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成为火种但不着火
保持事物的完整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关闭冒烟的毛孔
做洞穴的小矮人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熔岩一样活着但不喷发
幻想的芽孢在圆心滋长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缩起身子不说话
身上的果壳,自背的宇宙
唯一的果壳,唯一
无可而无不可的
唯一的灵魂的句号
我认识他——在最好的汉语里
一种热情藏向
冷冰冰的沉思
如一个词记起
它和它的同伴创造的这个摇曳生姿的长句
我认识他——
有一年我差点儿就跟他见面了
两颗骄傲的心
各自按压一下
他
托一个共同的朋友带给我一本书
蓝色封面恰似一颗忧郁的灵魂
一块铁呼啸着找到滴血的伤口
可怜的陶片想起泥土
我突然记起他的里尔克
记起遥远的自己
那时我的大腿矫健有力
一个脚步足以跨越世上最长的路
就这样我们仍缘悭一面
蓝色封面的书翻开,如此孤独——
在如此的深渊里
我认识他
恰如认识我自己——
某天或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乌斯河平缓地穿过冰冷的时间
它的石头在她的手上聚拢
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英语中的元音
突然加重,重音变成石头
装满她裘皮外套的口袋
满身磕磕碰碰的石头记得
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河底的
她的愿望像流动的河水一样快乐
并愿意成为河流或时间的一部分
用手试一下水温,她直接就走了下去
很多年以后,我冷然觉得
这里的水太美,像栽种植物一样
她把自己种在乌斯河的中央
唉,有什么办法让灵魂快乐起来
除了满怀水的渴意走向水
把一生散成长句或短句
身体充满嫉妒地献给那条河流——
这年夏天巴尔扎克舅舅来乌镇
专门辟出一个大房间安顿他
他整天笑嘻嘻的
一边递烟,一边说着俏皮话
还舅舅长舅舅短
惦记舅舅的胖脸和家里丢失的宋碗
陪了他们两小时
一个浑身汉语,一个浑身法语
两位老人兴致高
我却满头大汗
野力散尽的后半夜
小河水都安静下来
一颗星孤独地走到水底下
吱的一声,就那么一声
星光如弹下的烟灰
揿灭在美术馆的水池
他有一个极美的嘴唇
他生于这一天
情人节叫他情人
那么一个希腊绍兴人,可以下一场雪了
漫天的大雪把他喊出来
那天他一身黑,证明思想是一滴黑墨水
然而新雪丰美
沾上一片是一片
礼帽、手杖、呢子大衣,好好善待自己呀——
手杖敲击未被染黑的脚印
远去了,听到一次是一次的教堂的钟声
那些叮叮当当的脚印呢?
二十世纪,像泼出去的一盆脏水
爱,丢失一粒又一粒
但落在雪地里的好事和坏事
大都是可以捡起来的——
一九九六年,秋天里的枫香驿,在皖南
我们来到草坪上摆拍
人群中惊起一头长发
蓝布衬衫招呼着
下摆塞入宽边的旧皮带
白夜里读诗,诗是:
“……忆及童年,芦村,三更之夜”
桃花潭边一群南腔北调的饮酒人
扣着唐诗的韵脚,扮起鬼脸
来年的岁末,在江阴,在无锡
半夜里哐当作响的老火车,碾着寒霜
飘雪了,“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京城里,有我们的第十四届青春诗会
没有忘记北京站的清早
疲倦和鬼脸快步走下站台
个子最高的凤鸣,突然来了兴致
边上是庞培和我,决定了
给诗会的朋友报一个惊喜
二十多年的诗友啊——
我捧读你的馈赠
《枫香驿》,一个神秘主义者的痴迷夜
扑入旧时光——“另一个人的躯体”
你走后两个月,梨花又开了
“在高处悄悄擂响秘密的爱”
似是故人的流星又在记录什么
什么是值得记录的呢?梁小斌说你喜欢发脾气
我认为发脾气正可以记一笔
我没有忘记你的背影、怒目和剀切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