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憩园
像梦里,悬崖到处都是。
你不断跳悬崖(或类似悬崖),跳入光亮。
它有轮廓,因为亮着,不能确定其深度。
每次跳完,你又从里面升上来
继续跳,变换姿势跳。跳过来跳过去,
死不了,跳崖的恐惧明显如初夜。
现实中,你不该这样操作,即便二楼,你都颤抖
如某种临危的小动物。有人不信,在桥上,在楼顶
在树上,跳下去,死了,我为这些死难过。那么难过。
比较梦境和现实是没意义的。它们没尺寸,可是
谈论一尺、三尺、六尺却是有必要的。
相较而言,我喜欢游离之物。你有忧伤,我也有。
忧伤突然显现,像感到幸福那样
进入醒着的洁白。在十一月初的清晨,我感受最多的
是内心的悬崖。陡峭而且芬芳。现在,我们坐在这里。
并不多话。在野兽的眼里跳过来跳过去。
放下电话。
注意到
墙上的插画《一头大象没头没脑
在院子里跳》(非此即彼)。
我坐在沙发上,静默如螃蟹。
沙发是二手市场淘的,
房子是刚租的。
之前租客是小情侣,此时
我想象着他们以前的生活以及他们面对
这幅画时的想法,猜测更早
的房客长什么样,并虚构
我们在同一间房子里。
环顾四周,房子只我一个。
在手机上,读一位美国
诗人,他叫
奥哈拉。我喜欢他的诗。
奥哈拉1966年死于车祸,40 岁。
我想起一位春日死去的哥们儿。
他死后,我也抽上南京牌香烟。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灯光闪烁,
好像他又来到我身边。
“我不信没有另一个世界
那里我们将坐在一起”——
我默诵着奥哈拉的诗句,
我们从未如此亲近。
写作让我得以舒展开来。
当我写下这一首诗
的这一句时
我分明拥有了另一个身体。
很多次我们从床上先后醒来。
我醒来时,你多半倚在窗边,拉开
身体那么长的窗帘,抽烟,沉思。
我叫你洁,你有一身
洁白的忧伤。那么白,那么安静。
烟出自你的红唇,也出自你的内心。
烟覆盖了清晨的白光,以及
房间以外的那个世界。
人们叫它外面的世界。这一刻,
我渴望生命停滞。黄果树瀑布般
戛然而止。白水漫过晶莹的早上六点。
我愿做躺在白色被褥里的病人。
如果我病多久,你的美就多久。
我愿这样,向着墙壁被倾斜,被重塑。
悬在墙面的液晶电视,巨大的黑暗。
在这一点上,我们极其相似。我想喊出
一些卡在喉咙里几十天的话。我憋住了。
我必须为这些时刻做些什么。
毕竟我先从床上醒来。
我抚摸你,抚摸睡眠。
在手机上敲一首疼痛的诗,我命名它为
“星期六早晨六点”。万物和以前一样。
我们喜欢人散去的空地。
我们抽身出来,将身后的喧嚣
打结,关在古城墙之内。昏暗中
东山寺寂静,我们敬畏寂静。
作为一天的说明,转而登东山。
东山无人,我们接近植物。
植物遍布山坡,仿佛笼罩。太阳西下
将现实的锋芒隐藏。我们谈及死去的亲人
和朋友。他们化作星辰,照看宇宙。
我们是山上唯一的人们
石头变成石阶,将我们送向高处。
风逐渐冷,打开身上河流的阀门。
我们流淌,向上流淌。山下灯火,变小
变急促,变模糊,变成一丁点
辽阔的远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们一会儿
手牵手,一会儿一前一后,在不同的弯道,
我们有不同的姿势。和不同的植物
握手言欢。山顶上,万物为我们打开。
这是山上的我们,不为山下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