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霞 韩春萍
吴文莉用八年时间写作《叶落长安》,她通过讲述一群河南人逃难至长安城后的艰辛生活,表达了对长安城这座古城的无尽爱意。在那又脏又窄的锦华巷中,以郝玉兰和梁长安为代表的两代人,以极强的韧性努力奋斗着,尤其郝玉兰一家的奋斗史,正是当时河南难民群体的富强史,也可以说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文章中提到长安城的小东门、钟楼、城墙、回民坊、广济街和革命公园等地方时如数家珍,作家把对长安城的喜爱之情深深地浸润在了小说的场景之中。吴文莉本是画家,随处可见绘画技法在叙事中的化用,小说场景如一幅幅图画,随叙事不断切换,让读者如临其境,感同身受。
一群河南人怀着逃生的希望,流落在长安城,他们在辛酸、困窘的生活中互相扶持,为自我乃至家族的重生不断奋斗。不同于许多文学作品中人物落叶归根的向往,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在特殊年代来到长安城,他们更愿意叶落长安,视长安城为故乡。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其中大部分人没有返乡的想法,甚至在潜意识中淡忘或排斥“落叶归根”。河南于他们而言,只是记忆中的地方罢了,正如玉兰爹所说:“现如今他们从老家带来的就剩下河南戏了。”小说表现了这个群体努力融入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落脚长安城后,女性起初虽然对住处有所抱怨,如洗油纱时期,嫌弃屋子窄小,“开封老家住得多宽敞!现在放个屁就能把屋崩臭,说话声大点房顶都能震塌。”但是这也无法动摇她们要继续生活在长安城的想法。正如老蔫媳妇所说:“再别提你开封家里的烂茅草庵啦,除了大还有个啥?一根扁担就担到长安城来了。”正如玉兰讲给老梁头的话:“他们都可怜哩!来长安城时俺才六七岁,俺爹本不想来长安城,可又是闹水灾,又有日本鬼子,再舍不得他也得挑着大锅往西跑呀!一路上啥样死人没见过?人饿得正走着就卧你脚底下,野狗叼着半截腿就拉走啦!俺兄弟本来是双生,快到长安城时让野狗把老二的耳朵给撕下来,活活吓死啦……可怜他才一岁多,连口饱饭还没吃过哩!”这段充满画面感的细腻对话将这种背井离乡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他们对长安城充满希望,再艰辛也要努力扎根于此。
长安城,给予他们生存的希望,被他们自然而然地视为故乡,这与长安城文化的包容性是分不开的。长安城作为十三朝古都,同时作为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是贸易往来与文化交往的窗口,具有开放包容的特质。无论地理条件还是历史文化条件,都赋予了长安城极强的社会包容性和深厚的文化包容性。正如文中老梁头所说:“长安城,它嘛儿人都能收留,甭管你是穷人阔人。小兔崽子,爷爷告诉你,在长安城你只要手不时闲地干,总有嘴里的食儿!” 再比如小东门附近随处可见一些穷人在长安城墙的土里挖窑洞作为容身之所。由此种种不难发现长安城的包容性。除了长安城本身的包容性之外,政府和本地人的包容、热心也是重要因素。虽然有一些长安人称河南移民为“河南担”,但是也有许许多多善良的长安人对河南移民施以援手,给予他们温情。例如居委会张主任帮助老梁头租房,而且为了登记,给老梁头的孙子起了大名“长安”;居委会张贴大红纸通知锦华巷里的适龄孩子上学;等等。诸多细节,无不体现出政府的人情味。例如锦华巷中唯一的长安人老郑媳妇,心疼过度劳累的玉兰,又看中玉兰的为人,介绍给了玉兰加工劳保手套的活儿,帮助玉兰一家度过了一次生活危机。如长安帮助胖老头送风箱,胖老头给了他一个白面馍和一小纸包腊牛肉。再如玉兰在长乐坡拉坡时,几位本地人要给她馍馍吃并劝说她:“拿上!拉车钱少不了!咱是本地人,家里有地,年年不管多少都打着粮呢,不比你们河南来的人,没根没基靠手吃饭。”出于同情,其他老汉也纷纷递给她一个或半个馍……这些小说细节生动而传神地体现了长安人的善意与包容。正是这些润物细无声的包容和关爱,加深了河南移民对长安城的热爱和认同。长安城充满他们生存的痕迹,承载着他们的悲欣,见证他们的过往与未来,他们更愿意“叶落长安”。
“叶落”背后有一个生命树的原型意象,它象征着重生。河南移民在长安城渐渐落地生根,苦尽甘来,这既是他们的成长奋进史,也是长安城的发展史。他们经历过逃亡的恐慌、重生的痛苦和生活的艰辛,也正是在这些经历中,他们和这座城融为一体。经过数十年的生活,他们逐渐将自己认同为西安人。例如郝玉兰用心讲究制作河南风味小吃胡辣汤,虽有乡愁,但的确是以长安城人的身份制作河南特色小吃。再如白梅花哼唱知青传唱的歌谣“西安城市啊我的家,灿烂的阳光照在大街上,灞桥的水呀,日夜流淌……”可见,耳濡目染下,白梅花潜意识中已将长安城视为自己的家。这种身份认同的改变,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
小说塑造了以郝玉兰为代表的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她们虽然是生活在长安城的底层平民,但似乎具有一种植物意识,随遇而安,坚韧不屈,微尘也无法掩盖其光芒。面对苦难的生活,她们坚毅顽强,接纳苦难命运,但又保持苦中作乐的精神。这里所要论述的女性光芒,主要以女主人公郝玉兰为核心,将从女性意识和女性之爱(母性)两个方面展开。
第一,女性意识在吴文莉的诗性叙事中贯穿始终。女性作家书写女性,本就有意让女性被“看见”,吴文莉书写长安城里苦难生活中的郝玉兰更是如此。从河南逃难至长安城,是郝玉兰们的生存之路。文中没有交代她们在河南的状况以及她们的逃荒过程,而是重点描述在长安城的生活。郝玉兰从初为人妻到成为人母辛劳持家,每一个阶段都是她生命和人格的再生。白老四拉车维持生计,郝玉兰也不落闲,除了照顾孩子、关心一家老少的温饱问题之外,还外出干活儿赚钱,再苦再累也咬牙坚持。郝玉兰不再是依附于男性身后的弱小女性,她在日常生活琐事中彰显着觉醒的女性意识。
另外,作家有意构建女性叙事视角,《叶落长安》以女性人物郝玉兰为中心叙事,如同一部人物传记,将郝玉兰作为贯穿全文的主线人物,延伸叙述了与她有关的人与事。同时,小说有着“男性的缺席”现象,虽有众多男性,但大都由郝玉兰引出,是她所建立的谱系中的一员。无论是丈夫白老四,还是父亲郝仁义,他们都被有意弱化。他们真实存在,却又有所遮蔽。作家淡化男性,突出女性,更有利于体现女性力量。郝玉兰带领整个家族在长安城里重生,逐渐走上富强之路,她的能力与做派投射出一种女性力量。此外,故事中人物长安被烧,郝玉兰成了主心骨人物,她出谋划策,做事干脆利落。而且女儿“白莲花当上了梁长安”,成为鑫鑫皮件厂的厂长,从最害羞的人变为最泼辣的人,她们的女性力量从一代传向下一代,成为被“看见”的女性。
第二,女性之爱的力量让这部小说充满悲悯之情。郝玉兰即使身处灰暗的社会底层,她的女性之爱和母性之光也散发着光芒。首先,郝玉兰作为普通女性,她的爱有妻子对丈夫的爱,有母亲对子女的爱,也有女儿对父母的爱。作为白老四的第三任妻子,郝玉兰侍候丈夫、养育孩子,作为两个孩子的后母也是尽职尽责、毫无二心。她身上散发着质朴善良的女性之光。在日常生活中郝玉兰和丈夫,虽然时有争吵甚至打骂,但是她依旧深爱着丈夫,为家操劳,不辞辛苦,这又何尝不是传统中国千千万万家庭妇女的缩影,她们的爱往往体现在最平凡的琐碎生活中。同时,郝玉兰的女性光芒之下还显示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集中体现为一种认命观,即对苦难命运的接纳。如邻人认为:“郝玉兰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妻子,长相耐看,细眉大眼留有长辫,只是命不好嫁给了白老四。”她对此也表示认同,“俺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本事降住男人你认命吧!……怕是俺真的命不好。’”被父母嫁给大她十八岁的白老四,她也接受。在此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社会一些固有的观念在人的精神思想领域是根深蒂固的,形成一种普遍共有的旧文化观念体系,郝玉兰就生活在其中,作家并没有美化她。郝玉兰对母亲和父亲的爱形成一组对比,一种是对母亲的愚孝,一种是对父亲给予她帮助与鼓励的感恩,通过讲述她孝敬父母的细微区别,小说真实而充满张力,使郝玉兰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和鲜活。郝玉兰作为八个孩子的母亲,即使饥寒交迫,她也不曾亏待孩子,将孩子养育成人,她身上的母性光辉如微尘中的光芒。其次,郝玉兰的母性之光还关照到邻人,最为集中的体现便是郝玉兰对梁长安的关怀与爱护。如长安落水被救回家,郝玉兰迅速为其脱去湿衣,找来儿子的夹袄穿上,并将留给丈夫的一个馒头分了长安一半。小说中此类细节不胜枚举。
小说塑造的主要女性人物郝玉兰,既有展示传统的女性之爱与母性之美,也有彰显其顶天立地般的女性力量。生动的女性人物从传统男性视角之下突围出来,被读者们看见。郝玉兰有想法,有才能,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她的领导才能以及女性力量是不容忽视的。
郝玉兰带领整个家族在长安城重生并活出光彩。这是她领导才能的最大体现,是一种女性引领。女性引领也集中体现在郝玉兰对梁长安的引导方面,自从郝玉兰从河中打捞起梁长安开始,两人之间就建立起一种联系。郝玉兰是植物性的女性,如同一棵生命树。植物是水生的,具有滋养功能,象征了一种循环往复的重生能力。而水滋润万物,也具有再生的能力。梁长安被郝玉兰于河水中救起,仿佛经历了一场仪式性的死亡,获得了重生,以后的人生也在此埋下伏笔。梁长安完成了重生,情感线自此变得丰富,郝玉兰成为他人生中兼具母亲与导师的重要女性人物。落水前,梁长安本与爷爷相依为命,和周围人缺少交流,是个沉默寡言的孤僻小孩。落水被救后,长安的性格、人格发生了变化,同锦华巷里的人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交流,尤其与郝玉兰、白莲花等人。长安在郝玉兰这位母亲和导师的身上体会到了他所向往但未曾感受过的母爱,这更使得他的情感和人格得到了整合。梁长安的多次重生都离不开郝玉兰的引导。每当他显得叛逆、迷失时,郝玉兰总是极具魄力地教导和劝说。例如梁长安在太华路拉坡时,跟其他男人学会了抽纸烟、玩纸牌,打架斗殴,郝玉兰得知后对他说道:“听人家说你在太华路很有名哩,你跟人打架没人打得过你。……你当俺听了光荣哩?俺觉得心里难受,你是比一般孩子吃的苦多些,也比一般孩子能干懂事些。可是你现在想靠打架让人看得起你,大娘就说,俺不赞成。以后日子长哩,你有手艺,又能吃苦,以后长大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要是再这样混日子,只怕俺以后没法给你爷爷交代……瞅没瞅见老吕?人不务正业,越聪明就越坏得让人看不起。”这段对话可见郝玉兰的苦口婆心。梁长安创办工厂征询郝玉兰的意见,郝玉兰不仅赞成,而且还出资支持。郝玉兰虽为女性,但在长安、莲花等孩子眼中是具有领导力和决策力的领袖人物,她的能力与做派在小说细节中多有体现。
作家给主人公以植物“玉兰”取名,赋予她植物一样的特性,与她的坚韧相呼应。郝玉兰在长安城的生存恰恰体现出如同植物一般的强大适应能力以及进化再生能力,她的再生与包容特征以及顽强坚毅的品质体现着巨大的女性力量。而且这种女性力量在母亲与女儿之间传承着。玉兰的女儿们延续了女性力量,她们的名字也是用植物取名,如莲花、梅花、槐花和牡丹,不过白牡丹具有一定的反叛特征,体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
总之,作家以绘画式的细腻手法,展开诗性叙事,将故事叙述与景物描绘相结合,使《叶落长安》极富画面感。小说结尾回归郝玉兰的视角,叙事和描写充满诗情画意,轻轻一笔便勾勒出郝玉兰一生的光景。小说最后以“郝玉兰眼望着护城河,静静地坐着”一句结尾。“静静地坐着”与前文她的奔波劳碌、不停歇的“动”形成鲜明对比,叶落长安的静美如同国画留白,给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叶落长安》中普通民众的坚韧与顽强给人以精神洗礼,朴实动人的女性力量给人以引领,她们既是传统的相像的,也有着细微而丰富的个体差异和女性意识。这使得这部小说成为西安城市文学中的重要作品,具有特别的审美价值。当今天我们重新关注女性话题和城市形象传播的问题时,这部小说还能带来超越文学的文化意义和文化叙事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