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平
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柳宗元在柳州任上溘然长逝,享年47岁。次年,柳宗元的好友韩愈为其写了一篇圹志——《柳子厚墓志铭》,中肯地评述了柳宗元的为人和政绩,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此文夹叙夹议,语言蕴藉,情感真挚,被选入《唐宋八大家散文选读》。在教学的过程中,一些教师仅仅将其当成课外篇目,只满足于讲授文章中的文言现象,没有引导学生探究此文的艺术特色,体会其中深沉的情感,无法使他们真正感受到文章的魅力。接下来,笔者就谈谈《柳子厚墓志铭》中的曲笔写法,希望能给广大语文教师带来一些启发。
“曲笔”原是史学家常用的写史手法。史学家用这种手法巧妙地将自己对历史人物的褒贬寄寓于文字之中。读者如果不深入体会、仔细研究,是难以读出其中的深意的。在创作散文的过程中,有些作家也会使用类似的手法,尤其是在写评价人物功过的散文(如传状、祭文、碑志类的散文)时,作者也会委婉地展现自己的情感态度。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大量的“曲笔”。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韩愈为什么不秉笔直书,直接评价柳宗元呢?这还得从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和他们不同的政治立场说起。
韩愈和柳宗元是同时代的人,也都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们在文学上的主张是合拍的,是亲密的“文学盟友”。柳宗元和韩愈都倡导“以我笔写我心”:作者写文章的最终目的是要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柳宗元和韩愈都反对词藻华丽的骈体文,他们认为文章的内容比形式更加重要。
但是,在官场上,他们的政见却不相同。韩愈和柳宗元都是唐朝的官员。唐顺宗年间,柳宗元得到了王叔文的提拔。韩愈不赞同王叔文等人的革新意见,一直未得到皇帝的重用,甚至一度被贬到其他地方。随后,以王叔文、柳宗元为代表的革新派说服了唐顺宗,在朝廷推行了“永贞新政”。可是,这场革新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百多天。因为受到宦官和藩镇的阻挠,加之革新过于激进,最终,这场革新运动失败了。之后,宪宗上位,支持过革新运动的那些官员均遭贬谪,柳宗元被贬到了永州,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此后,韩愈受到重用,一度春风得意。此时,二人的关系糟糕到了极点。韩愈在《顺宗实录》中还写了一些诗歌来抨击革新派。他认为,革新派成员为了功成名就,饥不择食,加入了王叔文的派系,没能坚守自己做人的原则。但是,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后,他们之间经常有书信往来,韩愈也时常劝告和安慰他。不久之后,韩愈也遭贬谪。相似的经历使他们二人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比如,韩愈创作了《师说》之后,被世人抨击,柳宗元却勇于地站出来支持他。韩愈也对柳宗元的诗文赞赏有加,曾感叹是苦难成就了柳宗元。
这种微妙的关系就决定了韩愈在写这篇文章时不可能秉笔直书,他对柳宗元的复杂情感需要以“曲笔”的方式来呈现。
下面,我们就一起来看看文章中的几处“曲笔”。
文章的第一自然段講述柳宗元的家世,列举了柳氏祖上的功勋,提到柳奭,强调“与褚遂良、韩媛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可见其祖辈都是有风骨、有节操的人。在写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时,韩愈强调了两点:一是孝顺,二是刚直。柳宗元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就可想而知了。
在第二自然段中,韩愈极力强调柳子厚的才能,说他名不虚传,“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言下之意就是柳宗元从不去求别人赏识自己,而都是别人仰慕他。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柳宗元有真才实学,不需要主动巴结权贵,都是权贵们想拉拢他。
第三自然段提到了柳宗元人生中最大的“政治污点”,这也是这篇墓志铭中最敏感的地方。但是,韩愈却用两三句话一笔带过了。例如,在写柳宗元被贬时用的是“例出”“例贬”等字眼。此处的“曲笔”是相当得体的。韩愈的意思很明确:柳宗元一生的功过,就让当事人和后世读史书的人去评说吧!在这里,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升官,不是柳宗元自己钻营的;贬谪,也不是因为他自身有罪过,而是因为受到了牵连。
第五自然段的“曲笔”最为精彩。从内容上看,此段可分为两个部分。在第一部分,韩愈写“以柳易播”的事件,突显了柳宗元在逆境中所展现出来的难能可贵的高尚品德。当时,他又被遣出当刺史。中山人刘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去播州。柳宗元觉得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刘禹锡的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他不忍心看到刘禹锡母子去往这样的地方,便向朝廷请求,情愿拿自己要去的柳州换播州,即使因此再度获罪,也死而无憾。在第二部分,韩愈将笔锋一
转,由叙述转为议论和抒情。这段文字是明显的“变体”。由”呜呼”二字,我们可以看出韩愈在写这段文字时,情感有多么的强烈。他在文中使用了对比的手法,将无事时信誓旦旦,关键时刻却翻脸不认人甚至落井下石的市井小人与柳宗元作比较,看似是在批判市井小人,实则是在痛斥官场上的恶势力,赞美柳宗元的高尚节操。此外,这段文字与前文中的“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达一穷,一贵一贱,两相对照,尽显人心诡谲。
除此之外,韩愈还借题发挥,表达了对当时的官场、对执政者的不满。在第六自然段中,作者认为,正是有了这些坎坷的经历,柳宗元在文学上才有了如此大的成就。“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必有能辨之者”,韩愈没有因为柳宗元在政治上有“污点”就随意地评价他,而是站在历史和文学的高度,对柳宗元此生的建树作了高度的评价。但是,这里的“曲笔”还有另一层意思:柳宗元之所以能在文学上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是因为他在官场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可见,处境没有糟糕到极点,他也不会在文辞上如此下功夫。细读柳宗元在永州和柳州创作的诗文,我们也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在文章的最后,韩愈提到了柳宗元的丧葬事宜。他还特地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柳宗元的上司裴行立,韩愈称其“有节概,重然诺”。正是有了他的帮助,柳宗元才能“归葬”;另一个是柳宗元的舅弟卢遵,“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性谨慎,学问不厌”,交代他待柳宗元有多么的好,从侧面体现了柳宗元的人品非常之好。寥寥数语,并非闲笔。这与本文开头写柳宗元的前辈的句子相呼应,使其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深化了文章的主题。
韩愈在这篇文中使用了“曲笔”的写法,从墓主先世的刚直,墓主本人的道德风范,写到墓主死后,其朋友的侠胆义举,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墓志铭是镌刻在金石上的文字,因此,文章讲求“严重简奥”,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墓志铭难免会显得呆滞干瘪。而韩愈的这篇墓志铭却写得深沉蕴藉、诚挚委婉,他将自己对柳宗元的情感都隐含在其中。细读这篇文章,我们似乎能感受到韩愈不仅在赞美柳宗元,还在暗暗发泄胸中的郁郁不平之气。
韩愈主张“物不平则鸣”,他笔下的文章都很有气势,也有着很强的感染力。难怪清代的储欣会说:“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入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可以说,《柳子厚墓志铭》既是韩愈为柳宗元的逝世而写的挽歌,也是他为他们之间的友情而写的颂歌!
(作者单位:江苏省海安市曲塘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