学范式。《花间集》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选集,编纂于五代十国时期,多数是为歌伎演唱而写,作品的目的性限制了内容、题材,也规范了情绪和风格,但一直被后代视为词之“正宗”。这种状态延续到北宋,在苏轼以一己之力打破了“诗庄词媚”的传统文体格局之后,词这种原本处于弱势地位的文学体裁才慢慢从个人生活的小情调,拉抻至社会、理想、报国、命运等重大的人生主题中,词开始学习,并逐渐能够处理一些从前文人们从不涉足的生活内容,咏花颂柳言情变成了怀古咏史感世,这样的变化,彻底修正了词的本来面貌,在词学中注入了全新的因子与活力。但无论是苏轼,还是后来者辛弃疾,他们仍然被视为词之“别格”,世人在不得不承认他们高妙的同时,也常常以“小词似诗”“要非本色”“不是当行语”“不可歌”,加以贬抑,其实,他们贬抑的还是词这种新的变体。直到清代,类似的议论也广泛存在着。而事实上,到了南宋,在词的基调被重新校定后,经由辛弃疾、陆游、李清照、陈亮等人的推动,词已经成了表达爱国之情的主要载体,辛弃疾的词包含着比苏轼更为深广的社会内容,“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二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 (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不独辛弃疾,连素以“婉约”著称的李清照,都写出了“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壮阔诗句。可以说,南宋著名的词人数量不比北宋多,但整体质量和风格毫不逊于前朝。

宋代的范开在《稼轩词序》中说:“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知夫声与意之本原,则知歌词之所出。是盖不容有意于作为,而其越著见于声音言意之表者,则亦随其所蓄之深浅,有不能不尔者存焉耳。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在世人眼中,辛弃疾的风骨是苏东坡的自然延续,常将苏辛并置,他们看到的还是其“器大声闳,志高意远”的一面,而另外一面,即“发于所蓄者言之”,往往是读者很少去深究的,“蓄”就是独特的个人经验和感受力。刘辰翁也曾在《辛稼轩词序》里讲到:“词自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田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辛弃疾写作的直接源头,应该属于屈原、李白那一脉浪漫主义传统,“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水调歌头》),在与不尽如人意的命运做抗争的过程中,英雄主义气概与愚钝不自知的一面也尽显出来,感伤和超脱成为他词学的两根筋骨,而这一风貌恰与南宋时期的时代风貌吻合,因此,他的写作便成了那个时代的绝响: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卜算子·漫兴三首(3)》)

这首词写的就是不平和恨意,是滑稽可笑、古来有之的人生结局。创作这首词的时候,辛弃疾已经六十有余了,仍旧抱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而这样信念,我相信,很多草民皆有,且越是感到命运不公的人,这样的志念越是强烈。

宋宁宗嘉泰年间,朝中大臣韩侂胄拟对金开战,为了笼络人心,他积极建议朝廷重新起用一批被废大臣,辛弃疾、朱熹、陆游等人也在此列。公元1202年,辛弃疾被任命为绍兴府知府兼浙东安抚使。这年十二月,他被召至临安,见到了年长自己十多岁的诗人陆游,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陆游饱含深情地写了首长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赠予辛弃疾,同为力主抗金的爱国诗人,同是年迈垂老之躯,不免相顾而喟,唏嘘不已。两年之后,韩侂胄发动对金的战争,辛弃疾领命出任镇江府知府,招兵万余人,列屯江上,以壮国威。然而,没过多久,他又被人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罪名弹劾,被免官。由于宋兵北伐溃败,朝廷再差辛弃疾出任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被辛弃疾拒绝;后又召任江陵府知府、兵部侍郎,均被他主动辞免。

公元1207年,辛弃疾病逝,葬于铅山县南十五里的阳原山中。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在这首题为 《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的词中,辛弃疾一改当年的激越和愤懑之情,用极为温情的笔触表达了对命运的归顺感。表面上看是拉家常式的口吻,气定神闲的状态,但若是将“宜”与“管”对照来读,又能从中体味出一丝丝苦涩。当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彻底退回到个人的小天地中,他的一呼一吸都会被放大。“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贺新郎》)这“二三子”中想必有陆游,因为陆游的墓志铭也可以看作是辛弃疾的墓志铭:“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