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
那年一天早上,我逛工人村早市,在卖旧物的摊床上,看见一个笔记本,便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还很新的笔记本,里面的文字出于一个女性手笔,记载了她家的一些往事,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本笔记是你家的吗?”我问摊主,摊主摇摇头,说不是,是他在工人村改造拆迁时捡的,估计是笔记本的主人在搬家时掉落的。如果感兴趣,就拿走吧,在他这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高兴极了,立马在摊床前仔细阅读起来,渐渐地,我被这个家族三代女工的故事所感染。于是,我把这些文字复制了下来。
姥姥的喷枪
国庆节放假期间,我陪妈妈去了北京。妈妈退休半年多了,她说以前上班时没有空,这下退休可有时间了。
这是妈妈第一次来北京,在人民大会堂前,她戴上了当年获得的厂劳模奖章,手里捧着姥姥戴大红花的遗照,让我给她拍张照片。妈妈说,或许她和姥姥早应该在人民大会堂前拍这张照片,遗憾的是这个心愿今天才得以实现。
妈妈叫张惠娟,姥姥叫郑凤英,我先从郑凤英说起吧。
1970年4月24日晚上,那天是中国人难忘的日子,收音机里播放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大喜讯——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升入太空。据姥爷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中常有亲朋好友来访,托郑凤英帮忙在厂里买收音机,想早一天收听到“东方红一号”卫星从太空中传回的《东方红》乐曲声。
郑凤英上班的工厂是沈阳无线电厂,专门生产收音机。郑凤英是喷漆班的班长,是连续三年的厂劳模。班组由7个女工组成,厂里人称她们为“七仙女班”。
4月的一天早上,工厂召开动员大会,要在一个月内完成3个月的生产任务,以缓解商场里收音机断货的状况。
工厂开始两班倒,将每班8小时工作,改为每班12小时。郑凤英每天一大早就走出家门,顶着星星去乘有轨电车,当下班回家时,工人村楼里的人们已进入了梦乡。
工厂呈现出一派热气腾腾的大干场面,生产流水线高速运转,以往宽敞的厂房,一下子狭小而拥挤起来,各个角落堆满了大量成品和半成品。没有想到的是,收音机外壳的生产,却拖了组装生产线的后腿。
喷漆班到处摆满了刚喷完漆的收音机外壳,郑凤英便带领3个女工,在一个简易的库房里进行喷漆作业。
一个收音机外壳,从喷漆到烘干需要一周时间。在这种打破常规的情况下,必须在两天之内完成。郑凤英向厂长建议,在油漆中加大快干漆的配比,以缩短外壳烘干的时间。
厂长高兴地拍了下桌子,夸郑凤英的建议好,这样会大大提高组装的进度。可不过一分钟,厂长环顾了一下,眉头又紧锁起来说:“增加快干漆,增强了油漆分子的活跃程度,使油漆加快挥发,这会增加作业工人可能受苯中毒的风险……你们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喷漆流水线,窗户小又少,空气不流通,为了防止灰尘,又不能使用风扇,这可是一个大问题。这样吧,多发你们几个口罩,干活儿时最好戴两层口罩。干一段时间就停一停,到院子里站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尽可能地降低苯中毒的危害。”
然而一拿起喷枪,女工们就顾不上到外面去换新鲜空气。郑凤英不时地提醒工友,到外面去透透气。而她,除了吃中午饭时关上喷枪,为了减少上厕所,一干起活儿来,连水都不喝。
就这样,她们一干就是两个月,到6月底,工厂提前半年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
遗憾的是,厂庆功大会上,当厂领导要给郑凤英戴劳模大红花时,她却住进了医院。
厂长将慰问金和大红花送到郑凤英的病床前,嘱咐郑凤英安心养病,询问有什么困难。郑凤英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也没做什么突出的,都是应该的。”厂长走后,丈夫开始埋怨郑凤英,说厂长提到困难时,郑凤英应该求厂领导批给她买5台收音机的额,因为家里好几个亲戚都多次来托买收音机。况且郑凤英都因公住院了,这点“回报”可以有。
郑凤英一听,立马义正辞严地“批评”了丈夫:“厂里没有卖产品的指标,一台也不能买。况且有许多职工都想买咱厂的收音机,这个特例更不能开了。再说咱好好干活儿,也没想着多图啥。”
直到退休,郑凤英也没有帮亲戚从厂里买到收音机,有的亲戚也因此和她家不再走动。每提到此,郑凤英都不后悔。不过,还真有件事让她后悔。郑凤英曾遗憾地和女儿张惠娟说过,当年那么干,就想为自己争得荣誉、当劳模,当厂劳模、市劳模,像尉凤英那样,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那该多光荣啊。可没想到,身体没给作脸,这辈子是不行了。
妈妈的焊枪
姥姥郑凤英在世时,曾取笑过我妈妈张惠娟:“厂劳模的荣誉都是工厂评选出来的,俺还头一回听说,有自己找厂领导要劳模当的。”
说这话时是1996年,妈妈张惠娟已经进入工厂15年了,在7年前获得了全省青年技工焊接大赛亚军,成为厂铆焊车间的技术大拿。
夏季的一天,张惠娟被车间主任叫到办公室,屋里还有厂保卫处副处长。车间主任关上门后,神秘地对张惠娟说,工厂接到一个特殊加工任务,焊接工艺要求极为复杂,要求把多种不同材质的金属件焊接在一起,且这些加工原料属于稀有贵重金属,容不得二次加工,只能一次完成。
“为了确保按期完工,还要从外厂请一个焊接高手,一同完成这项生产任务。你先看一下图纸吧。”车间主任说完,保卫处副处长就小心翼翼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图纸,一张张铺在桌上。
“这是什么上的工件?”张惠娟看了片刻问。
“你就不要问了,你只管按图纸干活儿就行了,还要绝对保密,不能和任何人说。”保卫处副处长说。
张惠英立刻回应道:“既然是保密,那就让我一个人来做吧,因为我能做到我保密,你们找来的那个外厂的人保不保密,我就不知道了。”
“你放心,我们都调查过了,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车间主任说。
“那是你放心,我可放心不了,要干就让我自己干,不然就讓他一个人干。”张惠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