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 宇
我正式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的时间较晚,大约是2017年初,那时,我已经过了三十岁,除去薄弱、稀疏的读写经验,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很难称得上是一位新人。同代的写作者在十几年前已经跃出水面,各自挥洒对于青春时期的壮阔抒写,如今或跋涉于文体之间,或持续深入此刻的景观,或销声匿迹,踪影不可追索,如雨滴降落在炎热的大地上,悄悄熄灭,完成一次小小的命运轮转。这些与我几乎没有产生过任何关联,当然,我也在热烈地书写,怀着很少的惭愧,很多的不安与不甘,以音乐作为核心叙述现场,体裁各异,有相关的唱片评论,也有乐队采访与资料汇编,遗憾的是,尽管我为此花掉一些心思,但还不够,那些文章读起来,依然与命题作文相差无几,罕有汹涌之势,也不能真正逃离束缚与限制:我对于事物的谈论,必然产生于它们自身所唤起的需求。这样一来,我觉得自己的写作与救火队员略有相似,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比方说,我清晰记得,2013年,在娄·里德辞世消息发布的当日,有几家媒体向我约稿,要求撰写一篇悼亡文章,好像这位晚年热衷于练习太极拳的纽约传奇乐队主唱与我之间存在着血缘上的秘密联系,不可替代,无法分割,我正是他的一位遗落在中国的远房亲戚,必须站出来主持这场葬礼,分配遗产,遍散慰藉。这是相当荒诞的事情。对于他的离世,我只有哀婉,没有立场,更没有能力去盖棺定论,所以一个字也不想写,况且,难道最好的怀念不就藏在他的那些歌曲里吗?如其所唱:你好,是我;晚安,安迪;我们去荒野上走一走吧。
荒野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意象,至少在文艺作品里,它总与循规蹈矩的生活形成某种对立,一方面是狭小、逼仄的日常空间,另一方面代表着赤裸的精神,原始,激荡,充斥着恐惧、混沌与不确定性。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写作也像是漫步进入荒野,驱散时间,劈开园地,引至无人之境,可以絮语,也可以高喊,再将不存在的回声重新折射到自身深处。而荒野永不止于漫无边际,也拥有着无数可供凝视的风景,诸如天空、树与岩石,诸如大地、鸟与泉水等。
我最早注意到泉水这一词语,是在马晓丽老师为我的小说《逍遥游》所写的评论文章里,于最末一行的落款处。毫无疑问,那是她的写作空间,换句话说,荒野的某种变体。在此之前,在《鸭绿江》上,我刚发表过第一篇小说《洪水之年》,心情忐忑,原因也很简单——对自己的写作水平不太有把握,对于国内写作生态也一无所知,很难去确认自身的表达位置,过多的期盼就更谈不上了。几个月后,某天中午,我在办公室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接到作协周建新老师打来的电话,语气缓慢而恳切,说为我引荐一位写作方面的师长,提及名字、代表作与所获荣誉,并辅以简要介绍,直至结束通话,我都没彻底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过我想,这可能也不要紧,事物总在自身的进程里缓缓显现样貌,等待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但当时我还没学会这一点。我一向行事急躁,缺乏耐心,拒斥笼统的话语,妄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触及问题的核心,并据此行动。我由此而困惑了数日,直至接到另一个电话——马晓丽老师出差沈阳,想要见一见她的这几位学生。
我们在一家饭店的包间里相聚,时值中午,风沙很大,吹得心慌,加上堵车,一路过去,难免情绪烦躁。北方的春日总是如此,它不负责将你的美好想象赋形,反而在制造种种谬误与矛盾。当日,除去我们几位学生之外,周建新老师和刁斗老师也在场,简单寒暄后,众人围桌而坐,饭菜齐备,两瓶自酿果汁摆上台柜,色泽饱和得令人生疑。马老师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裙,讲话声音轻柔优雅,目光亲切,在每个人身上稍作停留,也像在审视,然后便不再怎么讲话了,给人感觉较为沉默——后来我知道,只要有刁斗老师在场,其他人都会显得沉默、克制并且内敛,他像一位才情茂盛的说唱歌手,精力充沛的纯真顽童,从苏格拉底到当代文学往事,话语与观点密集输出,旁人很难有什么发挥的余地,而他提到的大部分辽宁作者与作品,我都没听过,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事情。有那么几个时刻,我很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当然,像我与他们的每次见面一样,总会有一个近乎小说的瞬间:饭局行将结束时,另一位年轻朋友因工作的原因姗姗来迟,脚步匆忙,发型凌乱,钥匙串在腰间乱响,坐下之后,面对一桌子剩菜也提不起什么胃口,听过几分钟大家的谈话,他的不解与忧愁如皱纹一般,在脸上缓缓滋长,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众人都在为此而担忧。在这样一场聚会里,疲惫与艰辛也许是最不必要的。他表现得十分不适,也略有窘迫,而其应对办法则是自顾自地点起了一根烟——我们是在一个无烟包房里吃的饭。
初次见面后,根据饭桌约定,我们结成了一个写作小组。马老师说,这里不存在教导,仅供交流,彼此动员,相互学习进步。我打车回到办公室,觉得一切好像离我更远了。在不知文学及其生态如同不可名状的巨物之时,尚可凭借不知何时攒下来的余勇,挥斥着错乱芜杂的话语向其进军,可一旦窥见其中的一角,难免在心里有了些盘算,即使得到他人的鼓励与劝慰,仍旧心怀惴惴,仿佛承继了某种现代性的忧虑,瞻前顾后,无限重启,总想要将自身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虽然这也一定是不存在的。对抗这种情绪的办法也很简单,就像当时在小组里所讨论的,只需继续写下去便可,我想,这就是荒野的恩赐:在这里,实在没什么可以失去的,而能得到多少,是否可以找得到那一眼清澈的泉水,完全取决于你的方向与步伐。写作者也即远行者,一位被永恒所放逐的外省镖客。
在写作小组里,有一段时间我们在读弗兰纳里·奥康纳,包括她的小说和创作谈等,里面提到,“小说作家应该首先给他笔下的书记员穿上便鞋,再去关心那些宏大的理念和涌动的情感”,以及“小说的本质不为其他服务,只服务于小说本身的完美”,这两句话我印象很深刻。我想,这也是马老师不断在为我们灌输的观念,小说家应当给予作品以充分的尊重,尊重并非仅浮在表面,而是关乎于细密的纹理,周到的细节,诚挚的沉思,妥帖的叙述方式等等。这一点我在写作里也时有感悟:小说与作者往往形成第一层面的对立,小说本身抗拒被表述出来,经历观望、谈判与搏斗,最终嵌入到作者的体内,成为无法分解的物理材料,再以一种崭新的综合样貌共同展示呈现;而小说与读者之间,则形成了第二层面的对立,文本作为一纸契约,对于其隐晦的规律与迂回的脉络,只能也必须无条件地遵循,才可以真正感受到其温度、韧性与真伪。
随后,我们与马老师见面的次数逐渐增多,有时她来沈阳出差,会喊上我们一起吃个饭,有时是我们去大连——更像一次郊游,野餐环节被茶话会所替代,当然,所探讨的话题也不止于文学。马老师时常会讲起一个从前的细节,与朋友初见握手时,她往往直直地伸出手掌,没有曲度,近乎一次轻轻地抚触,缺少用力紧握这一环节。她开玩笑说,这使得一些人认为她不够诚挚,但其实不是,她只是对这样的礼仪缺乏了解,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必需的规定动作。同样,这一点也可以映射在文学与生活里面,我们知道,在日常背景之外,总有着那么一套潜在的规则,虽不彰显,却隐含在所有事物的深处,它可能诞生自强大的乡村伦理背景,也可能输送自文化、地域、制度、改革进程与时代性,总之,像一枚盾牌,抵挡着我们彼此进入更深层面的理解。而我们的小说,我们的文学,在某一层面上来说,也许正如一柄软弱的矛,或锋利或锈钝,直直伸向前方,明知将要接受失败,也要去测探这种规则的质地、硬度,即使最终留下的不过是一道浅淡的白色痕迹而已。
2020年里,因为一些事情的发生,我们与马老师减少了见面数次,但时常在网上聊天,写作小组每个月有一个主持人,负责发送相关论题,有时探讨十分热烈,交流总是令人愉悦的。每次见面时,马老师不与我们握手,而是以热烈的拥抱取而代之。我想,无论外部环境,还是个人处境,在这一年里,我们所有人身上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形成一道自我的隐秘的沟壑,由此回望,其中不应只有黑暗,还有着水晶一般的星光在闪。保罗·策兰也有一首名为《水晶》的诗,里面说:不要在我的唇上找你的嘴/不要在门前等陌生人/不要在眼里觅泪水/七个夜晚更高了红色朝向红色/七颗心脏更深了手在敲击大门/七朵玫瑰更迟了夜晚泼溅着泉水。在逝去的一年里,我也经常会想起这首诗来,七个夜晚像是一个轮回,没有泪水,但我们在这些夜晚里学习着生存、爱与死亡,七颗心脏是我们的友人、同伴和师长,我们借助着彼此的心脏持续跳动,而七朵玫瑰是泉水的礼物,深渊里的水晶,在迟来的日子里发光,熠熠生辉。
如今,作为地理空间的泉水已经成为一个过去的名词,欢聚的时刻却长久地矗立在此,我想,马老师如果再写新的文章时,落款地点也会有所改变。不过这也不要紧,名词总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也很难真正被人拥有,不间断地流淌着的,也许只是我们的内心之泉,恰如过去,恰如即将到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