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惠泉
大约是许久不曾搬家之故吧,从收拾行李到搬运进城,从处置旧物到重新归置,竟然长达一月之久,长到怀疑人生被活生生地割掉一半。
归因于居留一地太久,似乎失当。自离乡求学至今,将近二十年。出走二十年,辗转各地,或许是兰州、广州、郑州、武汉,或是北京、上海,或是嘉义、湛江,或是密歇根、弗吉尼亚,居住时间短则半月,长则五年。多次想过停留,停止迁徙,但造化弄人,浮萍般飘荡在江河湖海之上,——城市流浪,从入城那一刻起即已注定。行至湛江,本以为是落脚,没想到是久居,悄无声息地过了五年,逗留转眼化为无穷无尽的长住。原本具备的频繁搬家的技能,似乎真的全部丢失。
二十年间,不曾积财。《颜氏家训》云: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这句话被后世反复阐释、证实和践行,以至于说法太多难以穷尽。然而,对读书人而言,除了读书、教书、著书,身无长技。专业是现代社会对平民职业能力的最高评价,为了达到谋生上的专业,买了点书,除了读完送人、被借不还之外,多少囤了点书。二十年前离乡时肩扛一袋杂书奔赴西北,早已习惯携书奔突的狼狈。这次,搬书是搬家的主体工程。书架上搬上搬下,满手的灰尘,但还是忍不住翻几页曾经心动和受益的书,忍不住地回味昔日读书的纯粹与狂妄。几天下来,竟然发现多本签名赠送的书,——这么久都没读完,真是抱歉,虽然离学术中心越来越远,但该为它们写一篇书评,也算回应作者的期待。
或许正是一直读书、教书的缘故,二十年来,绝大多数的时间在大学居住。往返各个城市之间,不过是从一间大学到另一间大学,约略经历学生宿舍、教工楼的异同与悲欢,对大学这个俗称象牙塔的地方,也曾新奇也曾熟识,也曾深爱也曾痛恨。任职的学校在乡下,以校为家,自然乡居五年,度过从学生转为老师的痛苦日子。精神煎熬时,生活不便也丝毫不少,毕竟,生活在村里,进城是件大事。
搬家太久,是否因为对这段生命太重、太难告别?而今,终于离开了。匆匆踏出校门,换一种生活样式,换一种身份,和校门之外的人共处在一个名为社区、小区的空间,是无奈更是修炼。城市繁华,万家灯火,从此有我一盏。从此,不再是教书匠,而是路人甲,该戒掉好为人师的坏毛病,从此,任职的高校只是工作单位,不再是家,家在人海深处,书是眼前烟火。——求学时视校为家,毕业后忝为人师,坚持住校,去年被学校的一纸公文清理出门,可谓当头棒喝。青春易逝,逼近不惑之年,该放下书卷,整理人生得失,参悟世间真伪,换一个活法儿了。
搬家横跨庚子与辛丑,期间给一老师汇报感悟。此前老师搬入山中,冬日暄和,晾晒十余年不见阳光的被褥衣物,落木千山,黄叶萧萧,一洗晦浊,何其畅快!老师似有同感,回复以“精神的搬家”。作为学生,同情理解,师说“精神的搬家”应该是定期清理书架,及时更新知识与思维,检视过往,反省人生,重新出发,即时下流行的“跳出舒适区”一语。然而,老师山居,而我城居,一字之差,天地之别,这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吗?答案或许在书中。无论如何,搬家已经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位移,答案或许在生活中。
记得古人有句“天涯一车书”,出自何处还引发文坛论战。文人作文也应提供确定的知识,争论的是非曲直,自有读者评判,当然,这句子也不影响外行人的喜爱。二十年前出走家乡,今天出走大学,借用此句,做个了断:有始无终路,天涯一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