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
此刻谁是谁的津渡,谁又是谁的迷途、漩涡和浮梁
谁又能够独善其身
当黄河即将踏上坦途,汇入浩瀚的海面
无非是一条逝水,遇上了另一片更加盛大的水域。
无非是挣扎着排斥、拒绝到最后的屈服、融合,消隐了自身
谁都无法左右其中的命运
“因为那最低处的力量,已经控制了上游的一切”
除了河面上逆水而上的船帆
除了已经沉陷
在水底淤泥中的石头
“你就是我无可挽回的逝水,是我眼中的帆影。
你就是那一块绝望的石头!”
没有谁是无辜的
除了涉水而过,到对岸去的人
此刻,正在河心,与我招手、话别,一闪而逝
天涯从来不是个地理概念。
天涯只是一种感觉。
比如,我是小桥、流水,你是古道
我想要人家
而你,只想把一匹瘦马的影子在西风里吹得更瘦
秋天也不只是一个季节。
那棵老树和那根
枯藤。狂草一样的书写,多么像
你日渐潦草的心
而夕阳,只是噙在你眼中一颗冰凉的泪滴。
而昏鸦已不再是昏鸦
它只是
从你的胸口里飞出的一小块夜色。
它凄厉的叫声
就要把你吐出的块垒,变成宣纸上
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迹。
把你的断肠,揪成一截荒草湮灭的古道。
我在一处不起眼的村庄里找到了它。
已是初冬,村口的老槐树
还保留着零星的叶子。它似乎活在另一重空间。
名叫聊斋的木门前
一串老玉米在金黄的朝阳里闪光,那是
人间所剩不多的暖。
一只看不清颜色的茶壶还搁在土炕边。
它装过天下所有的奇闻逸事
如今,积存着人间剩下的寒凉。
我从南方来,衣衫单薄
膝盖被一场突然到来的寒流冻透。
我知道你经历的冷更多,但从未向这个世界屈膝。
你用秃笔,蘸着砚池里的冰墨,却写下了最温暖的文字。
你提前洞悉了人间的非人间性
并且为我们虚构好了去处:
一个乌托邦。一个荒原,也是花园
那里草木含情,那里兔死狐悲,
人与鬼比人与人更能坦诚相处。
如果不是保俶塔的倒影,像一根闪亮的针
挑开了披在西湖身上的夜色
如果不是钱江沿岸闪烁的光斑草蛇灰线般
泄露了它的行踪
我不会知道,此刻
我正处在江湖之间
江湖夜雨十年灯。如果不是
这些年身体里残留的夜色和胸口的雨水
我不会知道,这些年我曾经历多少风雨飘摇
多少江水阻隔
多少断桥般的穷途末路
多少雷峰塔一样的倾轧之苦
和多少峰回路转有亭翼然凌于其上的开阔与顿悟?
而今夜又逢苦雨!
夜雨,把云层压得一低再低
让江更阔湖更深
让眼前的景观变成了摄影机里的反转片
让汇观亭变成了湖心亭
让一个凭栏观夜雨的人变成了湖心亭看雪的人
江山俱白,孤舟一芥,舟中人三两粒是一种孤独
而此刻,
一个人在山顶看山下十万灯火无言闪烁是另一种孤独
而当夜雨初停,脚下的吴山如孤岛浮出水面
一个人忽然意识到他自身也只是一座孤岛
意识到他是万家灯火中漆黑的那一盏则是
孤独中的孤独
而他的孤独只是一种无名的孤独。不会是
那些著名的孤独
不会是张岱的徐渭的苏轼的伍子胥的孤独。
他的孤独只是一种最微小的闪烁
以及不为人知的熄灭
裹挟在山下的万家灯火中
——那里藏着一个更大江湖,他曾置身多年而不自知。
注:江湖汇观亭,位于杭州吴山,亭内可观
西湖和钱塘江。
来到赣州才突然想起你。
登上高台才亲眼看见你的词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当我轻声念出这句诗
喉咙里有陡然升高的海拔,胸口
有一道试图冲破堤坝的水流。
稼轩兄,现在是和平年代。
山河无恙,长安
已安。
唯有郁孤台下的赣江,仍像无法切断的泪行。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伤痛。
你看到的是一个国家的悲愤,
而我只有一个人的郁孤。隐秘、渺小
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写下。
在你徘徊过的地方徘徊了很久
直到渔舟聚火,星沉河底。
它们看上去如此众多,却又互不关联。
每一粒,都在独自发出微光。这让我意识到
这个年代,并非所有的郁孤都是多余的
一滴水的愁予,依旧带着
全体流水的精神胎记。
夜色渐深时我悄然下楼。经过桥畔时
一对情侣的呢喃,被我误听成了深山的鹧鸪声。
注:郁孤台,江西赣州境内,辛弃疾曾登台
写下著名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一词。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你。
在楚帛和竹简墨格的断裂处,
在电脑、手机屏幕被微信淹没的角落里
聆听绵延的水声,触摸那些仍旧翻涌的波浪
而当我终于在两千年后赶到
放逐过你的江水已经变得平缓,宁静
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无辜的光芒
陵阳湖面上,只有缓慢回旋的漩涡,像一只
又一只眼睛,打量着伫立在湖边的人
仿佛两个彼此遗忘的故人
相互辨认着彼此的前世今生:
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哪条江
配得上一个诗人的纵身一跃?
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真正的诗人,
配得上一江逝水的郑重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