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笑忠
你见过单腿独立的鹤。
“鹤立鸡群”?你知道,那只是
一个比喻,鸡和鹤,从不会同时出现。
我熟悉这样的场景:母鸡领着一群小鸡,
鸡娃太幼小,像简笔画那样可以一笔带过,
它们不停地叽叽喳喳,像对一切
都连连叫好。
母鸡步态从容,抬起的一只腿,
缓慢地着地,看起来就像
单腿独立般优雅。
每每急匆匆从它们身边跑过,
少不更事的我,完全不懂得母鸡的焦灼,
那时,我乐见鸡飞狗跳……
电脑尚未打开时,显示屏上
灰尘清晰可见
显示屏一亮,灰尘隐匿
关机,黑屏,那些光鲜的东西
随之消失
灰尘现身。同时映现出
一个模糊的投影,那是你
面对另一个你——
深渊的中心,一个蒙面者
等于所有的无解
一个小小孩,坐在电视机前
盯着空空的屏幕发呆
他说他在等人,因为那里面
明明有位小姐姐
对他说:“亲爱的,亲爱的!”
雨是天意。檐下
密集的雨帘是传统
回来的人,无论光着头
还是撑着伞
都必低头穿行
檐下摆了木桶
雨水留下一小半,跑掉一大半
反过来说也成立,不过
留下的皆是布施
在檐下洗手、洗脚
像自我款待
夜来听雨,分不清檐下雨
和林中雨,偶然的夜鸟啼叫
像你在梦中转身
认出了来人
我和我叔叔天蒙蒙亮就去往山上
已是秋末,我们都加上了外套
那里没有路,打着手电筒
我们穿过荆棘丛生之地,来到
头一天做过标记的地方
被惊动的鸟雀,不像是飞走了
而像是绝地逃生
我们动手砍掉杂草、藤蔓,连带几棵小树
在破土之前,这是
必须由我们来做的
所幸,会是一个好天气
上午,我们请来的人就要在这里
为我的父亲忙乎
他们不称自己的劳作是挖坟
他们的说法是:“打井”
这样一种委婉的措辞,让我努力
把死亡理解为长眠,把长眠
理解为另一种源头……那里
“永远”一词,也变得
风平浪静
人年纪越大,待在盥洗室的时间就越长
人悲从中来,待在浴室的时间就越长
盥洗室即浴室。更衣兼祷告
难的是做一个干净老头
身体无异味。干净又体面
每次上医院,穿戴整整齐齐
(像去教堂,尽管教堂快要破败不堪)
因为难保
不是最后一次
男人老了,眉毛会变长
太多迫在眉睫的事
在变长的眉毛那里
拐了个弯
男人老了,视力会变差
太多咄咄逼人的阵仗
在老花眼里
只是风吹芦苇
男人老了,月明星稀
到了某个年纪,无可回避
人心中总有一块墓地
说说那些殉葬品吧
有的是逝者生前喜好的
比如美酒
有的是供灵魂小憩的
比如一个小凳子
将地上的东西带到地下
无不显得异想天开
而不劳他人动手,谁又能
把什么东西带往另一个世界
诗人的遗愿别出心裁
棺材上覆盖一床小花格被子
好让年轻的母亲认出他
好让自己回到母亲的怀抱
※注: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1914-2018),智利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反诗歌”
诗派领军人物。
工人师傅递给我一支烟
“烟不好,母猪肉。”
接了他的烟
想不出合适的客套话
只好报以憨笑
没吃过猪肉,总看见过猪跑吧
多好的比喻啊,你当然看到过
脊背弯曲的母猪,争抢乳头的幼崽……
你当然知道,那些生产过的母猪
也难逃被宰杀的命运
皮肉老,难吃,不可以次充好
当然价格便宜
母猪肉也是肉啊,凑合着
也算打个牙祭
但母猪,在我们老家不叫它母猪而是
猪娘 ——仅仅是词序有变、文白有别?
你当然知晓
雄辩的庄子曾以母猪和乳猪说事:
孔丘途经楚国时,曾见过一群小猪
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
不一会儿它们都惊慌逃开
庄子要我们领会的是何为本质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听起来多像“有奶便是娘”)
而本质不存,就像被砍断了脚的人
不再爱惜自己的鞋子
多好的比喻啊,如果你不再追问
人何以断足,更不必追问
母猪一死,乳猪何以为生
※注:见《庄子·德充符》。
从前,我安静下来就可以写诗
现在,我写诗以求安静
从前,风起云涌
在我看来,一朵云落后于另一朵
现在,雁阵在天空中转向
我看到它们依然保持着队形
从前,乱云有泼墨的快意
现在,倾盆大雨也只是一滴一滴
从前,我的诗是晨间的鸟鸣
现在,我的诗是深夜的一声狗吠
从前,我是性急的啤酒泡沫
现在,我是这样的一条河
河床上的乱石多过沙子,河水
宛如从伤痕累累之地夺路而出
从前,我渴望知己
现在,我接受知己成为异己
我将学会接受未来
也请未来接受这虚空
面包中的气泡,老树和火山石
空心的部分
一位父亲带他的小儿子在湖边游玩
小孩站在岸墙边,想蹲下去
看看水里有没有游鱼
父亲说,你可小心点,别掉进湖里
他的小儿子头往前够了一下
父亲说,你没学过游泳哦
他的小儿子不为所动
父亲指着岸下说,你看到没有
那里有石头,还有那么粗的树枝
掉下去身上会戳出洞来
他的小儿子这才往后退了一步
小小的年纪,不识水之深浅
生死更是一句空话,是儿童绘本中
圈在一朵朵云里的那些对话
那些他不认识的文字
但他知道疼痛,那用泪滴来表示的
无须任何文字
虽是偏僻小巷
却有独门独院
阿婆园中
有菜地一畦,牡丹一丛
蜡梅、桂花树各一棵
最大的一棵是桂花树
天生的夫妻相
左右各表一枝,对称又相依
角落里一棵矮树
其貌不扬,已有百岁高龄
“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
至闰年反缩一寸。天不使高
……故守困厄为当然。”
此乃黄杨,清人李渔
授其名为“知命树”
这不过是借自然的属性
安慰我们起伏不定的人生
阿婆的老伴两年前离世
只剩她一人,独守这院落
一花一木她都悉心照料
我们祝阿婆颐养天年
也在心中祈愿,这小小的院落
能够传之久远
当老人家跟我们挥手道别
蹲坐的小狗也起身,那神情
也像一位老前辈,目送我们离开
我很早就认识了火
灶火、灯火、烈火、暗火
野火、怒火,甚至萤火、欲火、无名之火
认识冰火则太晚
有一回,我取出用于保鲜的干冰
放进厨房的水池里
打开水龙头,顿时吱吱作响
冒出的浓雾吓得我后退三尺
自来水和干冰之间
温差形成的敌意一触即发
没有火的形态,却有玉石俱焚的惨烈
我想那应该称之为冰火
我想我成了隔岸观火之人
不见灰烬,只是如鲠在喉——
我们取来的哪一瓢水,不曾
千百次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