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言

2021-11-11 20:32胡竹峰
绿洲 2021年1期

◎胡竹峰

野蒜之味

野地偶遇野蒜,兜头有旧事感,三十年前吃过很多野蒜。老家后山都是菜地,春夏天遍地野蒜,祖父与我拔过很多,回家煎鸡蛋。少年时并不喜欢那味道,觉得冲。童年口感,觉得野菜滋味有诡异的地方。三十年后再吃野蒜,唯有清香与闲逸。今日吃野菜,大抵闲逸,闲情与逸气。

野蒜切成碎末,掺入鸡蛋拌匀,以香油煎至两面金黄。金黄透着碧绿,是金玉满堂,也是金玉富贵。人生之富贵不过一饭一蔬自适愉悦。

芥 蓝

芥蓝上桌,眼前一绿,觉得自己新鲜不少。

芥蓝脆生生躺在盘子里,白的瓷,白处极白;绿的菜,绿处极绿。白托着绿,绿衬着白,一段世俗生活绝世独立地走来。夹一筷子, 盘子边的酱油微微漾起,经菜汁一冲,已经很淡了。淡得只剩一抹姜黄色,像雨后的湖水,在风中轻荡着浑浊的涟漪。

芥蓝削尖的脑袋,让人想起渔夫斗笠的帽尖,末梢的青菜则似蓑衣。这时的芥蓝,是都市人的回乡梦。退隐到山南水北的青年,在湖心划船。湖是餐桌,船是餐具,筷子是双桨。冬天的湖水,莹如碧玉,湖中人迹罕见,有鸟声相随。下雪了,四周一白,白瓷的白,衬得蓑笠、蓑衣越发青绿了。当真是: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

青也芥蓝,绿也芥蓝,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美食吧。不能让身体亲近山水,让嘴巴含青咀绿,也颇有诗意。

前几天,朋友请吃饭,点罢特色菜,让我加道素食。随手一翻菜谱,点了芥蓝。芥蓝,像一个美少妇动听的名字,让人无限遐想。如果是女人,芥蓝是她的闺蜜。如果是男人,芥蓝是他的知己,蓝颜知己。做芥蓝的知己或者做芥蓝的情人,我愿意。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名字,那么美的容颜,把持不住,我心甘情愿。

芥蓝,十字花科芸薹属,其菜薹、幼苗及嫩叶可食。芥蓝一袭绿裙,艳而不俗,是秦淮八艳,是花魁娘子,让人倾慕。久仰是对英雄的向往,久慕是对美人的倾心。久病成医,久慕成痴,痴情的痴。痴情太累,无情太苦。我不痴情也不无情,只会多情,对文字多情,对美食多情。

芥蓝茎粗秆直,肉质紧密,含水分少,嚼起来爽而不硬,脆而不韧,色美味浓。

夹在筷子头上的芥蓝,有股清新的气息,像采桑后留在手上的余香,隐隐约约在空气中飘浮,空灵而真切,婉约如美人。当年汉成帝命人手托水晶盘,赵飞燕在盘上歌舞助兴,何等旖旎销魂。慢慢将芥蓝送到嘴里,绿色在唇边摇曳,俨然汉宫往事。

芥蓝色如翡翠,绿得沁人。做法或炒或炝,不能烹制过熟,小姑娘是不能化浓妆的。

那天吃的清炒芥蓝,白糖和料酒加得恰到好处,糖刚好能盖住苦味,料酒又去掉了涩气,厨师功夫可见。美中不足的是用了花生油,香则香矣,可惜失之丰腴。素菜荤油,荤菜素油,这是我的经验,炒芥蓝亦不例外。

听人说还可以调一味冰镇芥蓝。幼嫩的茎白以开水焯熟冰镇,以甜酱、芥末蘸食,入嘴爽口,风味尤佳。

大头青

菜市场,看见新鲜的大头青。

大头青,白菜之一种,叶少茎多,菜秆青白。长不过半尺,短仅仅数寸,菜帮子鼓鼓的,稍细的腰身紧紧收拢在一起。矮墩墩的个头,叶子宽且厚,或扎成捆或散乱地堆放在小三轮后厢。这一瓣一瓣菜秆围着细嫩内心的蔬菜,裹一身清香,它的心事,深藏在细致的叶绿素中。

扎成捆的大头青倒放木板上,一棵棵立在那里,像梳洗完毕的美妇人。散堆的大头青,凌乱如同喝醉的美妇人,慵懒地斜歪着身子,一身风情,让傍晚昏暗的天光有了鲜活气。让人看了欣喜,买一把在小指上钩着,可做下饭菜。

喜欢大头青,小时候在饭桌上见了它,能多吃半碗饭。烹调大头青时我不用刀。《封氏闻见记》说鱼龙畏铁,鱼龙尚且畏铁,何况大头青?我舍不得拿刀切大头青,每次都是用手将其掰断,逢到细小一点的,嫌手都太粗暴了,囫囵一棵或者任其一片片秆连着叶直接下锅。

炒大头青,有三要诀:油稍多,火要大,时间短。快起锅时,可以放两滴生抽。这样做出来的大头青成熟迷人,味道有点甜,是清甜,淡淡的,没有一般蔬菜的苦涩。

大头青菜叶翠绿,口感也翠绿,有春天原野的一片葳蕤。当你觉得它有春天原野的一片葳蕤时,就尤其适合在暮秋初冬之际吃了。满目萧瑟,放在碗头的郁郁葱葱洋溢着属于此时的诗意。

以前吃大头青,经常淋一点芝麻油,青菜越发见绿,绿得近乎苍翠。厨艺好的人烧大头青,菜叶自始至终是绿的,菜帮子坚而不硬,脆而不绵,盛在瓷盘里,像刚过门的小媳妇,温柔细腻,穿一身浅碧色的对襟凉衫,在庭院做女红。

北方人管大头青叫上海青或者勺菜。来郑州后,第一次去市场买菜,对菜贩说:“给我称点大头青。”人家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心想:哪里冒出个“愣头青”。

冬天,下了几次霜,霜打过的大头青,油放得少也绿油油明晃晃的。大头青做法很多,醋熘、炒、炝均可。我喜欢爆炒,在油锅中放一点干辣椒,外加葱花。这样炒出来的大头青,爽脆淡甜里有微微的香辣。香辣是开门见山,淡甜则绵里藏针,辣得不温不火,甜得若有若无。

青 笋

削莴笋,一刀下去,又一刀下去,一刀复一刀,一刀接一刀。青皮掉在地上如刀削面,凌乱,迅速,刀口翻飞,流星坠地。暗绿色的笋在手腕下一枝独秀,眼前青了。

阮籍能做青白眼,两眼正视,露出虹膜,则为青眼;两眼斜视,露出眼白,是为白眼。这节笔记一见到就暗暗喜欢。我将莴笋也称为青笋。

以“笋”字结尾的名物有青笋、白笋、紫笋。青笋带清气,白笋见闲情,紫笋是怀旧之物。青笋、白笋都是菜蔬类粗纤维食物,可谓同窗好友,或者一家兄弟。

紫笋是茶名,产于浙江长兴。长兴没去过,长兴的名字一听到就油然亲切。我的故乡原称“无愁乡”,长兴对无愁,只是平仄不合,意思倒工整。

长兴重山叠岭,大涧中流,临近太湖,陆羽曾在那里写出了《茶经》。浙江真是地灵,绍兴乃报仇雪恨之地,长兴是把茶闲话之乡。只记得报仇雪恨的人生未免过于沉重,就知道把茶闲话的生活却又失之消沉。报仇雪恨之余把茶闲话,这才是生活。把茶闲话之后报仇雪恨,这才是人生。我辈无仇可报,无恨可雪,只能把茶闲话,这是平凡岁月的家长里短。

我好青笋,好的是色。青笋之色,青得不一般,像翡翠绿,容颜夺目,神采奕奕。其实这好色,好的还是态,神态。青笋外皮淡淡的砂红,仿佛碧玉的土沁。这是老青笋,有一些时光,有一些岁月了。

削了皮的青笋横放在砧板上,快刀如麻,粗大的笋棍很快成了细细的笋条,仿佛把春天引回了家。腊月的黄昏,经常从菜市场买一些青笋炒食,冲淡一肚子的萧瑟与枯黄。

青,是贫乏的,青,是病态的。心情欠佳,脸色发青,身体有恙,肌肉发青。但青在笋上,却是高贵的,明润而透彻。

有一年,我将一条圆润细长的青笋削皮后泡在玻璃瓶里,屋子里顿时富贵起来。没钱不要紧,卖了这株翡翠如意,马上万贯家财。

青笋做法很多,可凉拌,也可热炒。笋丝、红辣椒丝炒在一起,怡红快绿。白围墙公园里,情窦初开的红男绿女窃窃私语。再放些肉片,滋味就长了。容光焕发,红男绿女新婚燕尔,过着油润润的日子。

炒熟后的青笋,越发青了。

紫袍将军

路边小摊,有农人卖菜。挂着水珠的茄子,披一身紫袍,昂首挺胸立在篮子里,俨然紫袍将军。

有段时间,不敢吃茄子,一吃就吐。后来,连它的气味都不能闻,反胃作呕。人与食物讲究一些缘分。随着年纪渐长,大约身体起了变化,又可以吃茄子了。茄子好吃,吃在嘴里有茄子的味道。

小时候,家里每年要种些茄子的。我喜欢摘茄子,尤其是清晨,夜间的露水挂在一身紫袍上,璀璨晶莹,真好看。

茄子是大众菜,圆咕隆咚像弥勒佛,笑嘻嘻的,平易随和,种在寻常百姓家。茄子以夏时所产者为上品,蒸炖烀煮,清炒红烧,皆无不可。

水洗过的茄子,紫色的长袍越发崭新鲜活,贵气十足。在厨房里切着茄子,切出大块白色,白色是紫袍将军的一片冰心。

近来喜欢将茄子横断切成薄片,中间夹以肉泥,外裹面糊,放锅里油炸。炸好的茄子金黄酥嫩,兼有肉馅的肥美鲜香。还有另一种做法:将茄子切成条,放酱油若干爆炒,再添水少许焖片刻,以青椒切丝掺之,起锅后淋一勺芝麻油。芝麻油安分地裹住了茄子的酥软,同时也裹住了茄子的清香。

除了紫茄子外,还有白茄子。紫茄子是紫袍将军,白茄子是玉面郎君。大棚里种的反季节茄子,是小白脸,吃在口中,十足娘娘腔,寡淡得很。

汉代引进了茄子,西汉王褒作《僮约》,文中即有“种瓜作瓠,别茄披葱”之语。据学者考证,茄子源自印度、泰国,大抵和佛教东来也有些关联。

茄子紫,紫出了特色,好像唯有它能这样紫,是以常入画,然佳作寥寥。画中出现了茄子,别的水果蔬菜显得旧,被茄子之紫映得浊了。齐白石画茄子,通常孤零零一个挂在宣纸上。一九二〇年画过一幅《茄子》,感慨题跋:“日来画茄子多许,此稍似者。”

吃白菜记

皖北菜到底硬朗,有草泽野气,山大王气。在太和早餐遇见一道炒白菜,清烂里有香脆,大放光芒。像是草泽野外走来一佳人,又像是山大王的女将,俨若扈三娘,骑白马踏浅草而来,仿佛刀马旦。

生平吃过白菜无数,东北人炖肉炖粉条,好在厚实,入味。吃过一次开水白菜,用鸡汤熬制,脱了白菜的味道。

韭菜豇豆扁豆的怀想

砧板上的韭菜,像砍倒的柴火,堆在那里,远望仿佛绿色的云。我见过金色的云,见过黄色的云,见过灰色的云,也见过红色的云,但没见过绿色的云。

前不久去岳西明堂山玩,漫步小道,远望峰峦,我说杂树的叶子仿佛一簇簇蘑菇,小冬说像绿色的云。见我恍惚,她跟着说,你看那些树叶,多像绿色的云,风一吹,更像了。

远望得意,细观见形,凝神去看,却不像了。有些事就怕认真,一认真则拘泥。一个专攻瓜果蔬菜的画家,他会画香蕉、菠萝、苹果、葡萄、荔枝、枇杷……也会画笋、茄子、辣椒、豇豆、葫芦、白菜、马铃薯……就是不会画韭菜。他说韭菜难画,搞不好就是团乱草,从来不敢画。

有次我看见以白乐天诗句“浅草才能没马蹄”为题跋的水墨斗方,马蹄旁的浅草,细笔草草,倒有点像嫩韭菜。

包饺子、包子,无论素荤,和馅时放一些韭菜,可以调香。我最喜欢的还是韭菜炒鸡蛋——绿中透黄,俨然金镶玉,镶的还是碧玉。这样的菜,装在描金细瓷盘里,有钟鸣鼎食之家的气象。用蛋清炒韭菜,金黄变成嫩白,富贵宅第换了门庭,成为清白世家。清白难得,世家可贵,能清白世家,更加不易,这是祖上福泽源远流长。

餐桌上有一盘韭菜炒鸡蛋,我就觉得美味。不仅韭菜炒鸡蛋,只要有炒鸡蛋,我都欢喜。譬如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鸡蛋、丝瓜炒鸡蛋、毛豆炒鸡蛋……

小时候听祖母说,七夕那天,睡卧韭菜地,夜深人静时,能听到牛郎织女的私语。假想一个多情惆怅而又好奇心颇重的少年,睡在韭菜地里。夜深了,露珠濡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睡意不来,皓月悬空,繁星零落。少年兀自睁大了眼睛。风过韭菜地,发出轻轻的声音,少年以为是牛郎织女在卿卿我我,少年枕着好梦,终于睡着了。

韭菜像头发,割了又长。割了一茬的韭菜沿着根部撒上薄薄的一层草木灰,过了几天,满眼翠绿。

春天的黄昏,从路摊买来一把韭菜,回家做春卷,这是伊的最爱。

韭菜,四季皆有,我唯好春天之韭。

一朋友开饺子馆,他说韭菜的类别近百种。长见识了。

天热,不想吃饭,只有炒豇豆让人有点食欲。豇豆是我喜好的下饭菜。豇豆俗称角豆、姜豆、带豆,也的确像带子、粗鞋带、松紧带。前几天去一画廊玩,看见有人把长豇豆画得像截绿色的松紧带,或者就是一条条绿线。长豇豆难画,不怪他手拙。

长在园子里的豇豆好看,伸蔓爬藤。除了蔓生,豇豆也有矮生的,种类颇多。《本草纲目》上说:“豇豆处处三四月种之,一种蔓长丈余,一种蔓短。”

豇豆的做法很多,可以凉拌也可以干炒。如果掺上茄子,再配两个红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丝炒在一起,山河逶迤,红男绿女,有一分温婉的家常。

凉拌豇豆,我是在北方吃到的。做法简单,将鲜嫩的豇豆放开水里滚两滚,捞出装盘,撒上陈醋、蒜泥即可。滋味一般,好在清脆罢了。

北方凉菜品类繁多,南方炒菜花样百出。这是南北的差异。北方人饮食简单,南方人口味复杂。北方人倘若复杂起来,南方人又望尘莫及,无奈之下,求新求怪,几乎无所不吃,这下北方人目瞪口呆了。

将豇豆和米饭一起煮,搁点盐,既是菜,又是饭,一举两得。夏天农忙时,母亲经常这样。我烧豇豆饭,起锅之前,放坨猪油。青翠的豇豆像翡翠一样,白米饭油润润发光。

立秋后,豇豆谢季了。这时的豇豆,外皮上也会长出锈迹。那锈迹像老年斑,让年轻的豇豆有了故事,吃在嘴里,也多了回味。

老家有一种叫“洋胖子”的豇豆,粗且长,肉质肥厚。邻居家一个女生,又胖又高,我们喊她“洋胖子豇豆”。前不久回家,偶遇当年的洋胖子豇豆,女大十八变,如今瘦得行动似弱柳扶风,成窈窕丝瓜了。

以豇豆喻人,无独有偶,流沙河先生也曾以此自况:“那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一九五七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噤闭。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

以前在工厂上班,一日三餐吃食堂,夏天经常供应豇豆炒肉。厨师知好色慕少艾,漂亮女工来打饭,总会慢慢舀上一瓢晃悠悠送到她碗头。男女饮食,饮食男女,后来有一位女工嫁给了厨师,这是后话。

夏天里吃不完的豇豆,过水焯一下,晒成豇豆干。也有人取豆荚中尚未成形时的嫩豆,剪刀从中一剖为二,晒成干豆丝。吃时温水发泡,其色泽微绿,犹如初生。

大雪封山的夜,用火锅煨豇豆干,切一块新鲜的猪肉,或者腊肉,一碗米饭在手,将那些滚烫豇豆干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夹到饭头上,寒夜不冷。

干豆丝扣肉也是餐桌一绝,格调比梅菜扣肉来得高。炒豇豆放两瓣蒜,味道会更香。

扁豆扁,长瓜长,青菜青,黄豆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脑袋里掉出这个句子。好在还形象,有些趣味。近来觉得,小品文的写作,如果写不了自己的情绪,就写情趣。没有情趣,把文章朝有趣的路子上写,不失为手段。

写作要真手段,机心难测,对文字说:走着瞧,看谁手段高明。纸上风波起,手段自然生。真是见笑方家了。都说文章无技巧,我却大谈手段。方家见笑。

既然说起写作,索性荡开一笔。手段要活学,倘若拘泥不化,纵然熟稔了文章规范,也只是写字匠一个。手段用到后来,文章有技巧如无技巧,存技巧之意无技巧之形,文字或变化莫测如梦如幻,或老老实实板上钉钉,大可随心所欲。

写了多年散文,去年才开始迷恋。也就是说,我写了四五年之后才知道散文是怎么回事。散文是庙堂,也是瓦屋;是端庄典雅的大夫人,也是小鸟依人的姨太太;是夏夜的小吃,也是冬天的大餐。靠散文不能升官发财,但将一个人的性情志趣留下来了。

我想写一篇关于扁豆的散文,一开头谈起了文学,刹不住车,索性重来:

老家院子外的瓜蔓地上栽有扁豆,春天时,母亲砍来很多树枝搭架子,扁豆的藤叶攀缘而上,渐渐长满一地。架子太矮,扁豆藤或垂延至地,或顺势爬到桃树上缠着桃枝。

三四月间,扁豆开花,有白色的有紫色的,小巧可爱。花谢之后,长出小小的一片片豆荚。这些豆荚,一律嫩绿,颜色有深有浅,上端是浓绿,往下则变为淡青,有些甚至抹有一层淡紫。

“多少时候,没有到菜圃里去了,我们种的扁豆,应当成熟了罢?”康立在凉台的栏边,眼望那络满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无意地说着。谁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随意种的扁豆了,经康一提,我恍然记起。“我们去看看,如果熟了,便采撷些来煮吃,好吗?”康点头,我便到厨房里拿了一只小竹篮,和康走下石阶,一直到园的北头。

——苏雪林《扁豆》

苏雪林是对的。扁豆难熟,制不得法,容易食物中毒。我每次烧扁豆总要放水煮透后才装盘上桌。再抄老车的一句话:“我不论清炒扁豆还是红烧扁豆,都要放姜,一放放不少,否则我会觉得有腥气,这是我吃扁豆时候的习惯。”(录自《茶饭思·吃扁豆时候的习惯》)

扁豆煮食虽好,但也不过得法而已,及格吧。我觉得还是干煸手段高强。有一次在郑州街头吃饭,点了盘干煸扁豆。端上桌来,眼前一亮:扁豆去了两边茎丝,油不多,熟得透,软软的,配上焦脆的花生米,软硬兼施,厨师勺下功夫非同小可。难得还别具匠心配有干辣椒,恰好去净扁豆的腥气,入嘴多了一股淡淡的辣香。我们吃光一盘,又上了一盘,结果连吃三盘,大家还意犹未尽。

扁豆斜切细丝,放姜、葱花、辣椒末,加盐拌匀腌一会儿,下锅滚几滚就起盘,滋味甚妙。

丝瓜与白菜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句诗几乎家喻户晓。以物喻人,苏东坡并非首开先河。西湖比作西子,有奇味,并不怪异。

西湖是山水里的女子,丝瓜则是蔬菜里的女子。几线春雨几线光,丝瓜靠着瓜架蔓延,不知不觉,片绿中忽忽冒出几朵黄花,开始三五朵,很快变成几十朵,金灿灿的,像黄铜制成的小喇叭。

然后,丝瓜挂枝了,细嫩地从青藤绿叶间垂下来,绿叶如裾,包裹着修长的身躯,如精巧怡人的小碧玉,半遮半掩,有种温润的风情。

昨天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孩,遮阳伞是浅绿色的,裙子是浅绿色的。她在讲电话,右手戴有翡翠镯子。镯子本来是富贵的,戴在她清凌凌藕节一般的手腕上,却变得朴素。她轻轻说着什么,没有笑,但脸上有笑意,也就是说脸上能看出笑的意思。眼见她心情不错,我也精神大好,心里念叨:丝瓜女孩,你好啊。

她是出色的女子,文静、优雅,二十几年的教养在举止投足之间显露了出来。绿色的裙子在风中摇摆,满是草木清香,天地间一股活泼的灵气。

丝瓜性阴,有清丝丝的女子气,这么说或许勉强。与别的瓜类蔬菜比,它的身段口感都是细腻婉约的女性派。丝瓜尤其适合夏天吃,做汤,清炒,甚是爽口。

丝瓜汤做法简单,丝瓜切成丝状清炒,添水若干烧开,淋入蛋液即可,也可以加入青菜叶之类。成汤后,蛋黄,瓜绿,浮浮沉沉,俨然夕阳山外山。夕阳是鸡蛋,山外山是丝瓜。

丝瓜蛋汤入眼黄绿,绿是浅的,黄是淡的,浅淡之间,娉婷袅袅,实在不是凡物。我当它是餐桌上的逸品,逸是清逸,品是品格。

丝瓜烧毛豆也颇可观,不要太多作料,油盐足矣。炒好盛入浅口圆盘,有黛玉扶柳之妙,口感清而不淡,独得一份幽远。隐隐有老杜诗意: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白菜是冬天的菜。寒冬腊月,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地底放一盆炭火,熬一锅大白菜,掺上粉条,放点肉片,边吃边炖。劳动人家的日子,俨然锦衣玉食的富贵。也真是富贵,白菜好吃又好看。经常在人家客厅的博物架上或古董店里看见玉雕的白菜,敦实,憨厚,一副自得的模样,将别的玉件映得黯然失色。

白菜是菜中之王,人们常常尊称它“大白菜”。但它王者身份得不到承认,齐白石抱不平,在一幅画上如此题道:“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

韩国泡菜,原料用的就是白菜。有一年我在杭州吃到了正宗的泡菜,厨师是韩国人,那泡菜吃在嘴里,清爽甜脆中有一丝香辣,并非浪得虚名。

白菜是中庸的菜,不卑不亢。和粉条一锅煮,白菜礼让三先,锋芒紧敛。和虾仁放一起,虽沾了海鲜味,本色不变,固守住一份家常。你强我更强,你弱我也弱,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

我老家岳西,乡民将吃不完的白菜做成咸菜干。腊肉放进去埋起来,能保存一年,滋味不变。

在南方居家过日子,不大吃白菜,偶尔做一次,也只是餐桌的点缀。到了北方,忽然体会出白菜的好,白菜的名字听在耳里,也有说不出的熨帖。这和北方白菜的品质是分不开的。

鲁迅《藤野先生》一文言及: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倒不是物以稀为贵,北方白菜的品质实在上乘。黄河边的白菜,菜嫩多汁,适宜存放,随意堆在家里,十天半月,依然新嫩。

北方名菜芥末墩是用白菜做成的。有一年去北京,在一朋友家,吃到了著名的芥末墩,酸甜脆辣香,五味俱全。当年老舍家的芥末墩,也不过如此吧。(汪曾祺先生著文称赞:“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芥末墩!”)

向朋友讨教芥末墩的做法,他说:将白菜心去掉叶子部分,切成四五厘米长的圆墩,用开水烫一下,码入坛中,一层白菜一层芥末糊和白糖,最后淋上米醋,捂严,一日即成。我做过两次,始终只得两三味,不能酸甜脆辣香俱全。想必自有一份功力在里头吧,非初学者所能也,也或者制作过程中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地方。

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久久长。中国民间认为百菜不如白菜。冬天,大雪纷飞,有一堆白菜在地窖里,心里踏实。

我会做酸辣白菜、醋熘白菜。

南瓜白菜

夏月乡村,瓜果蔬菜在原野的风中,畦田里有农人种白菜。白菜好吃,虽是常物,新嫩多汁,风味清雅如秋月春风,宜于送饭也适合下酒。院墙外几株瓜蔓挂着大大小小三五只南瓜,青幽可爱。雨后皮色越发碧绿,映得水滴如翠,可玩可馔,切丝清炒,甘鲜爽口。南瓜外形圆鼓鼓的,有世俗气,霜降后,其味苍老。常从乡下带来老南瓜,放案头,极妙。

我欢喜南瓜白菜,觉得有平淡的风致。

葫 芦

下班走到街上,车声灯影里有挑担的女子。卖的是葫芦。“这葫芦是早上刚摘的。”她说。“附近菜农种葫芦的多吗?”我问。“不多了,就在自家地角上种了几棵,吃不完,摘点卖。”

选了个一斤多重的嫩葫芦,路过肉铺,顺便买了点排骨,打算做葫芦排骨汤。

近来餐桌上少见以葫芦为食的了。大抵是因形害意,葫芦外形太好看,大都舍不得吃。经常见人把葫芦当案头清供,或者刻上文图闲来把玩。地间的茶叶不过俗物,经人一喝就雅了。瓜棚下的葫芦本是雅器,经人一吃就俗了。吃葫芦是煞风景的事,忘记是谁告诉我的。

葫芦吃法多样,烧汤,做菜,腌制,干晒。元人王祯在《农书》上说:“匏(葫芦)之为物也,累然而生,食之无穷,最为佳蔬,烹饪无不宜者。”又说:“匏之为用甚广,大者可煮作素羹,可和肉煮作荤羹,可蜜煎作果,可削条作干……”

最喜欢葫芦烧汤,清香四飘,其味甚美。我会做冬菇葫芦汤,将冬菇、葫芦、木耳、莲子、瘦肉、姜片混成一锅,先以大火烧开,再用文火慢煲,下盐调味即可食之。鲁迅小说《高老夫子》中,有段描写挺有意思: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遭到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的面前,已被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道——

桑科

汪曾祺说:“看到这里,谁都忍不住失声一笑。”其实我第一次在农博会上看见:

葫芦

葫芦科

我也忍俊不禁。

与其他瓜果不同,葫芦嫩时方能食用,老熟后就不能吃了。相对其他果蔬,葫芦营养价值较低。天下好事,岂能让葫芦占尽了?

前几天看见几只彩绘葫芦,画的是古典仕女,衣袂飘飘,眉目姣好。

小时候玩过一个小油葫芦,食指长短,下身大肚处绘了一朵娇艳的荷花。

辣 椒

辣椒,我不爱吃,不爱吃的原因——怕辣。

坊间传言:四川人吃辣椒,不怕辣;江西人吃辣椒,辣不怕;湖南人吃辣椒,怕不辣。我口味清淡,只能吃一点柿子椒,辣味较淡又保持了辣椒的清香。故乡有种辣椒,生得小,每一个辣椒都朝天长着,乡人称为“朝天椒”,因为太辣,我从来不敢碰。

食欲欠佳,吃点辣椒能开胃,饭菜不好时,添上辣椒能改味。我说过一句话,虽不成文,似乎还有些道理,抄来备忘:茶只要是滚的,再难喝都可以喝;菜只要是辣的,再难吃都可以吃。

热盖百味,辣也盖百味。所以我说辣是百味之首。那么辣椒也可以成为蔬菜之首。

以辣椒为主料,我会做两道菜:虎皮尖椒,辣椒炒鸡蛋。把辣椒籽掏空,将熟透的猪肉馅放进辣椒壳里,然后清蒸,虎皮尖椒乃成。这道菜,油润中有清淡。油润的是馅,清淡的是皮,辣中带鲜,实为下饭之良菜。我从姑妈家学来后,做过三五次。

我炒的辣椒炒鸡蛋是经过改良的。将辣椒切成碎末,和鸡蛋一起搅拌均匀煎成鸡蛋饼,两面煎。说是辣椒炒鸡蛋,实际上成了辣椒鸡蛋饼。吃起来也辣,但辣得短平快,辣中有香。

乡下人还喜欢制一味腌辣椒。取个头小一点的辣椒,放在腌菜坛里,十天半月即成。祖父在世,偶尔喝点小酒,持椒把盅,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颇有古代文人雅士“持螯把酒”之风。

除了朝天椒和柿子椒,我还知道海椒、米椒、七星椒、灯笼椒、线椒、尖椒、大角椒、干椒、肉椒……我们安徽产牛角椒,是市场上的长销菜。

去湖南吃饭,很多菜里都有辣椒。湘菜我不太惯,湖南却是个好地方,其山水有辣椒味,辣得深远辽阔,所以才有一代代湖南人的革新。

红得发紫,红到了后来就紫,譬如茄子。青得发红,绿得发红,譬如辣椒。立秋后的辣椒,在夕阳下一个个深红地拉成了影子。因为红,秋收后的菜圃兀自一片生机。

藕心菜

到安庆后,才知道有种菜叫藕心菜。到安庆后,才吃到藕心菜。藕心菜,我爱吃,不爱吃的人,我没见过。

藕心菜颜色如玉,不是说像容颜如玉的女人,而是它色泽俨然璞玉,淡淡的一层籽皮,泛着微黄。当你看到藕心菜的微黄时,在视觉和味道上,她是温润的,状若雨后荷叶滚珠,有一种夏夜露水的清凉。夏夜的露水,如果有月亮,更添诗意,诗意中还有几分神秘。

月亮下的露水,是神秘的,气息的神秘。突然觉得藕心菜也是神秘的,味觉的神秘。有藕的清脆,有蔬菜的香甜。所谓藕心,实则是空的,可称无心。近来向往空无的境界,无常难得久,不妨空无物。

藕心菜是轻的,也是灵的,但不轻灵。当你觉得它轻灵的时候,就适合在夏天吃了。地点不拘,重要的是有一盘清炒藕心菜,放点青椒,喝酒吃饭。最好是吃饭,藕心菜是一流下饭菜。吃饭本是家常事,餐桌上有盘藕心菜则变得风雅了。

藕心菜淡甜幽香,吃的时候,“小荷才露尖尖角”“映日荷花别样红”“误入藕花深处”之类的诗句蜂拥而至。感觉像春天荡着秋千,或者睡在棉花堆中,或者坐在布沙发上。灯光是乳白的,墙壁是乳白的,地板是乳白的,仿佛青春期的梦境。在乳白的世界里读宋词,想着婉约的未来,泛黄的少年情怀浮出水面。

关于藕心菜种种,曾问过菜农。说是种藕发芽后,还没成形为藕状,因此没有分节,生长极快,十天半月即长成细如手指的藕茎。

藕心菜最常见的做法是清炒。将藕心菜斜刀切成片,红椒切成丝,蒜瓣切成末,锅烧热,倒入猪油,放红椒清炒,然后倒入藕心菜,快熟时加入蒜末,翻炒均匀即可出锅了。还有人炒前将藕心菜用少许盐腌两分钟,据说滋味更正。

藕心菜独属夏秋,并非一年四季都有,是典型的季节菜。每年的四月底或五月初的时候陆续上市,可吃到七八月。藕心菜属原生态水生物,受水质和泥质的影响,外加温度等因素,只能处淤泥之中,不能居大棚内。

在北方多年,没见过藕心菜,更没吃过藕心菜,但我吃过藕,藕是藕心菜的阿姨。

藕心菜,又名藕茎菜、藕丝菜,不管叫什么菜,它是一道好菜。我喜欢藕心菜的名字,仿佛青葱岁月的女子。时间真快,阿姨家调皮的小女儿亭亭玉立,转眼这么大了。

黄瓜之黄与黄瓜之瓜

黄瓜,像个人名。再加一个瓜,黄瓜瓜,越发像人名了,或者说像一个作家的笔名。昨天,翻报纸,看见黄瓜瓜的作品,心头一愣,不知哪位高人,一读之下,却是区区。

近来,记忆力越来越差。

我不爱吃黄瓜,小时候吃多了,至今看到,犹自反胃。反的不是胃,是对乡村贫瘠岁月的不堪回首。

大概有十年没吃过黄瓜了。那天路过菜市场,卖菜大娘说:自家种的黄瓜,买两根尝尝?心下一动,买两根尝尝吧。回家后,洗净,一刀切下去,淡淡的生瓜之清香。应该说轻薄之香,轻轻的薄薄的香从砧板上袅起。

做了两盘菜,一盘是黄瓜炒鸡蛋,绿黄相间,味道不错。

不知道是久别重逢,还是口味变了,那顿黄瓜吃得不亦乐乎。看着光光的盘子,意犹未尽。

又做了一盘凉拌黄瓜。轻拍黄瓜,切成段,加入两瓣蒜末,放盐,添醋,淋芝麻油若干,滋味甚爽口。

较起真来,黄瓜不是黄的,也并非瓜。《辞海》上说黄瓜属于葫芦科。习惯上我们称它作瓜,瓜乎?葫芦乎?黄瓜非瓜,黄瓜也不是葫芦,黄瓜就是黄瓜。

黄瓜的做法很多,不论炒、炝、腌、凉拌,均称佳。汪曾祺先生写到过一味“扦瓜皮”做法挺别致:

黄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从外至内旋成薄条,如带,成卷。剩下的黄籽的瓜心不用。酱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红辣椒(整个)、味精、料酒调匀。将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时以筷子翻动,待瓜皮蘸透料汁,腌约一小时,取出瓜皮装盘。先装中心,然后以瓜皮瓜面朝外,层层码好,如一小馒头,仍以所余料汁自满头顶淋下。

这样的文字是纸上美味,或者说是纸上烹饪。汪曾祺的散文,初一看,是清风;再一看,清风拂面;继续看,清风拂面通体舒泰。有一类作家的散文,貌似平白如水,水里却藏着一个大千世界,琢磨复琢磨,其味方出。这一类散文是暗藏玄机的,王羲之如此,柳宗元如此,张岱如此,鲁迅如此,周作人如此,近人中,孙犁、汪曾祺皆如是,尤其他们晚年的文字。

如今黄瓜是凡民之食。在宋朝,它是珍贵的。陆游有诗道得好,白苣黄瓜上市稀。到了明朝,《帝京景物略》记载北京食俗:“元旦进椿芽、黄瓜……一芽一瓜,几半千钱。”足见其罕。

上一次吃黄瓜还是十年前在天津,去饭馆里,朋友点了一盘木樨肉。黄瓜散装盘内,片片如翠玉。

南瓜记

南瓜有喜气。近来心情晦暗,写写南瓜,让心情明亮一点。是不是因为颜色,所以有喜气?外形上看,南瓜亦带喜气的,圆圆的,像车轮。岁数还小的时候,扛不动它,只能推着滚,仿佛滚铁环。

长形的南瓜像冬瓜,我不喜欢。我爱物,有时仅慕其形。正如有人爱女人,只在乎外表。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夏日黄昏,路摊买只大南瓜回来,削皮切成块熬粥,仿佛品尝一段过往岁月,怀旧感顿生。

从小就喜欢吃南瓜,味觉的质朴与嗅觉的清香,时至今日,犹觉是莫大享受。

祖父生前说过一个故事,说某少年聪慧异常,苦于家贫,不得入学,听闻杭州人丁敬学问了得,想拜其为师。于是背几个大南瓜,送到丁门。客皆讪笑,丁敬欣然受之,剖瓜熬粥,招待少年,留馆内读书。

这样的故事有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山珍之味,海鲜之味,五谷之味,蔬菜之味,瓜果之味,通通不及人情有味,人情味是天下第一美味。

南瓜是好东西。嫩时有嫩时的吃法,做菜,清炒南瓜丝,堪称餐桌的齐白石小品;老来有老来的吃法,南瓜粥、南瓜饭,可谓桐城派老夫子古文。

时间还不够老,如果是深秋,早晚无妨,切几块老南瓜,掺糯米红枣一起熬上半个时辰。瓜入米粒,恍恍惚惚如靡,米粒迷离,红枣之味扶摇锅上,最是暖老温贫之具。天寒地冻,三五个亲戚朋友围坐一桌,捧着粗瓷大碗,喝着南瓜粥,佐酱姜一小碟、咸菜若干,缩颈啜食,霜晨雪早,得以周身俱暖,亦人生的大情趣。

伊吃南瓜,切成小块放在饭锅上蒸。饭好了,南瓜也熟了。有人用南瓜汤下面条,据说滋味一绝,录此存照。

南瓜在老家被称为北瓜。

山药记

有朋友很瘦,我们喊他山药。有朋友矮胖,我们喊他洋葱头。很多菜名是绰号。周围还有朋友叫豇豆、扁豆、苦瓜、茄子、西红柿、地瓜。好在没有人叫大米、小麦、面条,若不然可以开餐馆了。

我在南方没吃过山药,山楂吃过不少。南方的山楂果肉薄,入嘴酸涩,远不如北方的味道好。那年在京郊,漫山遍野都是山楂,红彤彤挂满了枝头。随摘随吃,个大肉多。

老家山多,可惜不产山药,草药漫山遍野。颇识得一些草药之名,很多人以为我学识多,其实不过少年在乡村生活的缘故。一个人年轻时不妨在乡下多待几年,可以多认识一些鸟兽草木。

第一次吃山药在洛阳,配大米熬粥,味道清正。后来在饭馆吃到了山药排骨汤,滋味甚好。偶去菜市,偶遇山药,也就买了。

吃山药之前得去皮。削山药之际,水汽在掌心弥漫,滑腻腻冰凉凉仿佛握着一条蛇。当年祖父经常给我吃一种叫乌梢的蛇。蛇抓在手里,滑腻腻冰凉凉的。或许滑腻腻是掌心之汗,但冰凉凉的确是乌梢的体感。

山药削着削着,冷不丁会从手上出溜出去摔在地上。山药削皮后鲜活黏稠,粘人一手黏液。有一次皮肤过敏,弄得双手发痒,不巧又挠了挠肚皮,肚皮也痒,痒得钻心入骨。用火烤了片刻方才止住。据说也可以用醋擦洗。

山药去皮后像擀面杖,又仿佛象牙。前天路过一家饭店,看到一篮子去皮的山药堆在茶几上,觉得富贵。

多年前和焦作温县的朋友聊天,他说“我们那里山药多”,误听成“山妖多”。《聊斋》读得熟,当时的想法是有空去看看山妖。

山药壮阳滋阴,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此话少儿不宜,却使山药多了让人心领神会又秘而不宣的神秘。山药中最著名的是铁棍山药,我总不好意思买。铁棍让人想起男根,越发少儿不宜。

铁棍山药分两种,一种垆土所生,一种沙土所生。垆土是黑色坚硬而质粗不黏的土壤,土质硬,故铁棍山药长得歪歪扭扭,虽不好看,但属极品。沙地土质松软,长出的铁棍山药口感稍次,营养价值也要差些。

山药蘸糖吃,颇美味。垆土铁棍山药肉极细腻,白里透黄,质坚粉足,黏液质少,味香,微甜,那种口感像大冬天的清晨睡懒觉,咀嚼之际,恍惚微甜,一片宁静。

山药,学名薯蓣。唐朝避讳代宗李豫之名改为薯药,宋朝又因避讳英宗赵曙之名改为山药。手头《现代汉语词典》“薯蓣”条释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蔓生,常带紫色,根状茎圆柱形,叶子卵形或椭圆形,花乳白色,雌雄异株。根状茎含淀粉和蛋白质,可以吃,也可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