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根红
回到乡下,到处都是往事。
踢毽子是一种往事。放牛是一种往事。炊烟是一种往事。月亮是一种往事。
一条蛇咬过的腿,结着往事的疤,让我以后的生活跌跌撞撞。
小河边的石拱桥,曾被当作过家家时的洞房。后来竟梦想成真,真潦倒得睡了几宿桥洞。
村庄的记忆,不断被月光掏空。
迎面的老人,我已叫不上名字。父母的年龄,越来越有了往事的苍凉。
总有一天,他们也将成为往事。
背井离乡的我们,也许不会成为往事,也许村庄根本就不曾记得我们。
草丛里的那双蟋蟀,用一只触须出卖了爱情。
一块石头,用裸露的痕迹出卖了一条河流的饥渴。
晒场上的瘪谷,出卖了种子的寂寞。
那些从村庄带走的东西,在辗转反侧中流离失所。
城市的街头,我用乡音吐露真言,把故乡的身份出卖给异乡。把灶火里燃烧的希望,出卖给凛冽寒风。
我中年的身子,日渐败露出体内的枯枝残叶。
这些年,我一直在出卖故乡。
面对故乡的善良和温暖,我用夯实的句子,一次次出卖村庄的荒凉和贫穷。
那个用树枝的拐杖、死命顶住下山的风的人,最终还是倒在了一阵秋风中。
那个住在破屋子里的老人,终于找到了再也不漏风雨的归宿。
躺在地底下的人,不过是舍弃一条老命,给苦难的生活腾出空间,去了另一个人间。
一些草在风中飘摇,然后枯萎,比霜降重,比落叶轻。
在时间面前,青春的容颜,葱绿的岁月,生长,死亡,都不过是假象。
墓园尽头苦苦坚持的落日,怎么能够抵挡住人世的离散。
一株草,爱过,恨过,比我们更懂得坚韧、冷暖和病痛。
它们在一年又一年的荣枯之间,学会跟时间保持距离,与生死平衡。
劳作了一生的父亲,蹲在一片撂荒的田里,唉声叹气。
夜间的虫鸣,扣响每一扇门,让屋子里的孤独水滴石穿。
新装的路灯光线太亮,让夜半的咳嗽,不敢大声,怕被人发现。
父亲的身影越发漏洞百出,偶尔的一个趔趄,呛得风满眼浑浊。
与父亲闲聊,我努力避免触及枯黄的麦穗,闹虫害的棉花,避免说起枯萎和荒凉。
大多数时间,我只是陪父亲枯坐着。等天黑。
等月光下我们的影子,不断拉长,扭曲,模糊,最终叠在一起。朝着落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