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纳卡战争背后的各方战略博弈

2021-11-12 00:52:49李静雅
现代国际关系 2021年1期

李静雅

[内容提要] 2020 年9 月,纳卡地区爆发自上世纪90 年代以来最大规模战争,其背后既有历史、宗教、民族间的积怨,也有现实因素推波助澜。在战争中,不仅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作为冲突两方深陷其中,地区国家土耳其、伊朗、俄罗斯,外部西方大国美国和法国均各选立场,不同程度地干预战争走向。从结果看,此次战争的影响超越了冲突本身。俄罗斯通过积极有力的协调巩固了其在地区的独特影响,西方则在自身实力下降的情况下收缩非核心利益,土耳其作为地区强国以黑马之姿冲入乱局以图填补大国力量真空。在大国博弈更趋复杂的背景下,纳卡问题远未结束,未来仍将对地区安全和稳定带来新的威胁。

2020 年9 月27 日,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因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纳卡)争端爆发第二次战争,这是1994 年以来双方在该问题上爆发的最大规模战争,双方各有2000 余人死亡,大批难民流离失所。在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及俄罗斯的协调下,双方曾三次达成协议,但都在短时间内遭到破坏。11 月8 日,阿塞拜疆军队成功控制纳卡地区第二大城市舒沙,取得重大军事成果。次日,俄罗斯、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三方达成第四份停火协议。根据协议,亚美尼亚需逐步向阿塞拜疆移交此前由其控制的数个纳卡周边地区。战争最终以阿塞拜疆胜利结束,亚美尼亚却由于战败陷入动荡。

纳卡问题作为欧亚地区最难解决的争端之一,给当地民众和国际关系带来难以弥合的伤疤。该问题之所以难解,因为领土矛盾只是问题的表象,其背后历史、民族、宗教和地缘等多种因素共同将该地区塑造为“战争火药桶”。

其一,纳卡优越的地缘条件决定了其重要的战略地位。纳卡虽面积不大,但所在的南高加索地区北邻俄罗斯、南接土耳其和伊朗,里海和黑海位于地区东西两侧,是连接欧亚、亚洲和中东地区的十字路口。大、小高加索山脉分别耸立于地区南北,从地形上看,有天然的战略屏障优势,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公元前2 世纪末至公元前1 世纪初,亚美尼亚王国在全盛时期曾将从里海到地中海的广大土地收入囊中,但之后罗马和波斯为了争夺南高加索地区展开交锋,并分别控制该地区的西部和东部。公元7 世纪,阿拉伯帝国的铁蹄踏上这片土地,之后突厥和蒙古也相继入侵。16 世纪至18 世纪,奥斯曼帝国与波斯对南高加索地区进行了数次瓜分。17 世纪,沙俄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与奥斯曼和波斯在南高加索地区展开激烈争夺,并最终取得对该地区的控制权。

其二,不同文明间的冲突在此激荡。数世纪的大国征战伴随着宗教和民族结构的不断变化。罗马帝国的占领使亚美尼亚的基督教势力大为增长。公元301 年,亚美尼亚宣布基督教为国教,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波斯人统治时又要求所属地民众改信拜火教。为捍卫信仰,亚美尼亚人曾与波斯军队激战,并取得胜利,成功捍卫了本民族的宗教自由。随着阿拉伯帝国统治时期的到来,伊斯兰教的影响力也随之加强。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大批亚美尼亚人外迁,此时该地区的主要民族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民族。但之后沙俄势力进入该区域,亚美尼亚人又在沙俄的鼓励下大批回迁,造成了位于阿塞拜疆西南部的纳卡地区以亚美尼亚人为主体的现实。直至现在,南高加索地区的三个国家仍分别拥有三种不同的民族、语言和宗教。格鲁吉亚的主要民族是格鲁吉亚人,占总人口的86.8%,其官方语言是格鲁吉亚语,属南高加索语系南部语族,居民多信仰东正教。亚美尼亚的主体民族是亚美尼亚族,占总人口约96%,其语言亚美尼亚语属印欧语系,民众多信仰基督教。阿塞拜疆的主体民族是阿萨拜疆族,占总人口的91.6%,语言属于突厥语系,民众多信仰伊斯兰教。

其三,苏联对南高加索地区的行政划分加剧了双方矛盾。1917 年十月革命后,纳卡地区属于外高加索民族共和国,但1918 年共和国分裂为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三国。1918 年7 月,纳卡举行亚美尼亚人大会宣布独立,阿在土耳其的支持下,试图将纳卡纳入其统治之下,双方矛盾激化。1920 年2 月,阿要求纳卡必须立即承认其管辖权,之后双方爆发大规模流血冲突。1920 年11月,阿塞拜疆革命委员会(当时的布尔什维克政权主体)在其声明中承认纳卡是亚美尼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21 年7 月4 日, 俄共(布)高加索局专门就纳卡归属问题举行表决,多数人赞成将其移交给亚美尼亚,主席团的两位负责人均支持该决定。但很快苏联出于对土耳其和整个南高加索地区的政策考虑又将纳卡划归给阿塞拜疆。之后近70 年内,该地区的亚美尼亚人一直指责阿塞拜疆对其采取歧视政策,阻止其与亚美尼亚保持传统联系,但双方总体上仍能基本保持和平关系。期间,苏联、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领导人也曾就此问题就行过谈判,但效果有限。直到苏联解体前夕,全国各地民族运动风起云涌,纳卡争端也迅速激化。1988 年,纳卡州苏维埃通过将该州划归给亚管辖的决定,亚美尼亚最高苏维埃在联盟中央反对的情况下,宣布纳卡州与亚美尼亚合并,此举遭到阿塞拜疆强烈反对,并导致双方发生武装冲突。苏联解体后,纳卡问题迅速失去了仅剩的国家力量调控,由一个国家内部的纠纷激化为两个独立国家之间的战争。1992 年,亚美尼亚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攻占纳卡地区的重镇舒沙和拉钦,打通了亚美尼亚与纳卡之间的通道。1994 年,在欧安组织的协调下,第一次纳卡战争结束,亚美尼亚获胜,控制了纳卡周边原属于阿塞拜疆的7 个行政区。

第四,新冠肺炎疫情成为矛盾的催化剂。第一次纳卡战争后,纳卡问题实际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而是成为一个顽疾,时不时便会发作,在相当长时间内影响地区的稳定发展。2016 年,双方也曾因此发生武装冲突,并造成数百人死亡。而此次纳卡战争的烈度增强,除了上述在历史进程中形成的长期因素以外,新的现实因素将纳卡矛盾的天平进一步推向战争的方向。2020 年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了已有的矛盾。在2020 年9 月战争爆发前夕,亚美尼亚感染总人数已接近总人口的2%,第二季度GDP下滑13.7%,到8月底,亚美尼亚的国债接近3.9万亿德拉姆(约合80 亿美元),自2020 年初以来增加了10.5%。阿塞拜疆在疫情和油价双拖累下,第二季度经济也明显放缓,成为全年经济降速的最低谷,上半年经济下降2.7%。国家的困境传导至个人,又放大了民众的不安和不满情绪,助推了民族主义的暗潮涌动。2020 年7 月,阿、亚在远离纳卡地区的公认边境附近罕见发生冲突,进一步激发两国间的仇恨情绪,阿塞拜疆民众上街游行要求政府“提供武器”,并对亚美尼亚采取军事行动。亚美尼亚驻俄大使公开发言称“巴库和安卡拉煽动冲突,并试图吸引他国关注”。双方互信进一步降低,形成剑拔弩张之势。疫情同样重创了对南高加索地区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大国。美国在大选和疫情的双重夹击下无暇他顾,法国在严格防疫和民众游行间进退维谷。俄罗斯同样也受到了疫情的严重冲击,对纳卡战争的干预与之前相比并不算迅速。大国的分身乏术为地区冲突创造了快速升级的环境,同时也为冲突爆发后的协调增加了更多的阻碍。

纳卡争端的复杂性不仅仅体现在起因,还在于围绕该问题各大国在立场上的差异。从地区层面看,土耳其、俄罗斯和伊朗直接与南高加索地区接壤,纳卡战争的任何走向均与其国家利益密切相关,但三国对纳卡问题的立场却不尽相同。从全球层面看,美国和法国作为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主席国长期参与纳卡问题协调,两者立场也有细微差异。各国采取的不同立场决定了纳卡争端被各方利益拉扯。

土耳其与阿塞拜疆保持高度一致,是支持阿塞拜疆以武力解决纳卡争端的强有力后盾。土耳其外长称,只要阿方需要,土方愿为其提供任何支持。土耳其与阿塞拜疆同属突厥民族,两国关系之密切,被称为是“两个国家,一个民族”。阿塞拜疆毗邻石油资源丰富的里海,与土耳其形成了紧密的能源网络。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石油管道、巴库-第比利斯-埃尔祖鲁姆天然气管道(也称南高加索管道)等将里海油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土耳其。2019 年落成的跨安纳托利亚天然气管道是两国合作的重点项目,阿塞拜疆天然气将经由格鲁吉亚、土耳其等国输入欧洲。这不仅是经济上的互利合作,也抬升了两国在地区内的战略地位。在能源合作的基础上,土耳其常年处于阿塞拜疆对外贸易的前三大伙伴国之列。与土阿之间的热络相反,土耳其与亚美尼亚却是世仇。亚美尼亚认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种族屠杀,但土耳其始终对此矢口否认。根据不同的统计方法,预计当时约有3 0 万(土方统计)~1 5 0 万(亚方统计)亚美尼亚人被杀。1921 年,根据苏土之间的《卡尔斯条约》,亚美尼亚人心目中的圣山阿拉拉特山被划归到土耳其境内,即使如此,大部分亚美尼亚人仍认为此山为亚美尼亚所有,至今亚美尼亚的国徽上仍有象征阿拉拉特山的图案。两国的矛盾在第一次纳卡战争中再次激化,为支持阿塞拜疆,1993 年土耳其封锁了与亚美尼亚的陆地边境,加之阿亚边境同样处于封闭状态,亚美尼亚在对外发展中无法充分发挥欧亚十字路口的优势,在经济上也是南高加索地区经济总量最低的国家。两国也曾试图改善双方关系,但纳卡问题和历史问题始终是横亘在两国关系正常化道路上的巨大阻碍,导致两国尝试建立外交关系的多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

俄罗斯则因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均形成了密切的战略关系,在冲突中保持了更加中立的立场。对俄而言,亚美尼亚是其军事盟友,也是以俄为主导的集安组织、欧亚经济联盟的成员国,是俄在南高加索地区唯一建有军事基地的国家。在经济上,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亚美尼亚分公司对亚美尼亚的天然气进口和分销拥有垄断权,而亚美尼亚60%的二次能源产出依赖天然气。此外,负责亚美尼亚铁路运营的南高加索铁路公司也是俄罗斯铁路的子公司。亚美尼亚对俄的高度依赖使其成为俄在南高加索地区内最直接也几乎是唯一的战略抓手。阿塞拜疆对俄同样有战略意义。阿塞拜疆既有丰富的油气资源,也有优良的交通运输优势,在外交上既不完全倒向西方,也与俄保持一定距离,这就促使其成为美俄都想争取的合作对象。目前,大国在欧亚大陆的战略多是东西走向,如中国的“丝绸之路经济带”,以及美国的“新丝绸之路”计划。俄另辟蹊径,希望通过南北向的联通方式建立运输走廊,打通其到印度洋的通道,这就需要阿塞拜疆的支持。综上,俄罗斯若要最大程度地维护国家利益就需避免在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明确站队,同时还要尽量避免纳卡战争升级威胁到其国家安全及在南高加索的战略利益。因此,普京承认纳卡地区从国际法角度看是阿塞拜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同时其也表示“纳卡局势比包括国际法在内的简单规范要复杂得多”,“当前应保持纳卡地位不变,留待未来解决”。

伊朗是地区内唯一与纳卡冲突区直接接壤的国家,纳卡战争对伊朗的直接威胁是伊朗北部安全问题。战争期间不仅时有炮弹误射至伊朗境内,亚美尼亚还曾曝出有上千中东恐怖分子在纳卡地区集结。哈梅内伊对此发出警告,称决不允许恐怖分子接近伊朗边境。因此,伊朗始终主张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国通过和平方式解决问题,但在具体立场上面临两个困境。一是关于支持阿塞拜疆还是亚美尼亚的问题。伊朗与两国都保持友好的外交关系,在纳卡问题上既支持将纳卡地区归还阿塞拜疆,又强调须保证该地区亚美尼亚人的安全。从宗教上看,伊朗和阿塞拜疆均属伊斯兰教什叶派国家,伊朗北部有多达3000 万阿塞拜疆人定居,他们呼吁伊朗政府帮助阿塞拜疆“解放被占领土”,要求伊朗关闭与亚美尼亚的边界。伊朗国内阿塞拜疆族的呼声愈大,伊朗便愈担心其受外部影响出现分裂主义情绪。此外,阿塞拜疆在战争中使用了大量以色列武器,与以色列的关系深化引起了伊朗的警惕。从亚美尼亚和伊朗的关系看,伊朗系亚美尼亚重要的对外通道,也与其保持传统的能源合作关系,完全忽视亚美尼亚的诉求也不符合伊朗的利益。二是关于是否支持土耳其在地区发挥更大的作用。伊朗为了排除美国在地区内的作用,支持建立以伊朗、土耳其、俄罗斯为核心的地区安全体系,但实际上伊朗对土耳其在南高加索地区势力的过度扩张持谨慎态度。土耳其既是地区逊尼派的主要力量,还是北约成员国,具有地区野心,这与伊朗想在地区内发挥更大作用的愿望相悖。此次战争中集结的中东极端分子被认为是由土耳其在背后操纵,伊朗担忧土耳其势力在地区坐大后影响国家安全。特别是纳卡战争结束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访问阿塞拜疆时朗诵了一首诗,暗指俄、伊曾在历史上瓜分阿塞拜疆领土。伊朗认为,诗歌可能唤起伊国内阿塞拜疆族的分裂情绪,侵犯其领土完整,为此紧急召见土驻伊大使,并发出抗议。

美国的立场与俄基本一致,更倾向于在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保持平衡,但主要出发点却是制衡俄罗斯。南高加索地区紧挨俄南部腹地,是美遏制俄的重点方向之一,也是美打造欧亚地区新能源通道的重中之重。20 世纪90 年代克林顿政府就提出了“多重管线战略”,以此帮助从原苏联新独立的国家建立自己的主权经济,推动里海地区能源基础设施的大发展。在美国和英国的直接参与下,土阿之间的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管道是独联体地区内第一条绕过俄罗斯的输油管道。但由于亚美尼亚与阿、土不睦,这条管道实际上是绕道而行。若三国能达成和解,无疑为美国在欧亚地区的布局更添方便。在基于地缘考虑的基础上,美国国内的利益集团也促使美采取相对中立的立场。由于历史上的数次战争,亚美尼亚人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美国是除俄罗斯外全球最大的亚美尼亚裔族群聚集地,亚美尼亚人的院外游说组织在美国颇有影响力。在亚院外游说集团的努力下,2019 年美国众议院通过决议,承认1915 年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是种族灭绝。新任美国总统拜登也曾是美国国会亚美尼亚事务小组成员,并投票赞成过反阿塞拜疆修正案,同意将美国财政援助分配给亚美尼亚和纳卡。但随着美国公司与阿塞拜疆之间的油气合作逐步增多,这使美在制定决策时不得不有意回避亚美尼亚裔少数族群提出的不符合国家利益的诉求。

法国在谨慎中立的基础上转为更加同情亚美尼亚。法国作为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的主席国,有责任以中立的立场协调冲突双方停火。但法国拥有西欧最大的亚美尼亚族群,约60 万人,其中大部分出生于法国当地,拥有法国国籍。纳卡战争打响后,法国亚美尼亚组织协调委员会(CCAF)在巴黎举行了游行,要求法国支持亚美尼亚,承认纳卡的独立性。与亚美尼亚族群游行的几乎同时间内,法国发生了世人瞩目的“教师被斩首案”。伊斯兰极端主义受到极大关注,而此时由其他国家进入法国的伊玛目中有一半来自土耳其,在法国每7 个清真寺中就有一个受土耳其的影响。马克龙在恐怖事件后表示将提交法律草案,反对“伊斯兰分裂主义”,这不仅是出于对恐怖主义的担忧,也是出于对穆斯林的壮大可能改变法国社会基础的担忧。但马克龙的表态显然惹恼了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其随即反击称马克龙妄图建立“反伊斯兰极权体系”,“需要接受心理治疗”。法国虽与土耳其同为北约成员国,但实际法国将土耳其视为地区不稳定因素,也不满俄土之间在中东等地区的密切互动。因此,相比于共同信仰伊斯兰教并同土耳其捆绑的阿塞拜疆,法国从心理上更同情亚美尼亚。签署停火协议后,法国外长称“在艰难的时刻与亚美尼亚人民在一起”,法国参议院通过决议,呼吁政府承认“纳卡共和国”独立。

欧亚地区是美欧与俄罗斯争夺的重要地区之一。俄罗斯独立后,北约和欧盟的双扩进旨在进一步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21 世纪以来,乌克兰、吉尔吉斯斯坦等地接连发生的颜色革命昭示美在该地区推进美式价值观、打入和分裂俄罗斯核心利益圈的野心。2014 年乌克兰危机将俄西博弈推至高潮。在30 年与俄相处之中,美欧始终热衷于插手俄周边国家事务。在此次纳卡战争中,俄西博弈呈现出新的格局。

西方大国在纳卡战争中明显失位。在纳卡历届冲突中,俄罗斯的斡旋都是结束冲突的最主要因素,欧安组织在与俄的协调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并为纳卡问题解决设置了理性框架。第一次纳卡战中,在俄罗斯倡议下,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欧安组织前身)于1992 年成立专门解决纳卡问题的明斯克小组,俄罗斯、美国和法国为共同主席国,该机制的协调员直接参与了当时的和平谈判进程。2016 年,纳卡四日战争实现停火当天,欧安组织常设理事会在维也纳就纳卡地区冲突召开特别会议,与会各方认为欧安组织有必要继续发挥核心作用,各方应继续支持明斯克小组及共同主席国的行动。在此前的纳卡冲突中,欧安组织并没有被边缘化,其仍得到各方承认,并愿意在此框架下解决冲突,但在此次冲突中,明斯克小组的作用显然更加弱化。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主席与阿塞拜疆、亚美尼亚的会谈未能达成任何停火协议,反而遭到了冲突国的批评和不满。阿塞拜疆认为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在此次冲突中的作用不大,甚至在“努力拯救亚美尼亚”。

美国和法国在此次围绕纳卡的博弈中也并未抢得先机。特朗普虽在战争发生第一时间表态将寻求停止双方暴力冲突,但与往届美国总统相比显然其对欧亚事务并不热心,在白俄罗斯和纳卡事件发生后,特朗普作出的表态和实际行动有限,且低估了解决该问题的复杂性,称此战只是“简单的小事”。战争发生近一个月后,以美国为主导的调停姗姗来迟。美国副国务卿比根与阿塞拜疆、亚美尼亚两国外长在华盛顿经过紧张谈判后艰难达成协议,但该协议缺乏监督措施被迅速打破。法国对纳卡战争的介入整体看较为迅速。战争爆发次日,马克龙便与两国领导人通话呼吁双方恢复对话,重回政治谈判。之后,法国在纳卡问题上与亚领导人及普京保持密切沟通。10 月17日,在法国与明斯克小组的协调下,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达成第二份停火协议,此次停火仅维持4 分钟便遭到破坏。尽管法国有意突出本国的协调作用,但法国对直接干涉纳卡问题缺乏有力抓手,因此其若想发挥实质性作用需要依赖俄、美两国在明斯克小组框架内的共同合作,这也导致法国的斡旋难出成果。

战后,美、法不甘于被排除在纳卡和平进程之外,两国对俄在签署停火协议时采取单方面行动表示不满。美国国务院呼吁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政府与明斯克小组恢复工作。法国还进一步呼吁对停火进行国际监督,并承诺将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框架下,为保护纳卡及周边地区文化和宗教遗产提供帮助。但与俄罗斯和土耳其相比,美、法不论在地区和平保障还是后续安排上都没能最大程度发挥明斯克小组主席国的作用。俄方有学者认为,纳卡的和平进程已不可能再恢复为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形式,作为一个组织,欧安组织已经没有必要的影响力和影响工具。

与美、法相比,俄罗斯通过此次战争显示出其在欧亚地区的独特影响力。包括南高加索地区在内的整个独联体地区是俄罗斯外交最重要的方向,也是其核心利益所在,因此俄虽然也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但仍积极介入调停。俄在此次纳卡战争中全程秉持中立立场,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都将其视为可接受的协调者,加之俄与两国长期保持友好合作关系,俄成为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主席国中唯一发挥实质性协调作用的大国。战争全程,俄罗斯外交部、国防部和情报部门等均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双方保持密切沟通。普京甚至在一天内数度与两国领导人协调,并提出多版解决方案。在俄大力斡旋下,三方最终签署停火协议。俄罗斯1960 名维和军事人员、90 辆装甲运输车以及380 台汽车和特种装备将被部署在纳卡地区5 年,若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无反对意见,还可再延期5 年。至此,俄将军事人员实质性部署在纳卡冲突区。在俄罗斯的维和力量下,尽管两国好战者不满战争结果,甚至有外部势力企图重新激活冲突,但停火该地区基本实现了和平。12 月,纳卡地区发生了三次可能威胁停火制度的事件,经俄维和人员协调,事件并未发展成足以重燃战火的严重事件。实现停战后,纳卡地区面临艰难的重建和恢复,俄在其中的作用被进一步放大。首先,俄介入处理了对两国而言相对敏感的问题。由于亚美尼亚将原控制的纳卡周边区转交给了阿塞拜疆,因此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边界取代了原有的亚美尼亚与纳卡之间的边界线,这造成了新的划界问题。为避免划界工作导致新的紧张局势,亚美尼亚总统特别致函普京,请求俄支持和帮助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划界工作。这意味着俄再次获得亚美尼亚的“官方授权”。此外,由于寻找失踪士兵和牺牲军人遗体的问题易造成冲突双方的猜疑和误判,此项工作由俄罗斯维和特派团领导机构直接督办。其次,俄较妥善地解决了难民问题。2020 年12 月底,俄签署无偿援助协议,向亚拨款1000 万欧元以支持纳卡地区难民安置。在俄维和人员的的陪同下,截至1 月11 日约4.85 万难民重回纳卡地区的家园。再次,俄直接参与了两国及纳卡地区的经济恢复工作。2021 年1 月11 日,在俄罗斯倡议下,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最高领导人首次在战后举行面对面会晤,讨论该地区的重建问题。最终,三国签署声明称支持普京提出的三方工作组的计划,该工作组将负责解决在纳卡地区恢复经贸、运输等问题。

土耳其以黑马之势冲入地区博弈乱局,并赢得一席之地。土耳其在历史上就是南高加索地区的重量级玩家,此次战争中土抓住与阿塞拜疆的特殊关系,为其出人出钱。2020 年7 月29 日,土阿军队在阿塞拜疆进行联合军演,演习本应于8 月10 日结束,但之后土耳其并未完全撤回参与军演的军事装备和人员。战争爆发后,土耳其将叙利亚激进分子派往阿塞拜疆,并为其提供1500 美元的报酬。经此一役,阿塞拜疆将土耳其视为与俄罗斯地位相同的纳卡和平保障者。由于土耳其的强势介入,俄罗斯也不得不在纳卡问题上与土耳其保持密切沟通,这意味着在俄土互动的其他领域,包括中东地区,土耳其将在一定程度内加强其与俄的议价空间。在战争发生期间和之后,土耳其一边不遗余力地诉责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的无效性,称俄罗斯、美国和法国正在武装亚美尼亚;一边呼吁应当建立包括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俄罗斯、土耳其、伊朗在内的六国互动平台,即以“地区三国+接壤三国”的模式取而代之,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与伊朗的想法较为接近。纳卡战争后,土耳其与阿塞拜疆开启了一轮更紧密的合作,双方能源部长签署了由土耳其向阿塞拜疆纳希切万自治共和国供气的备忘录,预计年供气量约为5 亿立方米。两国政府还于12 月批准免签协定,这是阿塞拜疆有史以来首次签署有关以身份证件作为国境证件的协议,这将进一步促进两国有关边境安全的合作。但从总体看,土耳其影响力的上升也有上限。南高加索地区是俄敢为之向西方国家叫板的核心利益区,不论是之前的乌克兰危机还是俄格冲突都已证明了这一点。在第二次纳卡战争后,俄并未放任土耳其维和部队与其一同进驻纳卡地区,而是设立俄土共同联合停火监督中心,在冲突解决机制上仍捍卫原有的明斯克小组机制。

美、法、俄、土在纳卡格局中呈现出的新变化不仅仅是大国和地区强国在某一地区冲突上的地缘政治博弈,放到大全球环境看,这也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大国博弈的新趋势。一方面,受实力下降影响,西方大国有步骤地收缩全球非核心利益,并将战略资源集中于核心利益争夺。在特朗普任期内,美国接连退群毁约,并将地缘博弈的战略中心转移至亚太地区。中美矛盾越来越成为美对外政策考虑的重点内容,从而影响美国在全球的力量布局。另一方面,在大国投入相对减少的背景下,地区强国迫切抓住机会积极发展本国在地区内的影响力。地区强国作为增强的新影响因素又往往与原有的大国力量出现新的碰撞,为地区稳定增加更多不确定性。

第二次纳卡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纳卡问题的彻底解决,相反,长期被冻结的冲突再次回归地缘政治视野,伴随而来的是一系列潜在的风险和挑战。

首先,2020 年11 月10 日的停火协议未对纳卡的法律地位作出明确规定。纳卡问题原因复杂,且纳卡地位的谈判触及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国在该问题上的核心立场,因而要达成协议难上加难。阿塞拜疆认为,冲突是亚美尼亚发动侵略战争的结果,并导致阿塞拜疆的部分领土被亚美尼亚占领,这违背了欧安组织《赫尔辛基最后文件》中有关“国家领土完整性和国家边界不可侵犯”的规定。而对亚美尼亚而言,阿塞拜疆未承认纳卡当地居民关于建立“纳卡共和国”的投票公决,这同样违反了《赫尔辛基最后文件》中有关民族自决的规定。这意味着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立场均建立在欧安组织认可的法律基础上,双方对于纳卡问题的博弈是一种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阿塞拜疆在第二次纳卡战争中获胜,赢得了未来纳卡地位的谈判优势,为其捍卫原有立场创造了条件。亚美尼亚战败后的国内乱局使其国内在考虑核心立场让步时面临巨大的民意压力。

其次,纳卡战争效应可能在欧亚地区扩散。自第一次纳卡战争后,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曾组织过多轮谈判,但由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的立场分歧巨大,且妥协意愿有限,数十年的谈判未能实现实质性进展。但阿塞拜疆通过战争手段,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快速打破围绕纳卡局势的僵局,夺回了纳卡周边原被亚美尼亚控制的大片区域,逆转了其与亚美尼亚在纳卡问题上的劣势。这让欧亚地区其他“被冻结的冲突”(诸如俄罗斯与摩尔多瓦之间的德左问题、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之间的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问题、乌东冲突等)看到了武力改变现状的可能性。近年来,国际法、国际规则和国际组织的约束力被逐渐削弱。在无规则的激烈博弈下,由矛盾到冲突再到战争的路径被快速缩短。目前,土耳其无人机已被部署在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2020 年12 月14 日,乌克兰国防部长安德烈·塔兰与土耳其公司签署了有关向乌克兰武装部队提供护卫舰和无人机,并转让技术的协议。12月初,美国“死神”MQ-9 无人机首次在乌克兰“晴朗天空”军演中使用。根据乌空军所言,此次美无人机参与军演将试图突破乌克兰西部防空系统,旨在测试其防空能力。在德左问题上,新任摩尔多瓦总统桑杜当选后即表示,俄罗斯维和部队应撤出德左地区。在此背景下,普京在对外情报局百年纪念活动上表示,鉴于俄罗斯边境附近存在冲突悄然发生的风险,俄罗斯特工部门应更有效地保护国家边界。在2020 年底召开的独联体领导人线上峰会中,普京再次强调诸如纳卡战争、白俄罗斯和吉尔吉斯斯坦国内动荡等地区内矛盾等可能带来的风险。

第三,大国和地区强国的双重地缘博弈或将上演。奥斯曼帝国曾与沙俄进行长达数世纪的对抗,直到现在,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对抗仍在延续。在埃尔多安的领导下,土耳其的外交政策更具进攻性,不仅在中东地区频频出手,在叙利亚、利比亚等地搅动风云,还与希腊在地中海一度陷入紧张关系。土耳其将自己视为突厥语国家中的领导者,并将影响力持续深入欧亚地区的突厥语国家,与中亚国家建有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经济部长会议、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交通通讯技术部长会议等多边经贸合作机制,这与俄罗斯希望建设以其为核心的欧亚秩序愿望不符。但同时,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俄罗斯在更大层面的博弈上需要分裂北约,维护与土耳其友好关系。

在美俄关系中,美虽然有战略收缩和战略转向的布局,但对俄核心利益和地区下手仍是与俄博弈的重要手段之一。美国著名战略理论家布热津斯基在所著《大棋局》一书中曾写道,“对美国来说,欧亚大陆是最重要的地缘政治目标”,阿塞拜疆、土耳其、伊朗均是该地区的地缘政治支轴国家。拜登任美国总统后,其对欧亚地区的关注度或将上升。拜登早在苏联时期就已进入美国政界,美苏冷战成为其政治生涯的一抹底色,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对俄罗斯的态度。冷战结束后,拜登长期担任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和副总统,有丰富的外交经验,并曾分管乌克兰事务。因此,拜登对俄罗斯及独联体事务并不陌生。此外,拜登作为民主党的一员,将推行民主、自由等价值观视为重塑西方团结、巩固美全球霸权的重要手段之一。相较于特朗普对白俄罗斯动荡、纳卡战争和吉尔吉斯斯坦国内乱局的冷漠,拜登的表态显然更加咄咄逼人。拜登竞选总部在纳卡战争开打次日便发表声明表示关切,称美国应增加沿接触线观察员的人数,并“呼吁俄罗斯停止无耻地向双方提供武器”。当美国协调失败后,拜登在一份声明中写道:“白宫有义务完全遵守《自由支持法》第907 条的要求,停止向阿塞拜疆运送军事装备,并敦促土耳其和俄罗斯不要通过提供武器来加剧冲突。”在白俄罗斯国内出现紧张局势后,拜登称白俄罗斯人民受到了系统性镇压,要求卢卡申科总统尊重示威者的权利并避免进一步的暴力行为。由于纳卡问题主要是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领土纠葛,较少涉及两国倒向西方还是倒向俄罗斯的问题,这与俄和西方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问题上的争夺有质的区别,因此纳卡问题是在欧亚地区内少有的美俄立场基本一致的问题。但同时,欧亚地区也历来是美俄博弈的焦点地区,拜登虽不会改变美在纳卡问题上的立场,但将以更主动、更积极的姿态与俄博弈。未来,南高加索地区很可能形成阿塞拜疆与土耳其靠近、格鲁吉亚继续迈向西方、亚美尼亚不得不依赖俄罗斯的博弈局面,大国和地区强国共同作用于南高加索地区,互相间的利益协调和危机管控将更趋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