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中篇)

2021-11-11 20:26
鸭绿江 2021年19期
关键词:李恒陈阳栋梁

王 开

1

张昭猷吃了一惊。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业务,连材料也十分陌生。但他没有犹豫或推辞的理由。此合同来头太大——美国针对中国研制了一枚名为“角马迁徙”的远程导弹,面对武力威慑,我们准备研发一款“勾陈”导弹作为战略平衡,宣示捍卫国家安全的决心。“勾陈”的设计理念突破了很多常规导弹的边界,作为承载导弹的母体——外壳,就显得异乎寻常的重要。军方首次使用一种特殊的铝合金材料作为筒体,只有它验证成功,才谈得上内部的核心装置。出于对试验件加工难度的预判,军方采取军民结合的措施,在国内各大重工企业招标。

然而,几轮淘汰下来,没有一家企业的试验件经受住了军方的测试。

“现在,东方重工是最后一缕火苗了,咱们再拿不出来,辽阔的国土将被人视为靶场。”廖总字字千钧。

张昭猷抿紧嘴唇,等着廖总的下文。

“他们的失败各有原因,能找到我们,并非出于充分的信任,而是无奈之举。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现状人所共知,加上一帮以黑东北为乐的人推波助澜,军方岂敢将这么重要的东西轻易交给咱们?感谢前面的同行,给‘东方’创造了一个机会。当然,其中也有军方内部人竭力主张让‘东方’尝试一下的原因。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简言之,军方高层坚持东北老工业基地技术家底深厚的观点,他说放眼全国,很难找出沈阳这种工业门类齐全的城市,而咱们‘东方’是与共和国一同成长起来的。七十年来从沈阳走出无数的产业技术人员,支援全国的工业建设,他相信‘东方’在关键时刻不会让国家和人民失望。”

张昭猷听得心如潮涌。

“所以,这件事于我们而言,机遇和挑战同在。机遇是,国内有能力生产制造这么大体积筒体的企业本来就不多,东方重工具备丰富的焊装经验,这是老国企引以自豪的地方,也证明我们的骨头架子还在,精气神儿没涣散。

挑战是,军工及那些南方企业的诸多优势非我们所及。南方大型私企属后起之秀,有冲劲,敢闯敢干;军工企业个个身手非凡,装备精良,资金充裕;关内几家大国企改制后,甩掉包袱轻装前进,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各项条件比‘东方’强得多的多。他们没干成,困顿挣扎、一身伤病的‘东方’到底行不行?干成了,人家会说正常——共和国长子家大业大吃老本嘛,算不得英雄。干砸了,唱衰东北的腔调愈加泛滥。事实上,我们内部就不乏反对的声音。但依我看,同行再强大,也不是水泼不进,所以这份订单换个角度看待,既检验我们自身,也是同行之间的竞技,最重要的一点是,‘东方’作为老国企,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应责无旁贷地站出来,哪怕自己一身鲜血,也要顶住。”

“昭猷呀,担子就压给你了。”廖总语气亲和,又饱含重托。张昭猷郑重地点头,“廖总您放心,我豁出命也要把它搞出来!”廖总说:“你先别豁出命,话没说完呢,这个订单不仅技术指标极其苛刻,日期也较紧,绝无时间浪费。”张昭猷急促地啊了一声。“廖总,时间卡得太死,这不可能完成啊!”廖总截住张昭猷后面的话,“如果不尽快拿出筒体,导弹研制计划延迟在所难免。少了这张牌,某些国家可能肆意对我们进行赤裸裸的武力威慑,在经济上讹诈。”廖总的目光中噙着许多复杂的东西,他望着张昭猷,“从现在起,由你牵头成立技术攻关小组,经费方面,我给你打包票,集团再困难,也要优先保障你们!”

张昭猷从牙齿里磕出三个字,“我懂了!”

“记住,这属于秘密工作,切勿对外泄露,包括自己的家人!”廖总破例将张昭猷送到办公室门口,叮嘱道。

2

攻关小组共六人,组长张昭猷,集团总设计室的技术工程师李恒、国栋梁、杨强,一车间主任马一锤和徒弟陈阳。几人均经过精挑细选。召集到位后,张昭猷主持小组会,做了分工安排:李恒、国栋梁负责图纸解读,因为图纸设计有的地方理想化,需要与甲方的北京某研究院208所对接,沟通修正事宜;马一锤师徒负责车间生产;杨强的专长在压力测试,前期杂七杂八的活儿摞在他身上。

张昭猷宣布完,兴奋于扮演一次主角的国栋梁环视队友说:“组长,咱这是六剑出天山,所向披靡啊。”李恒瞪他一眼,“就你话痨。”张昭猷清了下嗓子,“兄弟几个,今天起,咱们拧成一股绳,坚决把这活儿干漂亮,大家有没有信心?”马一锤慢悠悠地说:“必须拿下。”张昭猷的目光移向马一锤,天命之年的老大哥在组焊车间干了大半生,不善狂话大话,再难的活儿手底下见真章,有他在,多险峻的峰壑都能跨过去。

合金筒一共五节,每节重达数吨,难题在于各项指标与其说苛求精准度,不如说考验人的心理素质,比如筒体误差不超过2毫米:焊接点达到95%以上,这些要素没实施前就是数字,一旦开工,全变成技术门槛。

给全组的第一个下马威,就是他们平时手拿把掐的下料。

重头戏在马一锤的组焊车间,图纸上的设计百分之七八十得通过他们的努力实现。往日里,他们干铁板焊接,娴熟到闭着眼睛下料不跑尺,像切豆腐一样将一块板切割下来,再通过卷制机卷成半圆。现在换成合金板,一切皆成未知数。比如合金板以铝为主,加入钛、铜等金属,别的不论,单是热传导就有别于钢铁。合金板切割时,热胀冷缩会使边缘发生变化,极大地影响合金板的尺寸标准,预留加工量好比一个优秀的木匠,得把榫卯计算得严丝合缝。若计算错误,即使生硬地组对到一块,也是一只歪屁股倭瓜。了解铝合金的热传导倒不难,难的是这种特殊用途的铝合金在提高筒体强度与韧性的同时,在切割过程中自然产生阻力,阻力究竟有多大,张昭猷和马一锤的心悬着。

合金板很快运送到一车间,马一锤领着徒弟们腾出空地,摞在通道一侧。远远望去,合金板与钢板一个银光闪亮,一个敦实厚重。马一锤带着欣赏的口吻跟张昭猷说:“厂长,这东西要打个比方的话,钢板是穷小子,合金板是千金小姐,咱就是穷小子的爹。”张昭猷被逗乐了,“哪有你这么比喻的。”马一锤补充道:“咳,我琢磨着啊,咱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把人家娶进门了,这么娇气,咱能伺候了不?”张昭猷说:“必须全力以赴。千金小姐妩媚端庄,咱也跟着蓬荜生辉不是,说不定托千金小姐的福,从此家道兴旺了呢。你看那个什么电视剧,清朝公主下嫁玄文,那给老朱带来多少好运。”马一锤也乐了,“可也是这个理儿啊。”安全帽往眉毛上方捅了捅,“明天,咱高低过下招。”

张昭猷把车停到办公楼外时朝阳刚跃上树梢。他锁了车门,抓起副驾驶座上的安全帽,直奔一车间。马一锤早到了,站在车床、天车、各种工具和原材料中间。长年不散的蓝色焊烟飘浮空中,将马一锤裹得影影绰绰,矮小得像一团林翳下的蘑菇。

工人陆续到岗,马一锤吩咐徒弟们各就各位,指定陈阳操作切割机。启动按钮的前几秒,陈阳试握几下把柄找手感,他忽然有点忐忑,手抖了一下。这点小情绪没逃过马一锤的眼睛,他朝徒弟点一下头。陈阳获得师父的鼓励,握紧手柄,十指张开,大力满握,切割机就嗡嗡地沿着画好的直线运动了。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合金板的切缝,起初看不出什么,随着切缝的延长,人们惊讶地发现,合金板边缘像波浪一样!马一锤俯下身子,跪在地上,仔细观察切割机走过的痕迹后,对张昭猷摇头,摆手叫停。

张昭猷认为,切割机的运行速度决定了合金板的受热速度,因为遇冷的时间差,导致凝固过程中呈锯齿状。马一锤深以为然,看来,咱们得找出一个适合合金板变化的数值,唯有这个数值能解决边缘不光滑的问题。张昭猷说:“是啊,这个只有不断尝试。”马一锤点头,对徒弟们说:“别怯手,切割机时速调低,再来。”

陈阳重启切割机,尽管他小心翼翼,合金板的边缘仍然像虫噬了似的犬牙交错。大家一时没什么主意。半晌,马一锤说:“大阳,要不切个斜面试试?”陈阳挠了挠下巴,不解地嘀咕,“切斜面,切斜面……师傅,我明白啦。”陈阳比画一下合金板,“这样对吧?”马一锤说:“对头。”张昭猷茅塞顿开,合金板是有厚度的,如果斜切它的厚边,受热面大大减少,不就解决了不规则的问题吗?他冲着马一锤竖起拇指。不过,麻烦随即出现,斜面怎么切?切多少度合适?切割机是直上直下的,怎么才能保证倾斜的角度一致不变?这一点,马一锤也没想好,他拨开陈阳,亲自上手,左掂量右掂量,也没掂量准,其间,事务缠身的张昭猷被人叫走,马一锤鼓捣一上午,休息时间到了。

吃饭的时候,马一锤的思路还停留在斜面的切割方法上,一口饭嚼半天,筷子不停地在半空中划拉。陈阳也一改平日狼吞虎咽的进餐习惯,跟师父一块儿琢磨。饭吃到一半,马一锤突然站起身,说了声,“走。”陈阳把餐盘一放,和师父出了餐厅。

马一锤想起平日割斜面钢板,如果钢板太厚,他们就给切30°斜面再焊接,那么合金板是不是也可以斜切30°呢?如果成功,不但有利于曲型,焊接筒体也随之减少焊接面。好比木匠做家具,两个榫卯各削半边,再插到一起。思路正确,付诸实施不易,比如两端焊接的压头留多少,才能确保合金筒焊接后尺寸与图纸设计的一致。这样,马一锤师徒又回到原点:怎么让锯片在行进中一直与合金板切面保持30°。陈阳搬弄着切割机,心想着,合金板是静态的,动的只有电锯,那就在电锯上做文章。

“师父,有了!”陈阳有了主意,先给切割机锯片固定在30°的角度上,让锯片倾斜。杨强最擅长小巧的工件设计,只用了小半天,就将小工装加装到切割机上。创造出来的斜面刚好30度角,一试,效果立现——切边光滑如镜,卷边锯齿的现象自然不存在了。

3

马一锤师徒核计着切割的合金板曲型,张昭猷和李恒、国栋梁则到处踅摸沈阳城谁家铝合金材料焊接工艺高超。他们的第一目标锁定在民营企业大辽铝材。这家企业位于千年古城辽阳,最初从敲敲打打的小作坊起步,慢慢发展成上市公司,眼下风头正劲。不过一个民企、一个国企,一个生产轻型铝材,一个加工重型机械,平日素无交际,未知人家是否肯传法宝。三人一路纠结。国栋梁鬼点子多,说到了地方咱就谈合作,先看产品质量,最好现场观摩,这叫偷艺。偷艺不算偷。说着,他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态。李恒鄙夷郭栋梁的小伎俩,和他打赌,这是他自己想得美。

三人果然碰了软钉子。对方店大客多,他们编造的故事乏善可陈,而且对方反感陌生人下车间。这涉及商业秘密,即便顶着大型国企的金字招牌也不好使。三人白跑了一趟,关注点又转向106厂。这个厂是某航空发动机集团的子公司,生产加工的铝部件直接供应母公司,保密性更强。换言之,去大辽铝材好歹能对上话,去106厂能否进得去大门都难说。有了上次的经验,张昭猷合计着,只有通过熟人关系,公事私办了。他想着,这个熟人一定要够分量,于是索性搬出廖总。

106厂的电焊车间对张昭猷三人破例开放,规定只能看不能问,更不准拍照,若触及核心问题,一律避而不答。所以106厂之行于张昭猷而言,意义在于长一回见识,看到了国防工业的管理、设备与人员素质,也算没白来。

不过,106厂提供了另一条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从铁西区到沈北新区,等于沈阳的方位大对角,张昭猷此行的目的,是求见一位大学里从事钣金与模具学科研究的教授。据说教授有一间实验室,专门研究铝合金特性及焊接工艺。看着教授发来的位置图,张昭猷三人在偌大的校园里兜兜转转,终于在树木围绕的一座旧式红楼的外墙上发现了实验室的牌子。

教授50岁出头的年纪,头发凌乱,身着一件袖口磨破的灰毛衣,裤子上染着污渍。如果不是在象牙塔一般精致的实验室里,人们很难将其人与身份统一起来,但一屋子摆放得井井有条的材料与工具,表明他是行业精英。学者时间金贵,宾主免除寒暄客套,直奔主题。教授坦言,铝合金焊接技术需要长期磨炼,做到心意相通。这话听上去玄而又玄,说白了就是人与物的高度契合。就铝合金焊缝探伤来讲,再高级的焊条和焊机结合,也会产生气泡、盲点。一般情况下,焊缝达到75%以上就算合格,你们这个项目要达到95%以上,真是太苛刻了。你要明白一级焊缝的概念是什么,这意味着你们的工人必须将焊缝焊到专业检测都挑不出毛病的程度。

教授的专业知识普及,像一阵冰雹砸伤春季的禾苗,张昭猷与俩同伴面面相觑。

敏锐的教授注意到访客的神态,但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焊接技术水平的高低一方面取决于人,另一方面取决于材料,好比巧妇和炊米,巧妇再巧,高粱米也做不出燕窝。反过来,你把燕窝给一个煮妇,她没准儿给你熬成浆糊。所以我说人与物高度契合,指的是心意相通——物也是有魂的,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们理解不?”张昭猷颔首。接着,教授话锋一转,“我不知道你们的工人水平怎样,但以你们一直以钢铁为主的局限,短时间内想焊接出符合这种难度的合金铝板……”教授停下来。

“教授,您说的一点儿没错,可我们愿意搏一回。”张昭猷声音不大,但有力。

教授从材料堆里捡起几根焊丝,“张厂长,你看看这几根焊丝有什么不同?”张昭猷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传给身旁的李恒。李恒看完,转给国栋梁。转了一圈,焊丝回到教授手里,张昭猷方才说道:“教授,恕我眼拙。我判断啊,这是几种不同来源的焊丝,肯定有国产的,就是这根。”张昭猷又指着另一根焊丝,“这根,像日本的神钢。”教授道,“张厂长想必这些日子没少做功课。”张昭猷喟然,“不怕教授笑话,底子太薄,活儿还得干,就得豁出功夫,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落到实际,蛮大的差距啊。”

教授重新挑选了一些焊丝,在桌子上一一摆开,“这是美国的SMC、泰罗克、林肯,这是德国的UTP,这是瑞典的维斯塔,这是瑞士的奥林康,这是日本的住友……这些,都是国产的——上海、天津等厂家的产品。我研究了多年焊丝。”教授睃一下满含敬佩的张昭猷,神色黯淡下来,“遗憾地告诉你,国产焊丝没有一个能与国外大牌相比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教授忧郁地摇头,拿起一根焊丝在手里掂了掂,继续介绍,“焊条较早出现在1904年的瑞典,而我国1949年才有手工焊条,1952年才进入机械化生产阶段。因此,西方国家掌握的焊条、焊丝技术原理,材料配方比例到工艺步骤都比我们精细。这些核心问题的攻克不是靠喊口号就能后来居上的。再说你们这个活儿,以我多年的摸索,如果焊铝合金,法国萨佛的最好,它具有优异的高温耐磨性,附着力超强,可能适合你们的项目,限于我个人水平,以上也仅是建议。再有,焊丝选对了,焊接方法也很关键。”

张昭猷听得心情沉重,起身告辞,教授送三人至实验室门口。临别前,他突然喊住走下台阶的张昭猷,“张厂长,关于焊接方面,你不妨去一趟特种车辆厂,那里有个老师傅。”张昭猷明白了他的意思,加重语气说:“谢谢教授!”

“这玩意一步一榔头啊,咱们能栽不?”国栋梁坐在副驾驶座位,眼神有点迷离。

“箭没开弓呢,你先趴下啦,怂货。”李恒怼队友。

“教授的话你没听咋的。厂长,要不咱买点教授推荐的焊条,这条河要不蹚一次,也不知道深浅啊。”

张昭猷扭了一把方向盘。“是啊,不下水永远不知水多深。不过,咱先去拜访下那老师傅,多学一点,就少踩一个坑。”

西伯利亚袭来一股寒流,冷空气肆虐的沈阳城就像一大片风滚草,在辽沈平原上瑟瑟发抖。大风呼啦呼啦地刮,惊起成群的乌鸦,盘旋在城市的楼顶和树梢。乌鸦是沈阳的神鸟,因为沈阳城埋着两位清朝皇帝,满族人敬乌鸦为神,它们也视沈阳为永久的家园。张昭猷三人逆风而行,奔向特种车辆厂。没费什么周折,他们找到了教授提及的老师傅。双方一见面,张昭猷自报家门,说明此行的目的——他们有个外包活儿,希望与老师傅合作。老师傅对来访者热情有加,双方约定拿样板试焊,专业机构探伤合格再商榷下一步。

后面没说出来的意思就是,探伤不合格,也没再谈的必要了。

从特种车辆厂出来,天空开满雪花。洁白的花瓣飞落沈阳北郊的冻土上,像上苍撒下的碎银。张昭猷在视线模糊中驾驶着桑塔纳,雨刷器不停地刮掉扑向车窗的雪花。李恒扒着前排座位的靠背说:“我有个感觉,老师傅的焊接技艺没那么高明。”张昭猷目视前方,“何以见得?”李恒说:“他说带的徒弟多么多么厉害,拿了多少奖,那不就是变相地抬举自己嘛。”国栋梁嘻嘻笑道,“我也这么想的。”张昭猷说:“老师傅人还是不错的,至于道行修为,耐心等吧。”

张昭猷想试验一下曲型,上次下料一波三折,恐怕曲型比下料的难度系数更大,他得亲自到场。

马一锤计划用2.0卷床试制,他们有好几台卷床,选择2.0卷床出于保守考虑。他们不知道这个方法胜算有多大,在场的人心里都在打鼓。

长臂天车将合金板送至2.0卷床前,一位技工按下卷床绿键。卷床启动,滚轴像一条巨舌,缓缓地将合金板舔入滚轴之下。随着大舌内卷,合金板发出吱吱声,进入卷床的咽喉。张昭猷盯着2.0机一连串的动作,见一切正常运转,松了松绷紧的心弦。原先,他担心合金板热传导快,不能一次成型,那样麻烦可大了。

张昭猷的一口气没松到底,卷床发生异动,伴随着恐怖的嘎嘎声,滚轴下的合金板偏向,像头发疯的公牛,猛然朝滚轴内侧终端撞过去!关电钮!马一锤大喊。

操作工被突变吓呆了,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张昭猷第一个反应过来,拨开众人,箭步上前,按下暂停键,但合金板前角和滚轴终端搅在一起,嘭的一声闷吼,卡死了。

全车间的人屏住呼吸。

空气凝滞了几分钟,张昭猷镇定下来,和马一锤上前查看,只见合金板前角插进滚轴和轴承之间,造成滚轴串位,如同人的手臂脱臼。马一锤看了张昭猷一眼:“这是一起严重的工作事故。”

年轻技工的目光在张昭猷和师父身上闪烁,张昭猷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按规定,凡工作中发生事故造成设备损失的,会受到惩罚,甚至对今后的评级、参加各类技术比赛都有影响。张昭猷安慰道:“大家别怕,天大的事我擎着。大阳过来。”他扬手招呼陈阳,“把它和滚轴拆开,然后维修卷床。”陈阳扒拉师弟,你们都苶啦,快动手啊!于是青年技工们纷纷围上来拆解。

4

张昭猷坐在蒙着白纱巾的棕色沙发椅上,瞟着刚出差回来的廖总,他不敢正视,怕廖总戳来斥责的眼神。廖总神色如常,给他泡了一杯茶,温和地说:“昭猷呀,这件事我态度明确,第一,你们处理得及时,避免了更大的损失;第二,不要松懈,一鼓作气搞出合金筒;第三,你千万记住,宁伤机械,绝不伤人。”张昭猷领会了廖总这番话里的深长意味。廖总是省里派来的干部,弟弟是北京一家央企的高管,凭这人脉,极可能在鼓声渐进的国企重组中执掌“东方”大印,如此背景下,他当然不愿出任何哪怕些微的差错,以防落人口实。而廖总也非泛泛之辈,他和所有才智加身的男人一样,渴望有所作为,活出人生价值。因为目标清晰,廖总与集团上下相处融洽。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廖总在东方也不是没眼睛盯着,毕竟上万人的国企老总的行政级别在那里,但凡有能力的人哪能没有点想法,比如方总,实力背景与廖总势均力敌,本人也非等闲人物,只是他有些傲娇,很多人不喜欢他锋芒外露的性格,口碑不如廖总。想到此,张昭猷说:“廖总放心,我们一定把活儿干好。”

廖总踱回办公桌后,拢了拢梳理整齐的头发,“我还听说,有人想拿这事做引子,让你吃点锅烙?”张昭猷一愣。本来,他瞒下了这一段,没想到这么快传到廖总的耳朵。于是,他照实说道:“是有些不同的声音。”廖总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没有才不正常,恐怕也是隔山打牛吧。”张昭猷笑而不语。廖总的手指在两人之间凌空画条线,“其实咱俩一样,都是农村出身,一步步从基层干上来的,废话不讲,昭猷,我这里就六个字,相信我,相信你。”

张昭猷回应着廖总含蓄的目光,莫名地有了一种感动,浑身热烘烘的。

离开廖总办公室,来到集团大院,辽沈平原的季风吹得他一趔趄,呛入他的肺腑,凉飕飕的。他品味着廖总那句咱俩一样的话,一样吗?一样,也不一样。但有一点:责任是共同的。

车间没有取暖设施,每到冬天寒气逼人。马一锤和徒弟们为了干活儿方便,穿着单衣抢修2.0卷床。张昭猷见状,内心五味杂陈,“东方”的人,哪一个出去不是独当一面,各家抢着要。他们也知道外面的诱惑大,可他们都不走,因为和“东方”有感情。他们常说,出了这个大门,端人家的饭碗,腰杆儿就不硬了。马一锤这样的老工人,父子两代的青春韶华都在厂里度过,开口闭口“俺家”,说的就是自己的厂子。他们的喜怒哀乐都维系在这个厂,比谁都盼着“东方”再现辉煌。反过来说,有这么好的工人,“东方”的病一定能好。

2.0机恢复正常。实践证明,它不适应韧性和硬度超强的合金板。马一锤说,“3.0机比2.0机功率大一个等级,也许能降伏合金板。”但在3.0机和合金板的接触中,合金板再次显示出超强的硬韧,3.0机败于下风。马一锤捻着手指,“好家伙,这么难弹呢,有点脾气!”张昭猷说:“大哥,这回得看你俩谁脾气大了,掰腕子吧。”陈阳偷笑,又觉不妥,把脸扭到一边。马一锤说:“我还不信那个邪了,它不就是合金板吗,再和钢板不一样,它也有共通之处,我非把它整明白不可。”张昭猷说:“大哥,你还有几个可用的卷床?”马一锤说:“还有6.0和120机。”张昭猷略作沉吟,让马一锤直接上120机。马一锤想了想说:“120机是咱车间的顶配,赌一把。”张昭猷说:“就它吧。”

以往不管多难训的钢板,只要上了120机,都变得服服帖帖,但这次马一锤没有把握。张昭猷皱着眉头,两臂在胸前拧个麻花,一言不发地瞅着全速运转的机器。如果120机再驯服不了合金板,他不知去哪里寻觅更强悍的设备了,搞不好,项目就此夭折。

120机的电机蜂鸣像神祇召唤误入歧途的神兽,合金板终于收敛魔性,皈依了大神。张昭猷双肩一垂,自然而然地放下胳膊。马一锤啐口吐沫,小样儿,这回乖了吧。只是,十五分钟后,面对120机吐出的合金板,张昭猷和马一锤愣住了,曲型的弧度不对。

“姥姥的,真拧!”马一锤悻悻地骂了一句。他有点没辙了,工作三十多年,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技术。张昭猷也觉得走进了死胡同,但又不能沮丧,影响马一锤师徒的情绪。三个人坐在料堆上,一个多小时没挪窝,寻求破解之法。

“阳子,你说说咋整。”马一锤问端着两杯水回来的陈阳。

“厂长师父面前,我哪敢瞎说。”陈阳把水递给张昭猷和马一锤。

张昭猷说:“别整那些虚的,畅所欲言。”

陈阳抹了一把沾脸上的油渍说:“厂长、师父,我刚才想,咱焊铁板的时候,太硬干不动了,咱就退火。”

退火!张昭猷一拍大腿。

“厂长,我瞎想的。”

“想得好!”张昭猷激动地站起来,来回踱步。

“有门。你小子聪明,比师父有出息。”马一锤对陈阳这个徒弟不是一般的器重,每当他脑子转不过弯时,陈阳都及时献上一计。“我哪有师父的高明,班门弄斧而已,掌舵撑大局的还得是师父。”陈阳被夸得有点羞涩。

“就你小子会哄人。”马一锤撸了一把陈阳的后脑勺。

“那也是跟师父学的,守什么人学什么人嘛。”陈阳狡黠一笑。

师徒俩斗嘴的工夫,张昭猷大概理出了思路,和两人重新研究了方案。马一锤指挥徒弟火烧合金板,从低档开始逐渐加温,烧了一整天。傍晚,张昭猷来了,车间很冷,为了排烟,天窗也开着,寒风长驱直入,忙碌的马一锤师徒却工作服湿透了。见此情景,张昭猷示意大家停下休息。技工们放下工具,瘫在机器或料堆旁。安全帽下的面孔混合着汗水、油渍和灰尘。张昭猷心疼地说:“活儿不是一天干的,大家悠着点儿。”说话间,马一锤感到心脏一凛,眼前发黑,他赶紧往后靠,依着料堆,笑着掩饰,“厂长,你瞧好吧,这次十拿九稳了。”

合金板退火后,改用6.0机冷曲型,攻克了这道难关。张昭猷和小组成员马不停蹄,立即召开碰头会,商量展开焊接工作。

马一锤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

张昭猷本意亦此,在曲型顺利的情况下,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大家合议焊一个等大的合金筒试验件,利用它积累经验,再焊成品。但合金板昂贵,没有那么多的余料,退而求其次,改为拼接裁剪的边角料,也不失周全之法。

集团采购部买来萨福焊丝,杨强负责送到组焊车间。马一锤抬起食指,狠狠地蹭了一下鼻尖,他要亲自上手,与合金板来一次正面交锋。

马一锤十七岁跟师父学铆焊,靠着肯吃苦练就一身硬功夫,再难的活儿到了他这里,一锤定音,他的绰号也是这么来的。近几年给外国人做盾构机,他用自己的土办法多次征服傲慢的洋监理,对方由防范转为信任,甚至和他成为朋友。而这一次,是马一锤工作大半生干的最有意义的活儿,他使出了全部的招数。

参照航空学院教授的讲解,张昭猷和马一锤核计采取内焊的方式试焊,找一找焊缝、气孔问题。试焊开始了,马一锤拉下风帽面罩,戴上阻燃手套,握紧焊机,那一刻,他恍惚自己是个驰骋沙场的猛士,哪怕前方枪弹如雨,也要勇敢迎上去。

高温炙烤的工作台像一架烤炉,把马一锤的脊背烤出一层汗水,工作服湿嗒嗒地粘在身上。他却浑然不觉,用力瞪大眼睛,克服面罩的朦胧雾气,熟练地操作焊机。

马一锤摘下面罩,才觉出腿微微颤抖,他深呼一口气。

张昭猷的掌心早已湿漉漉了。

焊缝瑕疵在预料之中,有气孔也有裂纹。马一锤翻弄着焊板,若有所思。张昭猷知道老大哥又在跟自己较劲,把他拽到车间角落的更衣室。马一锤坐在椅子上,目光仍停在小方窗外的焊板那里,自语道,“如果焊丝没毛病,那就是焊接方式不对。”张昭猷说:“大哥分析得正确,看来咱们要换一个思路,你也别太着急,注意休息,这些日子你一直超负荷工作,吃不消。”马一锤更体谅张昭猷,“你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千头万绪都往你这根针眼里穿,大哥文化浅,但大小是个主任,我得为你分忧。宏观上讲,国家用着咱了,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要凿穿一条道儿让后面的人通行。”

马一锤的肺腑之言在张昭猷心里吹起涟漪,这执着朴素的情怀也激励了他。他逆向排除掉缺陷无法弥补的内焊,还在网上查到著名的理工大学教授关于合金焊接的论文,和马一锤乘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到那座位于某海滨城市的大学登门求教。他开拓出新的方法。

教授是海归派,毕生精力用在铝合金的新工艺上,直到近年才发明国际前沿的焊接法,教授称之为“混焦摩擦”。这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术语,即使业内人士也一知半解。教授当着两人的面,使用他的设备焊接合金板。检测数据即时得出,焊缝达到一级。张昭猷简直不敢相信眼中所见,在一个极短时间内,教授魔术般地焊出合格的合金板。遗憾的是,“混焦摩擦”焊法还没有完全走出实验室,也就是说,张昭猷既不能将合金板运到教授这里来,教授也不能把一套设备运到“东方”,总而言之,机缘还没到。但理工大学之行也让张昭猷明白,只要方法对,合金板完全可以达到一级焊缝。教授亦为此致歉,告诉张昭猷,除了“混焦摩擦”,尚可尝试新式非熔化剂,这种新式非熔化剂已在一些尖端工业上试用,效果还不错。张昭猷谢过教授,匆匆返程,此时,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5

与老师傅约定的取货时间到了,张昭猷和李恒、国栋梁再次驱车前往特殊车辆厂。途经清东陵,国栋梁望着车窗外的红墙苍松自语,“在沈阳多年,还没进去过呢。”张昭猷说:“这有何难,干好合金筒,我请你。”国栋梁大惊小怪,“哇,厂长,真的吗?”张昭猷说:“拉钩,还有第三者证明。”李恒做憋屈状,“不瞒你们说,我也没进去过。”张昭猷笑道:“一起请了。”

样板焊好了,令张昭猷想不到的是,老师傅居然用的就是教授说的新式非熔化剂焊法。老师傅说:“新式非熔化剂针对传统熔化剂,是后者的升级版,手法是新了,但样板焊得差了点意思。”张昭猷不由得皱起眉头,老师傅看出他的失望,解释说近些天活儿忙,样板交给徒弟焊的。张昭猷说,老师傅您受累再焊一次,一定要您自己焊。

老师傅觉得脸没圆上,神色有点尴尬。

老师傅亲手焊的样板也被否定了。他那套焊接铝板技术用在合金板上不灵,凭着有限的认知,张昭猷肉眼观摩就断定缺憾太大,请老师傅出山培训技工的计划泡汤。

小组众人一筹莫展。

可用的信息用光了,如果不找到符合焊缝要求的办法,项目就得被迫搁浅。小组会议开得郁闷,张昭猷不甘心。沈阳这么大,我不信没有合金方面的焊接高人。李恒认为应该把视线辐射开,发动社会关系,没准儿哪条路走通了。大家一致同意这个提议,可是散会后,小组人员连日奔波,也没什么收获。踌躇间,张昭猷和大学同学聊天,同学知他为这事犯难,埋怨他不早说,特意介绍了焊接铝技术力量雄厚的高压开关厂,他有个朋友在那里任生产厂长。张昭猷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意外之喜。其实高压开关厂与东方重工毗邻,同在铁西十一号大街工业区内,如果站在东方重工的院子里,甚至能望见高压开关厂区纵横空中的电网。

有了同学这层关系,张昭猷和技术厂长约好时间,带着马一锤师徒敲开了邻居的大门。

高压开关厂果然深藏不露,他们专门做铝合金产品,各种设备齐全,张昭猷三人看得眼花缭乱。技术厂长对造访的客人也没保留,实实惠惠地来个竹筒倒豆子。马一锤听得最上心,拿小本子又写又画,陈阳全程录制手机录音。张昭猷边听边踅摸,发现他们的焊机有不少是外国货,有一款还是美国产,留心拍了几张照片。

从开关厂回来,马一锤再次张罗试焊,不料,焊机开着没多一会儿就熄火了。马一锤捅了捅安全帽,骂了一句。这是组焊车间唯一一台能焊接合金板的焊机,多年前从德国进口。一检查,故障原因竟然是年久自然损坏。

趁焊机维修,马一锤和陈阳用取经学到的技术要领,反复和车间技工分析,如怎么看电阻,怎么看充容,等等。焊机修好后,马一锤吩咐徒弟靠后,紧一紧安全帽系扣,启动焊机。

试板焊出来的确美观,焊缝表面的凹凸不平等现象好很多,不过,做探伤试验仍然不合格。

张昭猷和小组成员聚集在铆焊车间开现场会。根据探伤数据,大家一致认为除了焊接技术要点掌握得不熟练,也不排除焊机问题。张昭猷的脑子里勾勒出开关厂的那台焊机形象。那天,技术厂长光忙着讲解技术,没提焊机的茬。张昭猷打电话问高压开关厂的技术厂长,那台焊机是怎么回事。厂长恍然,那台焊机确实从美国进口,价格是同款国产焊机三倍,他们生产焊缝要求特别高的高压开关时,就使用这台焊机。

新情况出现了。焊机买不买?买,这笔钱不小,集团高层能否通过?不买,焊缝不达标。张昭猷一咬牙,说道:“我去找廖总!”

廖总迟疑,“必须买吗?”张昭猷说:“必须买。”廖总说:“集团的财务状况不乐观,近20万的支出我们也要审慎。”张昭猷起身而立,“廖总,我跟您表个态,焊机买回来,焊缝再不达标,全部损失由我承担!而且,有了这台焊机,以后也好培训咱们自己的技术力量。”廖总赞许,“这倒是个从长计议的办法,比较好说服那些反对派。”

一周没到,杨强将美国焊机送到组焊车间。张昭猷摸着漆光幽幽的焊机,心头沉甸甸的,为了对抗美国导弹,可生产导弹部件的机械离不开人家,真扎心!马一锤也在那骂骂咧咧的,“自家造不了,就得当冤大头购买外人的,憋气!”张昭猷喟叹,“中国的基础工业水平路阻且长啊!”马一锤跟徒弟说:“毛小子们,都给我听好了,集团从牙缝里抠钱给咱买一台焊机,必须给我长脸!”“明白!”小伙子们的声音中透着锐气。

为了保险起见,试焊之前,张昭猷特意跟高压开关厂借了两名技艺精湛的师傅,请他们现场指导。这一次焊接的效果,不用做探伤测试,直觉就对路了。

张昭猷大有如卸重负之感,嘱咐李恒和国栋梁注意就图纸设计与北京保持密切联络,自己每天蹲在组焊车间,守着下料、曲型。一块块合金板裁出来,在满是锈色的车间格外亮眼。经历波折之后,曲型环节再也没有节外生枝,巨大的半圆筒体卧在车间,等待正式开焊。

此时的沈阳充满了春节临近的气氛,各大商场打出巨幅广告,招徕人们进店置办年货。张昭猷的项目组顾不上生活杂事,每天加班加点赶工。马一锤所有精力用在焊接上。工人两班倒,他全天候跟着。张昭猷担心他的身体,毕竟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小伙子一样拼。马一锤总是捣捣肌肉厚实的胸脯,说你放心吧,大哥这身子板棒棒的。

说归说,张昭猷还是挂着马一锤,他托人从新疆买了几罐纯正的骆驼奶粉,抽空拎着去了车间。马一锤正忙得脚打脑后勺,见张昭猷递过来的兜子,糙汉子顿时红了眼圈。

6

千呼万唤的合金筒终于焊出来一个,这是五个筒体当中吨位最小的,饶是如此,直径达两米的筒体拉去专业机构做探伤测试也着实不易。先五花大绑,由天车吊到空中输送到车间门口,再由人力和机械转到大卡车上,运至金属拉伸检测实验室。这种实验室使用放射性物质,合金筒直接沿轨道进入实验室平台,整个过程就像医生给病人做核磁共振一样。全封闭检测开始,测试人员在工作间通过仪器检测合金筒焊缝的内部结构,外面的张昭猷隔着玻璃窗向内窥视,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他真怕测试人员出具一份让人掉进冰窖的报告单。

焊缝合符设计标准,一切如愿。

张昭猷忽然觉得有点眩晕,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项目组人员春节期间不休息,年三十放假半天,初一一大早回到岗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张昭猷破例没回老家陪父母,岳父母家也不去了。妻子为此恼火,数落他多年对家庭的亏欠。但他依然深入组焊车间,发现问题现场解决。

第一个合金筒焊完后,面临的一大难题是它给自己施压,时间久了自然塌腰,这涉及打支撑,利用支撑力保持筒体不变形。这是组焊车间常干的活儿,但合金筒体与钢铁筒体不一样,支撑的方法就有说道了。

如果拿几根铁棒顶上,那倒痛快得很,这也是马一锤拿手的绝活儿,但根据同心圆原理,竖着顶的铁棒位置不一样,作用力也不一样,稍有闪失合金筒便会有不易觉察的变形——哪怕几毫米的偏差都是要命的事。因此,张昭猷和马一锤商量一上午才有眉目。他们决定将合金筒划段,每一段测量直径,再截取铁棒,焊成花蕊,嵌入合金筒中,合金筒就成了一朵盛开的白梅花。

张昭猷愈发折服马一锤,问他灵感哪儿来的。马一锤嘿嘿一笑,“谁家还不养几盆花,我平时爱瞅几眼,这不就用上了。”张昭猷就给年轻技工上现场课,“你们师父文化水平不高,但他是组焊行业中当之无愧的技术大王。为什么你们师父能做到这一点?就因为他善于钻研,用心做事,有这么好的师父,是你们的福气呀!跟着他好好学,哪怕将来你们到社会去干,也比别人挣得多。”闻听此言,马一锤一脸难为情,“我也没啥了不起,无非比这帮孩崽子多混几年,他们将来比我有出息。”说着,转向年轻技工,“师父丑事多着呢,小时候看不懂图纸,不会几何运算,没少挨你们师爷的胖揍。”年轻技工哄堂大笑。

春节连续加班太辛苦,这天晚上,张昭猷说:“外面没有订盒饭的,这样吧,我请你们吃烤鸡架,听说西塔有一家叫八级工匠的烤鸡架特别火。”年轻技工雀跃,脱下工作服,开车直奔西塔。

西塔美食街是沈阳的朝鲜族聚集区,纯正的冷面、烧烤、大酱汤和辣白菜引领着这条街的独特风情。西塔地处沈阳繁华的市中心,终年人流不断。张昭猷一行到了“八级工匠”,店里快客满,喧嚷声充斥于耳。他们进了包房,点了烤鸡架、烤鸽子等经典小吃,格外点了几样炒菜,酒是“勇闯天涯”和天湖“大绿棒儿”。“大绿棒儿”有劲儿,适合性情豪放的人,喝着过瘾。

酒菜上齐,张昭猷张罗动筷,他感慨兄弟们累了一年了,今晚菜管够吃,酒管够喝,可有一条,喝多了不兴回家欺负老婆。年轻技工大笑。有的问:“厂长你喝多的时候,你和嫂子谁收拾谁。”张昭猷摆上一副牛皮样子,“傻呀,这还用问吗!”陈阳起哄,“对,肯定是嫂子收拾厂长。”张昭猷佯装愤怒,抓起“大绿棒儿”,“你小子要这么搅局,我先给你喝多,来,满上!”马一锤看笑话,“该,叫你小子嘴欠。”

两圈轮下来,酒没了。张昭猷招呼服务员再拎两提。隔一会儿,有人来送酒。奇怪的是既非小伙也非姑娘,而是一位老爷子。他把酒放在地上,直起身的时候,正和大家碰杯的马一锤愣了,沾唇的酒又溜回杯子,他疑惑地望着老者,“师父,怎么是您?”

老爷子也愣了,嘴里喃喃着,“一锤,是你?”

马一锤起身离座,给老者搬把椅子,请他上桌,对徒弟说:“这是你们师爷。当年,他是全国劳模,八级工匠,进京领奖和毛主席握过手。天安门城楼上的国徽,是你们师爷亲手造出来的!”年轻技工肃然起敬,纷纷站起,给老爷子拜年。陈阳说:“师爷,您给讲讲当年造国徽的事吧。”老爷子摇手,“不讲啦,老皇历啦。”张昭猷说:“老爷子,您就讲一讲吧。实不相瞒,我们现在也接个特殊任务,您作为前辈,多点拨点拨我们,您那一代人的精神,是宝贵财富啊。”

老爷子推辞不过,回忆起造国徽的事。“1950年9月,沈阳机器制造厂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求他们承铸金属国徽。制造厂从上到下,又骄傲又感到压力。一是原来的国徽是木制的,现在要变成金属,没有先例可循。二是国徽使用铝合金材料,而制造厂擅长用钢铁。再有,国徽悬挂在天安门城楼上,必须经得起风吹日晒雨淋,保证几十年不变色、不变形。为了造好国徽,厂里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专门任务小组搞攻关。”

“沈阳1948年11月才解放,穷啊!找颗铁钉都费劲,哪来的铝?全厂工人到处搜集铝制品,供我们研究实验。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就是豁上笨功夫,天天反复地试。1951年‘五一’劳动节,终于把直径2.4米、487公斤重的大国徽挂上天安门城楼。那枚光灿灿的大国徽,有铝、铜、锌及一定量的黄金成分,一年造出来,真的不易呀。”老爷子说到最后,激动得嘴唇哆嗦起来。

年轻技工听了,静默无声。许久,张昭猷带头鼓掌。张昭猷说:“老爷子,我们现在的任务与您当年一样,难是难,但有您这些前辈在,我们就有动力。”老爷子说:“我老啦,不中用了。机械厂的老家底都在东方集团呢,如今传到你们手里,不管多大的坎,你们也要爬过去啊!”

“您老放心!”马一锤知道师父指的什么。

张昭猷说:“对了,老爷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老爷子叹息着说出一段原委。前些年老爷子的儿子所在的单位黄了,职工买断下岗,生活突然没了着落。踌躇再三,老爷子拿养老钱给儿子垫底,在五爱市场租了个档口卖衣服,干几年赚了点儿钱,境况渐好。儿子想把老爷子的钱还上,老爷子寻思做生意周转大,自己身板硬朗,花不了什么钱,等再扑腾两年还也不迟。不料,老爷子的儿子有次去广州进货,货款全部被人骗走,一下子接近破产边缘。老爷子的儿子一股急火攻心,差点把命丢了。好歹拣回条命吧,五爱市场的生意彻底不能干了,生活还得继续,治病欠的债还得还。万般无奈,老爷子的儿子在西塔租了间小房子干烧烤,慢慢生活又有了点起色。

“人工贵啊,我时常来给他打个下手。好在咱是大国企的人,干什么也不能丢大国企的脸,咱做生意实诚,不坑人不害人,才有现在这个好名声。”老爷子说到这里,语调昂扬起来,“一锤,你不知道啊,师父最难的时候,变卖了很多东西给儿子治病,你师娘要卖那个‘五一’奖章,我说啥也没卖。”

马一锤掩不住地伤感。“师父,您遇到这么大难处,为啥不和我说呢?”老爷子摇头,“你们什么情况,师父不知道吗,不能牵累你们。”

张昭猷听得心酸,恭恭敬敬给老爷子倒杯酒,“老爷子,啥也别说了,我敬您!”

李恒和国栋梁与北京的联络一直很顺畅,两人下了苦功夫,两百多页的图纸逐字反复研究,重点是筒体附着的部件,这是导弹身体上安装的各种装置,公差差一微米都不行。有天晚上,国栋梁在家翻图纸,发现编号45的部件一个折角很特殊,这个角度设计得理想化,从图纸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机械加工做不到,因为车刀本身有角度,实现不了45号的折角。国栋梁看了半天,做了标记,等上班再和李恒交流,汇报给张昭猷。

“合金筒的后期机加,这个角度的确没法接刀。这样吧,你俩和北京那边说明一下情况,看看设计方能不能采纳我们的建议,调整部件角度。”张昭猷看了45号图纸,给出具体意见。沉吟片刻,又说:“你俩最好算出机械加工的最佳角度数值,提供给北京那边参考,如果思路吻合,设计方也少耗费时间精力。”李恒眼睛一亮,“对呀厂长,我们没想到这一点。我俩马上回去算。”国栋梁眨眨眼,“厂长,人家专门研究导弹的高精尖人才,能信咱地方门外汉提供的数据吗?”张昭猷说:“只要信息准确,理由充分,我觉得他们会适当考虑的。”

令李恒和国栋梁兴奋的是,北京完全赞同他们的提议,采用了他们的演算数据。北京方面还诚恳地说,纸上的理论要服从实践,有什么好的建议和意见,请项目小组一定提出来,国防部希望各方面协同努力,保证制造出来的武器能够实现战略目标。

被春天装扮的沈阳多姿俏丽,十一号街护城河两岸的杨柳垂下翠色的帘雾,树下的迎春和桃红宛如飞天的飘带,在河岸两侧舒展。烂漫春光中,五个合金筒的工程量完成过半,照这个速度,规定时间内交工无大碍。工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北京却传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合金筒体结构有变。

新的配套件图纸一传过来,李恒和国栋梁傻眼了。“什么什么?为啥变了嘛,咋多出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国栋梁瞄着图纸,歪着嘴巴咝咝吸气。

说是原来的设计有缺陷,要修改完善,李恒凑过去看了看,也有点发蒙。其中一个槽钢结构属于优质钢板,材料不愁但样子特殊,市场不一定销售,如果买不到,合金筒身上缺个部件,不是闹着玩的。两人逐一记下来,统一向厂长汇报吧。

张昭猷去市里办事回来,恰遇李恒和国栋梁来找他。三人上楼,李恒和国栋梁讲了图纸增加了不少外套件,而且有的外套件形状特殊,市场有没有现成的产品还不知道。张昭猷仔细看着摊开的图纸,皱起眉头,“这样吧,让杨强跑一跑,能买到现成的最省心,买不着,老规矩,咱们自己动手。”

第二天,杨强开着车在沈阳城转悠。

杨强从建设大街最大的一座五金城开始扫货。他累得腿软脚酸,也没扫到需要的槽钢结构件。翌日,又扫另一家,依旧空手而归。三天后,他把沈阳的五金家具城从头至尾梳一遍,也没什么斩获。成品买不到,张昭猷核计退一步,找厂家定做也行。杨强对这个决定挺乐观,虽然槽钢结构件形状特别,但偌大的工业城市干这点活儿小菜一碟。谁知,跑细了腿也没定妥,原因是需求量太少没人做,即使勉强同意做,价格也喊得离谱。

“不行自己搞吧,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吗?”马一锤替张昭猷揽下来,他指着组焊车间门口的钢铁侠,“那玩意儿咱都能焊出来,这槽钢部件还能比它难吗?”组焊车间门口的钢铁侠,是马一锤带着徒弟手焊的,比人还高,焊接技术尽在细节中显露,这也是他们以塑造科幻形象的方式展示实力,赢得客户的信任。原本张昭猷担心自己干耗时,但现实给他逼上梁山,马一锤一请战,便痛快拍板,自己动手!吩咐李恒和国栋梁放大纸样,交给组焊车间。合金筒交付期提前了!

7

国栋梁挓挲着俩手转圈,这玩的啥戏法,筒体还没焊完呢,当初定的八个月工期已经是甩鞭子赶了,现在又要缩短。后面还有测试、组装、涂装,掰着指头剩俩来月,神仙也束手无策呀。

张昭猷十指交叉,抵着鼻尖和下巴颏说:“军方来人了,特意跟集团领导谈话,请咱们一定克服困难往前赶,因为合金筒的配套项目提前了。这事人家也没让咱吃亏,价格上找补了,提前一天付一万元的奖金。”

国栋梁登时脸一绷,“厂长,要这么说,那我坚决服从。从今天起我住集团了,不干完不休息。”

李恒踢他一脚,“一说奖金就来神儿,有点出息没。”

国栋梁抗议,“厂长,我可没贪钱啊,我是听你说配套项目提前着急。”

张昭猷点头首肯,说:“住集团不至于,但周末不休,大家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大哥,你把你的人排一下班,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杨强这边,还有哪些物资耗材需到位的,赶紧和集团采购部申请,宁可材料等人,不能停工等材料。另外,督促外协车间做的筒体结构件保质保时,谁拖延谁担责。李恒和栋梁,你俩盯住图纸在实施过程中是否与实物吻合,任何尺寸不能稍有偏差,否则前功尽弃。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好每一关,确保后期工序,交付不上合格产品人就丢到家了。大家看看,还有哪些没想到的,都说一说。”

外协车间生产筒体部件的时候,马一锤带着徒弟昼夜奋战,他从家里搬床薄被子放在更衣室,夜班时累了,就囫囵个打个盹儿,醒了再和徒弟干活儿。张昭猷听说马一锤连续熬夜,到车间找他,“大哥,你本来心脏不太好,活儿再急也不能拼命。”马一锤揉揉干涩的眼睛,憨笑道:“累点出成果呀,你看,这些焊完,筒体就全部完工了。”张昭猷看着马一锤疲倦的面容,“大哥,你一定要注意身体!”背地里一再叮嘱陈阳多照顾师父。

鏖战多天,最后一个筒体终于在深夜焊完了。

张昭猷兴奋地给组焊车间道喜,祝贺大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一锤环视五个威风的大筒体,搓着两手说:“咱车间在拉坎的时候没松垮,高兴!”张昭猷说:“是啊大哥,这意味着离测试越来越近了。”马一锤说:“下一步,就看外协的那些部件供应能否及时,21号挺大,关联的也多,可别出岔了。”张昭猷说:“杨强那边盯着呢,回头我再过问一下。”

话音未落,马一锤突然栽倒,张昭猷眼疾手快,在马一锤磕地前的瞬间一把掺住他,嘴里喊着:“陈阳,快来帮我!”陈阳扑上来,从另一侧架住马一锤,一迭声地喊:“师父,师父,你怎么啦?”马一锤两眼紧闭,面色蜡黄,额上一层冷汗。

马一锤被送进急救室。

张昭猷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此时已近凌晨,他的脑子昏沉,茫然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心里一遍遍地祈祷。马一锤的徒弟们陪着他的家属围在急救室门口,焦急地朝里面张望。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护士站的电子挂钟像一个耄耋老人,迟缓得支不起眼皮。张昭猷耐不住煎熬,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电梯门开了,廖总等集团领导走出来,张昭猷迎上前,说了声“廖总”,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廖总低低地问:“怎么样?”张昭猷说:“不明朗。”廖总向急救室门外的家属走去,一一安慰他们。

马一锤一直没脱离危险。廖总找到医院领导,请他派上优秀专家。尽管如此,上午十点刚过,急救室里才终于出来一个医生,问谁是病人的家属和领导。廖总、张昭猷和家属迎上去。医生垂下眼帘,用低沉的声音说:“准备后事吧。”“什么?”张昭猷又追问了一遍。医生点头肯定。“医生,救救他吧!”马一锤的家属摇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痛哭。“医生,没有办法了吗?”廖总痛楚地询问。医生摇摇头。廖总眼圈红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哽咽道:“马一锤是个好同志。”

马一锤的家属除了该得的抚恤金,没提一点额外要求。家属说,马一锤活着时没给“东方”找麻烦,如今人不在了,有一点过分的条件,他九泉之下也心里不安。他是“东方”的人,为“东方”做什么都理所应当。家属的深明大义,让参加葬礼的所有人落泪不止。

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廖总代表东方集团全程主持。为了保证生产进度,组焊车间的技工都没能送师父最后一程。那两天,车间气氛特别压抑,只有喷着火焰的机械设备在鸣响。然而,与悲怆氛围不和谐的是,大院里流传开一种传言,说廖总和张昭猷为捞取政治资本不顾员工生命。这个帽子扣得太大、太重也太狠了,张昭猷感到不寒而栗。

8

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张昭猷希望陈阳接替马一锤的位置。尽管陈阳尚有些年轻,但没有人比他更堪当大任,年轻,也意味着有的是时间经受磨砺。他将这个想法报给廖总。廖总十分支持,说陈阳是可塑之才,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张昭猷说:“我马上找他谈话。”廖总按住他,“不急这一会儿,坐下。”张昭猷问:“您还有别的事吗?”廖总似笑非笑,缓缓念道:“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张昭猷会心一笑,接着念道:“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廖总双臂环抱胸前,说:“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张昭猷点头,“谢谢廖总。”廖总说:“关于陈阳的职务,我有权定,但这节骨眼上,慎重一点没错。我尽快和其他领导沟通,争取统一意见。”张昭猷说:“那我等您的消息。”

集团高层批准了,陈阳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厂长,你让我干啥活儿都行,这个活儿我真干不了,我哪有师父那两下子,师父的技术、人品、号召力,我连一二分都没学到,我担不起来。”张昭猷瞪着他,“我看你是匹千里马,但一味地任性驰骋,岂不浪费天才?给你戴嚼子,让你驾辕,就因为你能御风驭云,成就大事。好啦,别推辞啦,再推辞,让廖总和你谈?”陈阳吓得连连摆手,“厂长,你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让廖总为这事来找我。”“那你就别磨叽,痛快儿的。”“厂长,”陈阳皱巴着脸,“我真不能接呀,我……”张昭猷纳闷,怎么的呢?陈阳吞吞吐吐,“厂长,跟你说实话吧,我想去南方。你知道我家在黑龙江农村,一个人在沈阳扎根,房贷车贷、孩子的补课费用,日常开销太大,我这点工资支付不开。其实师父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写好辞职报告了。”陈阳垂下头。

张昭猷叹口气,拍拍陈阳肩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陈阳。陈阳展开一看,傻眼了——竟然是一张离婚申请书。陈阳抬头瞅着张昭猷,“厂长,这不是开玩笑吧?”张昭猷苦笑,“你嫂子怀疑我有外遇。”“嫂子误会,你解释呀!”张昭猷说:“我能告诉她吗,咱们的活儿是保密的。”“厂长,那,你现在住哪儿?”“外面租房呢。”陈阳急得站起身,“不行,我得跟嫂子说清楚!”张昭猷拦住陈阳,“她在气头上,你一去,她首先认为你是说客,气更大了。先这样吧,以后再说。而且她嫌我挣得少,动员我到私企干,我一直拖着,她也积怨已久,这次不过是借机暴发。”陈阳说:“厂长,你这是何苦呢,不是我说你,以你的水平,到哪个企业一年不给三五十万,有这钱,家里安排得妥妥的,你非得在这儿干靠。”张昭猷笑笑,“我何尝没动过心,可我总预感‘东方’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比如这个活儿,我想着,一旦干成了,就能接更多这类订单,那咱们的日子不就好起来了?”“厂长,你是一腔赤诚了,可‘东方’有多少人理解你呢?这个活儿从接手到现在,你瘦一圈,那些人却横竖不顺眼,专门挑刺儿。‘东方’负重跋涉,疯传引进社会资本改组呢,到那时,还不是树倒猢狲散。”张昭猷说:“聚与散各有道理,至少咱们这样做,真改组那一天,留下的心里也有底气。”

“行了厂长,你别说了,我心里跟猫抓似的。这个主任我临时代着,保证五个合金筒合格交工!”

“你师父没白培养你。陈阳,你要走我不拦,等你想走那天,我送你。”

杨强被张昭猷催得陀螺一样穿梭于厂区,把外协车间加工的部件运回组焊车间,再把组焊车间切割的零件运到外协车间。工程师变身力工,私家车变成货车。他清楚集团的公用运输车太少,根本调配不过来,干脆开自己的车,方便。张昭猷跟杨强说:“一共用了多少油、跑多少趟你记个数,我设法帮你核销。”杨强说:“厂长,可别给你上眼药啦,我自己消化吧。”张昭猷说:“拖家带口的过日子,干工作不能自己搭钱。”杨强欲开口,张昭猷截住他,“这事我记着。另外,你留意下21号,他们干得怎么样了?”杨强面露难色,说一直没加工完。张昭猷诧异,“为什么?”杨强吞吐地说:“车工宋师父和车间主任历来不和,近期彻底闹掰了,宋师父好像要辞职。”张昭猷皱眉。杨强说:“宋师父的车工技术一流,想挖他的社会企业多得是。”杨强观察着张昭猷的神色,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稍作沉思,张昭猷和杨强说:“这样,你再催催。跟他们主任谈一下,能挽留尽量挽留,宋师父和马大哥一样,是‘东方’的树根,他们一动,整棵树就伤筋动骨。”

几天后,杨强跟张昭猷反馈,宋师父铁了心要走,外面答应他去做部门经理,要钱有钱,管人管物,比他现在受人挟制强百倍。张昭猷知道这事无法挽回了。杨强试探着说:“要不你和三厂厂长过个话,请他出面劝一劝?”张昭猷晃头,“不太妥,咱们和宋师父不很熟,万一他误解更棘手。”杨强又道:“我还有一个主意。”张昭猷问,“什么呢?”杨强说:“三厂归方总管,请方总干预一下,不就完了?”张昭猷未置可否,“方总始终对合金筒项目不积极,原因是多方面的,在他心里,廖总是对手,明里暗里下脚绊,这时候他能伸手相帮?”张昭猷深信,方总没有那格局。

无可奈何之时,组焊车间停工待料了。陈阳急够呛,21号再不到位,与之相关的活儿就没法干,进而影响测试。张昭猷被逼得没办法,想亲自找宋师父谈心。人还没去,廖总知道了,把张昭猷叫去训了一顿,问他什么原因导致外协部件断货,作为项目负责人,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廖总语气严厉地说:“昭猷呀,生产周期大幅压缩,考验的就是你的领导能力、应急能力,你要不负重托啊!”张昭猷如芒在背,“廖总,是我的失误,您放心,我一定把耽误的工期抢回来!”

事后,杨强和张昭猷说:“厂长,你为什么不辩解呢?廖总也是,只怪罪咱们,不指出三厂的问题,就因为三厂是方总属下,不想碰硬加深矛盾呗。”张昭猷说:“少扯别的。辩解于事无补,况且没做好沟通协调我确实有错误,挨骂不委屈,咱们戴罪立功吧。”

9

屈指一算,离交货时间只剩一个月了。

时间迫在眉睫,张昭猷必须在筒体结构件焊接完成之前落实密封发泡的事。沈阳不缺做密封发泡的厂家,但大多局限于小作坊,不堪大用。张昭猷郁闷好几天,忽然灵光一闪,大军工企业不乏这方面经验,莫不如和军工企业挂钩。任务交给国栋梁和李恒,国栋梁哭唧唧地说:“我哪知道人家大门朝哪儿开呀。”张昭猷说:“爱朝哪儿开朝哪儿开,反正你给我弄明白。”国栋梁耸耸肩,学着张昭猷的语气,“好吧。反正弄不明白我有靠山,是不是恒哥?”李恒搡他一掌,边儿去。

他们心照不宣地想到北京,请教研究院的设计师,这一问就问到了行家。两人按着研究所的指点,找到做发泡密封产品的企业,进场一看,乐坏了,感情儿人家的生产线是机器人工作,下线后二次加工处理,既节省成本,又防止污染。再一问价格,蒙了,太贵,买不起,用了他们的密封发泡,整个项目等于白干。

两人乘兴而去,又灰溜溜地归来。张昭猷也没敢指望一棵树成材。李恒和国栋梁在北京时,他在网上找到河北一家做发泡的厂家,电话打过去一问,厂家做的正是他们想要的发泡,初步谈了谈,感觉有门儿,就给厂家留了个囫囵话,等外面的人有了确切消息,再谈后续。

张昭猷说:“你俩回来得正好,赶紧跟我去趟河北,与厂家见个面。”话音未落,再看疲惫的李恒和国栋梁,才想起两兄弟连续在外奔波,有心放两人回家休息一天,洗个澡,补个囫囵觉再走。李恒和国栋梁不同意,说车上补觉吧。三人连夜乘车到河北,洽谈十分顺利,厂家答应抢活儿不加价。张昭猷觉得不可思议,经济年代,重信誉讲诚信的商家实属凤毛麟角。厂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燕赵大地自古侠风义胆,急人所急,解人之难,也是江湖扬名的机会么。”一番话惹得三人大笑:“老板你太仗义了,那我们恭候佳音。”

即使张昭猷有心理准备,连续两次失败的水压试验也让他伤透了脑筋。

第一次做水压试验,开了两轮会讨论哪个筒体先做,最终统一认识,用第一个筒体,它的壁厚差个别处有3毫米,如果它禁得住水压,那么其余4个就没大闪失。

筒体上下直通,灌水前要做两个盖封堵,杨强干了几个月的杂活儿,终于等来发挥长项的日子。虽然两个盖寿命极短,试验完成便可报废,却半点也不能凑合。因为水压强大,上升到一定程度会漏水,甚至将盖子挤得像飞碟一样飞出去。如果几吨水倾泻,车间几分钟内成了水帘洞,所有的电力设备遭到破坏,后果不堪设想。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车间曾经出过类似的事故。鉴于这个教训,张昭猷私下里对杨强嘱咐又嘱咐,筒体和盖子要结合牢固,加外箍囚住筒体和盖子,之后再涂胶密封。此前,杨强从十几个品牌中筛选出一家南方产的密封胶,以为做了那么多试验,应该万无一失,谁知,临场发挥时不是那回事。

杨强建议给筒体立起来,上盖密封后再挖两个孔,一个注水,一个排气,注水之前,筒体外围做了保护措施,以防发生渗漏或者倾倒。即便这么小心,真正注水的时候还是出事了。

为了减少干扰,张昭猷决定水压试验在夜里进行。

随着筒体的水位逐渐升高,在场的人心揪起来,张昭猷目不转睛地看着压力表,李恒像佛教徒转塔一样围着筒体转圈,平时滑稽惯了的国栋梁也跟在李恒身后转圈,神情严肃。杨强和陈阳等一众身手敏捷的技工在空中工作台盯着上盖的变化。

注水孔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夜晚如同夏日晴空的雷霆,裹挟几分不知何来不知何往的诡异。水压没到一兆帕,上盖和外箍出现变化,像小蛇爬过雨后的青瓦,簌簌的,所过之处留下一条弯曲的细痕。

“变形了!”陈阳克制着颤抖的声音。

“关闸!”张昭猷脱口而出。

恰好国栋梁离水管位置近,瘦弱的他猴子似的蹿过去,迅速关闭水阀和电闸。

即使反应迅速,上下盖和外箍也已经变形,渗水像一群发动袭击的食人龙,悄无声息地偷袭。跟着,随着一阵咯咯声,外泄水量骤然加大。张昭猷也慌了,指挥现场清理漏水。一众人折腾得精疲力竭,天快亮时才弄干净狼藉的地面。

杨强独自坐在报废的桶盖旁,憔悴得仿佛一夜衰老几岁。他查找变形渗漏原因,根据水压没到一兆帕盖子开始变形反推,是轻视了一兆帕产生的压力。合金筒直径大,水压跟合金筒的直径平方成正比,应该加厚盖子和外箍。于是,杨强在陈阳的协助下,用计算机测变形量,下更厚的料做上下盖,用加强级再次封固后,二次注水。

这次没有变形,但该渗漏还是渗漏。杨强快崩溃了。眼看时间飞逝,倒数交货日期,张昭猷也焦虑得失眠,但他没有彷徨的余地。他到处请教,搬集团的专家元老到车间会诊,也没有对症药方,难题又回到张昭猷的手中。

“咱们不能打败仗!”张昭猷仰望着巨猩般的筒体自语。“厂长,东西是咱们一手造出来的,咱们最摸脾气,从头捋吧,肯定行!”陈阳说。

几个人排查了两天两夜,疑点落在设计工装上,也就是筒体部件槽有问题。沿着这个思路再查,确定部件槽子的大小误差,他们把加工槽切下来,原样做了个厚一点的,重新内外加固,熬了两天一夜改装完。陈阳累得走路脚下发飘。张昭猷问他怎么样,陈阳让张昭猷放心,年轻人不是纸糊的灯笼,一捅就破。张昭猷逼着他去更衣室打个盹儿,自己陪着杨强。

此时杨强斗志正酣,目光炯炯眼睛发亮,思维敏捷,“厂长,我想了一下,筒体注水耗时太长,莫不如再给筒体里套个小桶子,往两桶之间加水,这样节省时间,事半功倍。”张昭猷说:“这个主意太巧妙了!你怎么想到的?”杨强说:“我女儿喜欢俄罗斯套娃,大的套小的,越套越小,刚才我突然想起来,用套娃的办法注水。”

第三次注水打压,大家的心态特别稳定,这是与困难竞赛后的自信与从容。注水当天,张昭猷盯着水压表秒针0.1度、0.2度地上升。到了夜里,水终于注满,如果在预设位置停留五分钟,筒体的受压耐力就合格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千余米长的车间仿佛时空静止,张昭猷轻声读数:1、2、3……到五分钟,筒体纹丝未动。国栋梁激动得想要鼓掌,张昭猷抬起胳膊制止住,继续往下数。

又是一分钟,筒体稳如泰山。

众人发出一阵胜利的呼喝,张昭猷的困倦劲儿怦然暴发,恨不得就地卧倒睡个昏天黑地。

比之水压试验,北京对承载试验更为重视。当筒体百分百通过水压测试的消息传到北京,研究院表示庆贺之余,还告知东方重工,承载试验时,军方亲自到场。这对于项目组无疑是莫大的喜悦,合作这么久,终于与神秘的甲方见面了。

测试当天傍晚,军方抵达集团,直接来到组焊车间。陈阳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方总陪着八个三四十岁、身着便装的人走过来。他拽了拽弯腰检查的张昭猷,小声提醒,“厂长,来了。”

张昭猷起身时,方总和军方的人已到近前。张昭猷心里打个愣,为什么不是廖总?旋即,他喊了一声:“方总好。”

“昭猷,这位是钟工,合金筒设计的主要负责人。”方总笑吟吟地指着旁边的人说。张昭猷移目过去,见钟工眉宇间依稀青年的蓬勃,发丝却已染霜,他甚至有些瘦削,但往那儿一站,给人不可撼动的印象。

钟工主动握紧张昭猷的手,“感谢你!”

“这是陈阳。”方总指着陈阳说。

“马师父的徒弟,我知道你。”钟工说,“你们师徒功莫大焉!”

一提师父,陈阳无语凝噎了。

承压测试启动。与水压测试不同的是,承载力测试包括支撑、悬挂、吊耳等几项,特点就是承载力大,加载加压过程很复杂,如果筒体这个过程承受不住,瞬间变形甚至垮掉,那几个月的心血便将付之东流。但要保证筒体交付后安然无恙,破坏性承载测试决不能含糊。其中一个筒体底部四个支耳,每个支耳重达二十五吨,为测到极限,张昭猷建议用二倍支耳重量的液压千斤顶。他的意见得到钟工的赞同,这也是承载测试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这方面国际很多的反面例子,比如导弹刚发射不久即爆炸,抹平了所有的努力,也拉低了一个国家导弹发射的能力和全球影响力。

技工们将液压千斤顶抵在支耳底下。钟工团队在筒体上每隔两米贴一个电磁感应器,张昭猷和小组成员各盯一块压力表,钟工团队的人戴着耳机,盯着电脑监控的受力模拟曲线。压力一点点加大,电脑屏上的模拟曲线迅疾跳跃,嘟嘟的传输声让每个人的心揪得疼痛。突然,电脑屏上的曲线无规则颤动起来,张昭猷心里咯噔一下,睃一眼钟工。

传感器异常!两人心有灵犀,同声下令暂停施压。

尽管车间灯火通明,张昭猷仍支起手电,逐个部位排查异响发自哪里,他最担心筒体的焊接缝开裂,那样的话,只能以失败告终。还好,仔细排查一遍,筒体本身无碍,焊接、密封没有一丝龟裂纹。张昭猷不敢疏漏,再查,原来是巩固工件时临时加的销钉受力时涨紧颤动,被传感器读取。

承载测试做完,天已经大亮。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几个月来,张昭猷记不清这是多少个不眠之夜,但他深爱着黎明的曙光,凝视着金光烁烁的东方,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这是结束战斗的博弈了,合金筒及大部件转移装配车间。如果一切顺利,两天后即可出厂发往北京。六个月辛苦到此时,大家的心情格外愉悦,但张昭猷还不能懈怠,他还要出入装配车间,看工人们像织锦一样,一针一线绣出旷世绝品。筒体日趋成型,他心里充盈着自豪感,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他梦想着,若是这个大筒子定型甚至服役了,那么他——一个草原牧民的儿子,可以骄傲一辈子,到他老了的时候,就有资格指着叱咤云天的长剑,龇着漏风的牙齿跟儿孙说,瞧,那是你老子你爷爷的作品。

想着想着,张昭猷的脸上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唯一让他焦虑的是廖总。承压测试前几小时,廖总被纪委的人“请”走了。知情人说,原单位有些事情挂扯到他。也许是组织正常的询问吧,张昭猷暗想。廖总不完美,但终究属于务实型领导,他一心想把“东方”扶起来,他付出的心力有目共睹,只是在“东方”即将创造奇迹的时刻,他却不在现场了。

几十米长的大筒体被天车吊到超长卡车上,披上伪装的外衣,恬静得像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张昭猷眺望着它,忽然想上去抱一抱、亲一亲,一如父亲送胸怀豪情壮志的儿郎远行。张昭猷这般想着,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而卡车已缓缓行驶,与他拉开距离,张昭猷举起的手僵在空中,待了一会儿,变成挥舞,不停地挥舞,不知不觉间,他泪流满面。

卡车驶向郊外,进入京沈高速,明天这个时候,便会抵达北京,那里有更多的人在盼望着它……战神!它是我们的战神。张昭猷的脑子里回响着钟工告诉他的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勾陈”是战神的名字,是天上一颗亮闪闪的、永不坠落的星。张昭猷的心里升起豪迈之情,他擦掉眼泪,收回目光,转过身,看到了身后一群恋恋不舍的人。他的目光掠过陈阳、李恒、国栋梁、杨强和无数师父们兴奋与疲劳的面孔,蓦然之间,他也恍惚看到了马一锤和廖总。

“今晚庆功宴,我请客,兄弟们都去!”他张开双臂,“就到西塔八级工匠烧烤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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