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彤
雪钻进桑杰曲巴的骨头缝儿里,冰冷地
流进他寂寞的躯体
黎明,他正在灰泥墙的南边劈柴
黑色的斧头
冒出白色的雾气
风从东面吹来
他卸下国家送来的粮食和报纸
他想起十年前
还要扯着牦牛走上十几天的山路
才能用酥油和奶渣
换回来一些青稞、盐巴和砖茶
在日拉山齐腰深的雪地里,牦牛背上
奄奄一息的妻子说看见了一颗金色的太阳
那是第一面的开始
桑杰曲巴扯来红布、黄布和针线
冻裂的手指挥动铁锈的老柴刀
和别扭的银色针脚
一针,两针,三针……
桑杰曲巴对女儿们说
他做的那件能穿在天上的衣服
叫五星红旗
它能在一片云彩下面燃烧
甚至,从黄泥土里长出红红的翅膀
他热烈地喝起了酒
跪在妻子废墟般的坟头
他和妻子说起了玉麦村
说起了通往县城的公路
说起两个女儿
在树干、岩石和屋顶涂抹的一百零八面国旗
他又说起了玉麦村以外的世界
大片大片的金色麦田
鼓着肚子的颗颗稻谷
比马儿跑得还要快的高铁和飞机……
太阳从东方升起
桑杰曲巴扛起旗杆走向山顶
就像十八岁那年豪情满怀地走向军营
上升,上升
天空穿上了衣服,泥土也生出了翅膀
但那并不是为了遮挡
而是像冬天里的蝴蝶到云朵里飞翔
夜晚,当女儿们问起为何要留在这里
桑杰曲巴望向月亮
他谈起老阿爸,谈起妻子
谈起倒在这儿的人民解放军
“立着五星红旗的地方就是家”
月亮越升越高
白狗在火炉旁打鼾
茫冬,雪山,守边人。永恒前进
桑杰曲巴又迈向了新的一年
无数次,我梦见这个场景
你系着一块儿红头巾,赤脚走过曲曲的小径
你穿过麦地、山坡、流水。放下镰刀
从泥色的褶皱里,或是树枝的阴影里
向我走来
清晰地,我看见你被灼烧通红的皮肤
血淋淋的双脚
还有那双裹满泥土的黄色的手
你身体里的一切
都是旧的。是苦难和过去日子的碎片
叠加的,是丝丝拉拉响的
雨落下来,打着泥土
也打着历史
你向我讲述一颗子弹如何穿过胸膛
你如何从血泊里爬起,奔跑,爬起,又奔跑
又是如何在煤油灯与柴火之下
摩挲着贫穷的心脏……
但你依然抬起头来
你要在绝望以外寻找星星。摇曳着啊
你的眼睛,你的红头巾
飞机穿过云层
天气好了
就在最接近星体的时候,我往下看
我看到花朵,河面。它们一片接一片地醒来
我看到你
我看到旧的骨头怎样长出了新的嫩芽
还有那红头巾啊,怎样挤出了绿的汁液
这是我的恍惚?存在,或者虚无
不,我认得你的眼睛
像一池春水
而水声藏不住
发出了只有春天才会有的
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