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波
山长在了村子的南面,就叫了南山。在南山往北坡看,山根下就隐隐的一个村子的模样。红瓦土墙,炊烟,鸡、鹅、羊就都在村子里跑着。村子不大,就搂在了南山的北洼里。
我是被姥姥搂着在村子里长大的。我成天跟着姥姥,在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我都会跟着去。姥姥在前面走,就有人指着我说,看看,那就是老刘家二丫头的孩子。
姥爷不当家,可村子里的人指点我的时候,还是都会说出来姥爷的姓。姥姥家住在村子的最南头,村子里谁上南山下南山都要从姥姥家门口过去。我跟姥姥就坐在大门口青石头台儿上,看着人们早晨去南山,中午回村子里来。晌午后去南山,天傍黑的时候回村子里来。看一天太阳从南山的东面爬上来,从西面落下去,南山的影子就遮住了村头的姥姥家。种地的,砍柴的,放羊的,薅草的,拔苗的,都去了南山,村里去南山的每个人,我都数着。数着他们去南山干活儿了,又数着他们从南山回来了,不落下一个人。
一个人不落,我就记住了整个村子。
整个村子算起来,地也不多,村里的地都在南山的坡上。冬季村子里没活儿,都躲在家里猫冬打纸牌,姥姥也会看牌。不玩牌的时候,我们表姐妹几个就围在姥姥身边听姥姥讲过去的老嗑儿旧事。
姥爷和那么多人在姥姥诉说的旧事里活过来。姥姥说姥爷没看过电灯就死了。姥姥娘家爹在锦州战场上抬过担架,村里来了日本鬼子,翟家老头在敖包梁遇见了鬼,瞎子王殿友原来在山上住,现在那地方还叫王殿友房上,地主婆老八家长得可俊了,逃荒到黑龙江去了,姥姥有个姑娘五岁死了扔在了南山坝沿儿上,让野狗吃了。
姥姥的故事讲不完,我才知道很多人在这南山底下活过。从村里出来去了南山,从南山下来回到村子里的,就不只是我看见的那些人。
我听姥姥跟我讲这些事的时候,姥姥六十多岁,姥姥活到九十多岁,这些故事给我讲了三十多年。我没见过姥爷,姥姥说他埋在北荒,我没去过,我以为是北大荒,不知道为什么埋到那么远。其实北荒就在南山沟的那一片山上。那里是刘家老坟,大大小小多少个坟包。姥姥说姥爷胆小,村里来了鬼子,从窗口往屋里打枪,姥姥吓得躲在炕沿儿下,姥爷跑得不见踪影。
南山有个梁叫敖包梁,姥姥说鬼子在那儿打了一夜的仗,后来翟家老头出门要账晚上路过,碰见了穿黄皮子的人不让他走要钱,最后烧了许多纸钱才走了。
再后来整村人一起在大队部里吃饭,一起出工。可肚子总是吃不饱,小姨就会在收工以后落在队伍的最后,偷偷拿点东西回家,拿回家,填一填一家人的饿肚子。
村里人都饿,但日子过得好坏也还是不一样。过得好的倒也不是富得流油。可有了贫富,就划分了阶级。李家老太太就被划成了地主婆,挨批斗,做思想报告。村里人弄不懂大文件,批着批着就成了闲唠嗑儿。听说上边要来人检查,当时还是妇女队队长的小姨连夜给李家老太太报信儿,让地主婆“逃之夭夭”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李家老太太就总是念起小姨的好。
小姨的好不会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记着,整村的人都忙于学大寨 “大会战”。家门前的大片坡地上,都是用铁锨、镐头挖土,用柳条筐担土的人。坡地的边上插着几十面彩旗。我坐在坝沿儿上,一边吃着鹅蛋一边等大人收工回家。
我就喜欢看着那些彩旗被风刮得呼啦啦地飘,黄土也在风里飞起来。
听说村子里有人家娶媳妇,我急匆匆跑去看,回来给姥姥讲新媳妇蒙着红盖头儿,腿脚不好,红裤带掉出来一大截。后来新媳妇生了娃,我又跑去看,炕席上放了土,土上有深红色的血迹,我感觉太脏就跑回了家。
在我身后,好多小孩都长大了。槛儿、框儿、栓儿、锁子、板凳啥的,还有凤儿、花儿、草儿、香儿……村里孩子的名起得着心不着意,绊个跟头就想出来个名字。小小子愣实,叫啥的都有,女孩子就照着村子里好看好听好说的东西来起名。
村子里的孩子欢实,村子里的日子细碎,细碎的日子里也弥漫些别的。你借我一升米,我借你二斤肥。忙碌了一年秋收了,最壮观的就是各村的人赶着车去乡里交公粮,连拉粮食的毛驴都打着响鼻儿。不知啥时候,村里的正月有了高跷,扭高跷的人穿得花花绿绿,打着脸儿,我穿着花袄花裤跟着高跷串着村子看。爬上墙头,挤上粪堆看黑黝黝的小伙打上脸儿美得如同年画上的书生,俊俏的姑娘都变成了戏里好看的嫦娥。
有时候姑娘小伙看对眼了,就等找媒婆牵红线了。来年又会生出一串的狗蛋儿、二丫儿。
在村子里,我第一次对死有概念是大姥爷去世,他得了什么病、怎么突然死了我已记不清。大姥爷的孙子孙女都是我的玩伴,他们在来人烧纸的时候都要跪下来去陪着哭,我不哭,我自己躲在家里。大姥爷出殡的时候我突然放声大哭,姥姥说把我吓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被吓着了,还是感觉伤心。大姥爷被抬到南山去了,后来我发现南山旁边的山特别像一个人侧躺在那里。我想那肯定是大姥爷。他睡在了那儿,变成了一座山。
第二次记着人死是李家老太太烧五期,扎了很高的瓦房,我趴在纸房子门口往里边瞅,里边有纸扎的炕、被子、柜子,还有做菜用的刀,好多好多东西。我想李家老太太真有福气,纸扎的房子比她住的房子还宽绰。李家老太太埋在了南山的大槐树下,那么大的纸扎的房子院套,大车大马的也都烧在了南山的大槐树下了。
后来我就发现,不只是活着的人去南山要路过姥姥家门口,逝去的人也都是被人从村子里抬出来,送去南山的坡上林子里了。我和姥姥还是坐在门口石台儿上看一口重重的红漆棺材,几个年轻男人晃晃悠悠地抬着奔南山去,后面跟着一路号啕的女人。
村里的木匠媳妇得病没了,扔下三个孩子,都不大,很可怜。后来木匠娶了一个媳妇,又走到了木匠前边。她没埋在南山,让她前窝的儿子给接走了。这是我记住的第一个在村子里活过死了没留在南山的人。
李姓在村子里是大户人家,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李家有个媳妇喝药了,娘家来人闹,听说棺材里放了好多新被褥、新衣服,还有大把的国库券。好酒好肉的倒在牌位前,闹腾了好几天才下葬。因喝了农药,满村子都弥漫着农药味。下葬后,说男人家晚上去山上打开了棺木,拿出了棺材里的好东西。后来男人魔魔怔怔的东躲西藏也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在前几年解下裤带上吊了。他们的儿女把这对冤家埋在了一起,都埋在了南山上。
村里的瞎媳妇死了,傍黑儿咽气的,她儿子连夜给火化埋在了南山上,一辈子没看过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走了也是摸黑儿走的。我去过她家,屋子很脏很黑,半天才能看清楚东西。老姑娘曾经想嫁个城里人,吃商品粮,这是她的梦想。后来她出嫁了,没去城里,嫁了一个农村人。
李姓一对老夫妻两个儿子,一家养一个。小儿子抽签抽到了老妈,老妈很快就因病没了。老大抽签抽到了老爹,给老爹在大门口盖了两间房,一个人烧火做饭吃,听说死在了地上,看见的时候都硬了。
王家老头得了两年痴呆,裤子天天掉在屁股下面,他是瞎媳妇的老头,他比瞎媳妇强,死后停放了一天,不是死了就直接埋了。听说拿到坟上的大公鸡打鸣了,这是好事,他孙子后来考上了大学。村里老教师后来也痴呆了,自己的儿子走了他都不知道,后来儿媳妇伺候他,直到他病逝。刘家小姨没有埋在南山上,那年她才21岁,死后几年,家里给她结了“骨尸亲”,她“嫁”到别的村了。
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
南山还埋了一个远方人,是关家的媳妇,南方人,长得娇小可爱,吃不习惯北方菜,自己下厨房炒青菜,少油少盐,炒出的青菜鲜亮可人,就如同南方的女子一样清秀柔美。可好景不长,得了重病,留下了襁褓中的孩子。娘家人撕心裂肺地一顿哭喊后留下了孩子,女子也因爱情入乡随俗留在了这个小山村的山上。
看着南山我在想,她真的喜欢这里吗?离开故土,离开亲人。人这一辈子真的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会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很多人活着活着就变得麻木了,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又有多少人活着的时候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死了也遂不了心愿。
村子走了这么多人,姥姥也只是无奈地叹息,只有一次她对我说,老李海中走了,四挂大车(四辆轿车)送上山,两个闺女哭她爸,真是疼她爸。我安慰姥姥,将来你走了,咱六挂大车送你。姥姥欣慰地说,中。姥姥走的时候不止六辆车,还雇了喇叭匠子,姥姥走得很风光很体面。姥姥和大姥姥都活到了九十多岁,她们俩走后,村里没有了小脚老太太。在她们走以后四年中,村子里陆陆续续因病意外走了十六人。他们都被埋在了南山上。
我回去看的时候,南山上的油松不再是矮墩墩的了,都长成了大松树。因没有矿,植被保护得很好,青草茵茵的像地毯,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山花在开放,林子很大。阳光透过松枝照进来,晨雾缭绕,林子很美。林子中有很多坟,每一个我都能叫得上名字,曾经他(她)们那么鲜活,在南山下的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时候我好像还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能看见他们过的那些日子跑到我眼前来。
我看见村子还在,厚土还在,南山也在,只是没有了门墩儿、门槛儿、玲儿、凤儿们。村子本来就不大,在南山坡上睡着的人好像比在村子里住着的人还要多了。那么多的人已经把南山坡睡成了一个不出声的村子了。
从离村子很远的城里回来的晚辈人,去南山坡上的坟堆前烧一沓纸,埋在南山坡上的那些人,就又在纸钱纷飞的时候活过来一回。后辈人走了,就把村子也带走了。走了多少子孙,南山和村子就去了多少个地方。
祖祖辈辈的苦挣苦熬,热热闹闹的村子,咸或是淡的日子,就都在时光里埋起来,埋成南山坡上的腐土。南山坡上的松树一步一步地就离村子更近,南山底下的村子一天一天地就被南山搂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