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时代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的形成及启示

2021-11-11 16:47:42章瀚夫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年10期

章瀚夫

一、引 言

近几年来,中美关系一度脱离正常轨道,陷入几乎前所未有的困难局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上一届政府任内,美国国内政治生态经历重大变化,导致了对华方针政策的转变。这一变化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以特朗普当选为标志的美国民粹主义新一轮回潮,其发生的背景是美国政治传播进入社交媒体时代,社交媒体成为美国政客开展宣传、游说、动员等政治运作的场域。右翼民粹主义者特朗普借助社交媒体对抗主流媒体当选总统,开展“推特治国”,标志着民粹主义和社交媒体结合,一时成为影响美国政治的显著因素。2020年尘埃落定的新一届美国总统大选,特朗普仍获得近半普选票;拜登借鉴特朗普的做法,重用推特等社交媒体发动社会中下层,表明上述因素仍是一股能够左右美国政治走向的重要力量。针对近年来在美国再度崛起的民粹主义现象,本文提出美国民粹主义在社交媒体时代形成了“新形态”,分析其形成机理,最后总结有关启示。

二、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的概念

现有学术研究对民粹主义的定义主要有三大类,一是将民粹主义认定为意识形态,同时强调其缺乏核心理念,需要结合其他意识形态形成主张的“薄意识形态”属性。二是认定为政治策略,又可进一步细分为话语、政策、策略、风格等。三是认定为具有特定范式的政治运动。“民粹”和“主义”前者为核心后者为属性,共同组成了“民粹主义”一词的意义,然而 “人民”和“主义”在不同时空坐标上曾有不同所指,使得民粹主义这一概念难以形成定论。无论采用何种定义,多数研究认为,民粹主义以极端非理性的方式将一个基于部分中下层弱势群体建构的所谓“人民”概念奉为政治权力的来源,认为社会是平民和精英的二元对立,要求实行直接民主,崇拜依靠个人魅力获取政治影响的魅力型领袖。因此,有理由认为上述几点构成了民粹主义的关键要素和决定性特征。

直到特朗普当选、英国“脱欧”、意大利联盟党和五星运动等为标志的最新崛起,民粹主义此前大体呈现浪潮式崛起,以及局限于少数持有相近政治主张党派的既有形态。在世界范围内,大体有过四波民粹主义浪潮,分别是19世纪下半叶的俄国民粹派和美国人民党运动,20世纪50年代前后的拉美民粹主义, 20世纪90年代西欧右翼民粹主义,2008年以来的欧美国家民粹主义。这几次民粹主义浪潮大多发生于国家陷入治理困局、社会矛盾激化的时期,在持续一段时间后,又随治理状况改善、社会矛盾缓解而消退。20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范围内曾出现民粹派执政情况的国家中,民粹派的平均执政时间长度为6.5年。这说明民粹主义通常不会长期占据一国政治的主流。2016年总统大选之前,美国民粹主义也呈现出类似的既有形态,分别以19世纪30年代安德鲁·杰克逊当选、19世纪90年代人民党运动、20世纪中叶休伊·朗和乔治·华莱士就任州长、20世纪90年代罗斯·佩罗参选总统为标志。

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这一概念描述的是民粹主义在美国政治生态中呈现跨党派蔓延和长时间持续存在的状态。处于“新形态”的民粹主义,在意识形态维度和时间维度的跨度都有所增加,明显不同于只出现在个别持有相近立场的党派,持续一段时间就衰退直到再次回潮的既有形态。“新形态”表现在右翼民粹“特朗普现象”和左翼民粹“桑德斯现象”同时显现,以及以新任总统乔·拜登、前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等为代表的建制派政客为应对民粹派坐大,借鉴其风格策略的做法。

“新形态”是对美国民主制度的结构性批判。其发生的背景是进入21世纪,美国政治制度对民意的反映被认为越来越失真。民调显示,美国人对政府的信任度持续下滑,由2001年的60%下降到2019年的17%,在历史低点徘徊超过十年。2010年以来,美国人对国会履职能力的认可度较上一个十年下跌了10%,民众对国会的信心长期在政府三大分支中垫底。近年来,在中产阶级萎缩,白人群体感到自身优势地位丧失,少数族裔感到社会依旧不公等矛盾日益尖锐的背景下,美国政治却深陷内斗泥潭。奥巴马和特朗普任内,其所属党派都在国会至少一个议院失去了多数党地位,表明政治陷入分裂与极化,任何一派都无法长期占据上风,难以形成必要妥协。本已落实的政策,如医改、税改等,又在短期内遭到逆转。民众开始感到政治经济精英无视平民处境,政党无法反映民意。既然现有政治制度无法有效代表民意,社交媒体在融入美国人社交生活的同时,就成为平民反对建制、非建制派发动平民挑战建制的渠道,催生了“特朗普现象”和“桑德斯现象”。希拉里、拜登等建制派在票仓受到冲击的同时,开始学习特朗普、桑德斯等人结合民粹主义和社交媒体的策略与风格。从2016年和2020年的选情看,先后形成了分别以特朗普、桑德斯、希拉里和拜登为中心的文化同质体“人民”建构、经济同质体“人民”建构和反特朗普同质体“人民”建构,反映的是民粹主义借助具有低门槛、去中心、强互动、部落化等特性的社交媒体形成了跨党派、常态化的“新形态”。

奥巴马在2008年开创了使用社交媒体竞选和辅助执政的先例后,美国政治发生了若干显著变化。一是政治人物利用社交媒体规避传统渠道直接沟通选民。二是政客和民众直接互动,削弱了本应发挥过滤缓冲作用的政党组织和编辑媒体等中介机构。三是政客依托社交媒体免费宣传,而免费模式又促使他们打造煽动性内容博取关注。四是在美国社会内形成了内部通联更加高效,但彼此相对隔离甚至敌视的“部落”,党派争斗正在取代跨阵营妥协成为政治运作的常态。五是政治传播可以针对不同目标受众,精细化定制内容,这又助长了部落化的趋势。六是民众更容易自发或受到动员集聚成具有可观政治影响力的数量,中下层民意的潜在影响力因此扩大。

上述变化的核心是,政治家和选民之间关系的结构转移到社交媒体上后发生了改变。由于更加畅通的双向互动和部落化的受众环境,位于顶端的政治意见领袖影响力增大,位于下端的平民阶层潜在能量也更强,位于两者之间的中间媒介作用则被弱化,形成了一种更加扁平化的权力关系。通常来说,在民选政治领袖美国总统和选举总统的美国公民之间有各部门组成的政府行政分支,不同政党议员组成的国会,间接选举机构选举人团,以及研究民众观点的民调机构等制度化的机构,它们又借助媒体发声、联通民众。无论是民意自下而上地到达政治领袖所处的决策层,还是政治领袖自上而下地影响民意,都需要经过这些机构和媒体组成的中介。自下而上,这些中介筛选和整合民意,自上而下,它们过滤和制衡政治领袖影响。在社交媒体上,政治领袖和关注他的民众之间几乎没有明显的中介,一方的影响可以直接抵达另一方,一端对另一端的影响基本不受限制,这种模式类似直接民主。但由于在社交媒体上,使用者根据自身偏好选择性地关注他人和接收资讯,是一个部落化的传播环境,这种互动关系中的所谓“人民”比真正的人民更片面和同质化。同时,尽管理论上政治领袖和“人民”之间的影响是双向的,但实际上政治领袖占据中心节点地位,能够同时对大量民众施加影响,而数量众多的民众要形成能够左右政治领袖的观点,则需要动员和整合,往往又只有领袖或组织能够发挥这种作用,因此政治领袖和“人民”对彼此的影响并不对等。

社交媒体上政治领袖和平民的互动关系结构,高度吻合民粹主义试图建立的权力结构,即以所谓“民意”作为一切政治权力的来源和决策的最终准绳,但这种“民意”由魅力型领袖直接代言。随着社交媒体作为传播媒介的市场份额提升,依靠社交媒体进行政治传播、开展宣传游说越来越成为美国政客的常规操作。社交媒体承载的民粹主义式权力结构随之延续和渗透到各政治派别,引起民粹主义泛化,美国民粹主义形成“新形态”。“新形态”是美国民粹主义历经长期演化和适应当下所处环境形成的状态。社交媒体时代是美国民粹主义当前所处环境的一个新变化,“新形态”则是民粹主义适应和利用这种变化的结果。如采用一些学者的观点,将民粹主义视为西方民主的一个变体,则民粹主义“新形态”体现的是美国乃至西方民主的变化。

三、社交媒体在美国政治中的制度化

社交媒体是历史上美国民粹主义现象不曾有而近来独有的新背景因素。本文认为,社交媒体时代是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形成的前提,“新形态”是社交媒体时代的产物。媒体在美国政治中发挥不容忽视的作用,被视为立法、行政、司法以外“政府的第四分支”。在经历了“政党时代”、“电视时代”和网络数字时代后,西方国家在2010年前后开始进入“社交媒体时代”。随之而来的是政治倡议个人化,反精英主义、民粹主义,编辑媒体部分政治影响力转移到政治家手中,以及政治家与民众直接互动的形成。作为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形成背景的社交媒体时代,主要表现在社交媒体长期稳定地存在于美国政治生态,并持续发挥改变后者的作用。这种存在于社会生活的特定领域,引起社会行为变化的现象可称为“制度”。制度有正式和非正式之分。西方社会的常见制度有资本市场、官僚政府、民主制度、核心家庭、基督宗教等。认为媒体是一种制度的观点由沃尔特·李普曼在著作《公众舆论》中首次提出,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大量研究中被作为理论基础使用。

社交媒体在美国政治中同时体现出了制度的三大基础要素,即受到法律规则体系认可的“规制性系统要素”、形成示范效应的“规范性系统要素”和融入社会认知意义框架的“文化——认知性系统要素”。具体而言,在规制性要素方面,2014年《总统和联邦记录法修正案》将《美国法典》第44卷第22章《总统记录法》第2201条第2款关于总统记录的定义修订为“所有音频和视频记录”,并在“机械记录”后添加“模拟和数字记录”,实质上囊括了总统在社交媒体发布的内容。2019年联邦上诉法院法官巴灵顿·帕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奈特第一修正案研究所诉特朗普”案的裁决观点中写道,特朗普总统的社交媒体是“重要的治国手段”和“政府行政分支的外延”。上述事件表明,社交媒体的地位作用开始受到法规认可。

在规范性要素方面,美国政客使用社交媒体已成常态。近三位美国总统在竞选和执政时都将社交媒体用作沟通民众的主要手段之一。前总统奥巴马在任内启用了美国总统官方推特账号“@POTUS”,开创了总统使用社交媒体与民众互动的先例。奥巴马之后,特朗普作为美国史上从政经验最少的候选人,在深度依托社交媒体当选之余,更开启了被称为“推特治国”的实践。现任总统拜登在上任前就提前公布到任后将使用的社交媒体账号,呼吁民众关注。美国所有国会议员均已开通至少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国务院下属350个美大使馆、领事馆以及外事机构开通了社交媒体。国防部下辖机构运营超过2 300个社交媒体账号。甚至具有严格保密要求的中央情报局也开通了多个账号,并日常发布内容。美国国家首脑、政府官员、政府机构等陆续登陆社交媒体,通过这种媒介与民众互动,民众也借助这种媒介获得信息、表达意见。在社交媒体上官方与民间的交流形成示范效应,吸引更多人加入和效仿,逐渐演变为固定模式。

在文化——认知性要素方面,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将社交媒体作为消息来源。截至2018年,已有20%的美国人将社交媒体作为主要资讯来源,比例超过了印刷纸媒;在30岁以下的人群中,这一数字达到了36%,高于其他资讯来源。未来,社交媒体的市场份额大概率将持续上升,成为包括政治传播在内美国人与外界互动的主要手段之一。社交媒体的流行已经给美国政治场域的社会行为带来了一些改变。例如,“推特文体”正在成为广受认可的政治话语风格,不假思索、不重礼节的推特逻辑被更多人在潜移默化间身体力行;作为“政治媒体化”现象的最新表现,西方政客和政党正在向社交媒体学习,产物之一就是民粹主义。社交媒体作为美国人认识世界的桥梁,同时也塑造着他们的认知与行为。

社交媒体在美国政治中同时具备了制度的三大基础要素,而且较清晰地经历了“创新、局部接受、扩散、全体接受”的制度发展四阶段,逐渐成为社会公认事实和共同文化的一部分。社交媒体的制度化引起了政治行动者行事方式的改变。这形成了有利于民粹主义泛滥的“黄金时代”,说明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的命题具备了社交媒体时代这一前提,但具体机理还有待进一步阐述。

四、社交媒体时代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的形成

一言蔽之,制度化的社交媒体固化了民粹主义的关键要素,导致了美国民粹主义“新形态”的形成。西方历史上,每一种政体的时代都有与之相对应的传播媒介。在纸张尚未发明的年代,信息传播仅能通过口述言传在很小的时空范围内进行,部落社会是这一时期主要的社会组织形式。书写文字和纸张诞生后,信息传播的时空范围拓宽,但由于纸张资源和书写编纂技术的高成本,少数贵族垄断了信息,这个时期对应封建王朝。印刷术使得信息大规模生产与一对多传播成为可能,以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代表的群体获得了消费和生产信息的权力,资产阶级民主随之建立。无线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等大众传媒极大降低了信息消费的门槛,更多人因此获得政治参与的必要资讯,民主的范围更加扩大,但话语权此时仍掌握在拥有专业设备和平台的建制派手中,基于普选的精英政治占据主流。伴随社交媒体日益成为媒介主流,美国两大政党同时出现了民粹派候选人,并最终有一位击败建制派当选总统,一些建制派候选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呈现民粹主义特征。从拜登、特朗普等相关案例看,社交媒体在以下方面引起了政治生态变化,促使美国民粹主义转变为“新形态”。

(一)社交媒体时代“公共领域”阶级下移赋权民粹主义平民受众

“公共领域”的概念最初由德国社会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在1962年出版的著作《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提出,指一个可供人们集会并就社会现实中关乎共同利益的议题开展讨论,从而通过话语实现政治参与,通过舆论将市民社会和国家形成联系,进而影响政治行动的一个虚拟或想象的社区。公共领域能够增强社会下层的声音,增强被排除在政治权力范围之外人群的政治影响。公共领域的实例包括咖啡馆、会客厅、俱乐部、宴会、报纸、杂志等。

公共领域在历史上曾代表不同阶级、服务于不同政治主张;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的建立与发展,实际上伴随了公共领域阶级下移的过程。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出现后,逐步替代了封建王权和贵族主导的旧公共领域。在旧领域中,公权力仅展示民众面前;在新领域内,资产阶级市民通过知情和批判的话语监督国家权威。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崛起,从政治外围进入政治核心的同一时期,中世纪的等级议会制度衰落,让位于以原第三等级为主体的现代议会,资产阶级民主逐步确立。随着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转变为公权力领域的权力机关,它失去公共领域的属性,于是又诞生了以更下层阶级为主体的新公共领域。比如,17世纪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背景下的制造业兴起,催生了从事工业生产劳动的新阶级,他们同样逐渐产生了对公共领域的需求,也开始了类似公共领域的聚会讨论,形成了区别于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平民公共领域,代表了在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中处于相对不利地位群体的共同利益。

社交媒体延续了公共领域沿社会阶梯下移的趋势,是咖啡馆、沙龙、报纸杂志等公共领域在网络空间的投影。社交媒体显著地降低了公共领域的准入门槛,促进了平民参与,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使时事资讯变得更易于获得。信息是人们通过公共领域参与政治的必要条件。将信息传播给大量人群一度非常昂贵而且麻烦,结果是只有少数精英才能获得信息。在大众媒体时代信息传播手段尽管已非常高效,但渗透力和便利度仍不及社交媒体,主流媒体纷纷在社交媒体开设账号佐证了这种不足的存在。社交媒体作为一种几乎免费使用的商品,主要通过抢占份额和流量盈利,这使得社交媒体公共领域更加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为更多的人提供了名为公共领域的产品。二是营造鼓励参与的环境。参与意味着人们可通过自身行动成为决策过程的一部分,能够控制影响他们的结构。社交媒体大大拓展了平常人对政治的接触面,长时间的接触可以提高参与度,与他人交流则可激发围绕共同关注的政治活动。研究表明,20%使用社交媒体的美国民众表示,由于在社交媒体上阅读到的某些内容改变了对政治或社会问题的看法,几乎相同的人数因为相同原因改变了对特定候选人的看法。社交媒体向用户传达了一种人人皆可主导的讯息。在数次美国总统大选和国会选举等案例中,社交媒体在公众参与政治对话中发挥了不可忽略的作用。三是为平民参与政治提供低成本的易用渠道。社交媒体大大降低了政治参与的成本。人们无须到场,无须付费,甚至无须离开沙发即可发表具有政治影响力的言论。政治参与成为普通老百姓在时间和金钱上负担得起的活动,过去专属于更上层阶级的公共领域开始对草根平民开放。美国民众长期以来在社交媒体上持续热议医保、移民、控枪等共同关注问题。民调显示,53%的美国受访者曾通过社交媒体行使参政权利,其中34%曾在社交媒体上参加试图维护某种共同利益的社团,32%曾通过社交媒体鼓励他人采取行动,14%曾使用社交媒体的话题功能参与政治讨论;37%的受访者认为社交媒体提供了表达政见的渠道。作为公共领域的载体,社交媒体将较低收入阶级和较高收入阶级、较低受教育程度群体和较高受教育程度群体的参与度拉到了相近水平。由此可见,社交媒体已发展为推动草根政治对话的重要力量,甚至改变了美国自上而下的政治领导模式。

美国资产阶级民主下,民粹主义现象和公共领域阶级下移可以说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公共领域阶级下移赋权缺乏政治影响而又有此需求的群体,民粹主义瞄准的也是社会中缺乏政治影响而且对此感到不满的人群。公共领域的更替是政体变更的前奏,民粹主义追求的同样是推翻现有制度,让平民重掌权力。现实中,支持特朗普的中下层白人和支持桑德斯的经济弱势群体都不满现行制度,并且要求进行改革,他们既是民粹主义建构“人民”的基础,又是公共领域阶级下移的潜在受益者。社交媒体的出现让美国民众更易获得资讯和参与政治讨论,为公共领域下移到平民阶级提供了载体,这个过程同时也让从公共领域的下移中获得更大潜在政治影响力的平民群体成为民粹主义的绝佳票仓,为民粹主义接触和发动该群体开辟了渠道。通过社交媒体发动大量“沉默的大多数”的特朗普现象和桑德斯现象均反映了这种模式。

(二)社交媒体去中心传播模式迎合民粹主义反建制诉求

民粹主义认为国家是“人民”和“精英”两大同质化群体的二元对立。在民粹主义者看来,上层寡头精英通过操纵建制来占有资源,服务自身而非民众的利益。历史上的民粹主义个案中,被精英控制的建制就包括了主流媒体。处于被统治地位的阶级用新出现的媒体服务于自身政治议程的推进,这种做法在美国由来已久。美国独立革命期间,更易印制和传播更廉价的小册子,成为团结和动员殖民地民众支持革命至关重要的工具。较新型的媒体通常更加易用,更容易吸引非专业受众,同时也需要经过一定时间才会被政治主流通过资本集中、淘汰兼并等方式收编。因此,在一定时期内,较新型媒体代表了从话语建制中剥离出去的去中心力量。

社交媒体不仅延续了相对于较旧的大众媒体在定位上更加去中心的媒体发展规律,其传播结构也以去中心为内在特点。与报刊、广播、电视等传统媒体相比,社交媒体由用户生成的内容驱动,用户不仅作为信息的被动接受者,而且能够创造性地参与信息生产和消费的全过程。用户可以自主定制信息来源,作为信息传播的节点,发表原创内容,从而掌握信息流转全过程的控制权。同时,社交媒体相对短小的体裁降低了原创门槛,内容无须严肃长论,不擅文辞者还可选择多媒体方式替代。如此,人人都有麦克风,人人都是新闻编辑。社交媒体把以往专属于专业机构的信息发布平台和处理手段集于用户掌上,结果就是用户在信息和话语传播领域空前自主,享受了极大便利,实际上提供了绕过传统专业媒体话语权建制的替代方案。

社交媒体引起了传媒工具的“战略再分配”,使平民和精英的舆论影响力前所未有地接近。例如,在社交媒体推特上,2020年关注数排名前10的账号中除去身为政治人物的奥巴马和特朗普,其余8个均为个人账号,包括演艺明星贾斯汀·比伯、足球运动员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和脱口秀主持艾伦·德詹尼斯等,关注数均在7 400万以上,远高于主流新闻媒体账号中关注数最高的前两名“有线电视新闻网”(5 772万)和“纽约时报”(4 650万)。虽然以上均为公众人物,但反映出个人在社交媒体上的传播力毫不逊于主流媒体组成的话语建制,普通人潜在影响力的天花板提升到了与精英同一水平。社交媒体还打破了传统媒体时代自上而下的传播模式。前所未有的信息获取自由将政治过程暴露于聚光灯下,为多元力量的参与奠定了基础。政治上的非建制派因此拥有足以抗衡建制派的资源。社交媒体闭合了政治局内人和局外人之间在话语传播领域的技术差距,形成了相对有利于前者的局面。

2016年大选中,特朗普将社交媒体用作抗衡主流媒体的反建制宣传平台,通过无所顾忌的语言风格,构建了手握真相和局外人的形象,力图反衬出希拉里等人虚伪职业政客的形象。特朗普团队利用2012年奥巴马团队已开始表露的“去专业化”趋势,围绕特朗普政治上是“0”的客观状况,在国内大批选民对建制派感到失望的时期,利用区别于主流媒体的社交媒体渠道发声造势,营造出特朗普逆势而为的印象。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的言论有相当多是亲力亲为,与其他候选人相比较少由幕僚代劳,本人存在感更强。结果是大批选民拥护了这个不谙潜规却显得坦率真诚,令人耳目一新的建制挑战者。

(三)社交媒体直接互动承载民粹主义直接民主

民粹主义和自由民主被认为是西方人民主权原则的两种实践形式。换言之,民粹主义和自由民主的分歧主要在民主的实现方式上。自由民主更强调宪政,提倡民意间接表达,尊重个人自由,注重权力制衡和利益平衡。民粹主义则将民主放在首位,强调“人民”直接统治。民粹主义者不信任复杂知识,认为越复杂的制度越容易滋生腐败。治理危机常常进一步激化民粹主义与自由民主关于政治过程的分歧,此时民粹主义者更倾向于将被自由民主派视为必要的磋商、审查、报告、迭代设计和实施等过程视为阻碍。因此,民粹主义者眼中的政治往往高度工具化和实用主义。

近年美国等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民粹主义崛起的背后,深层次原因是近数十年来政党和政治体制变革,以及人口结构变化这两大趋势的交织,又受到经济衰退、债务危机、难民危机、恐怖威胁等催化,引发了深具民粹主义风格的“制度中介的危机”,而逐渐加强的媒体商业化和不断发展的新通信技术是这种危机的必要条件。制度中介危机的根源在于政党的吸引力在社会亚文化边界紧缩背景下持续下跌,以及社会治理的复杂性、专业性提高致使公民距离决策层越来越远。社交媒体一方面使政党显得不再必要,另一方面能够拉近民众和决策者,进一步加深制度中介危机,使得民粹主义现象近年在西方国家集中出现。

社交媒体的高互动性使民众的圈子和政治领袖的圈子形成重叠,为平民意见提供了直达高层的渠道。用户间双向的直接互动是社交媒体的一大特性。任一用户可通过“@”、评论、转发、私信等方式向其他用户发起互动,这一行为实时传达至对方,对方也能直接回应,这种方式易于实现,可操作性强,且互动的全过程可根据用户选择公开,以便第三方阅览及加入。用户间进行互动的便利性在社交媒体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政治家和民众直接互动在特朗普身上体现明显。在2017年7月至2018年7月一年间,特朗普平均每条推文被点赞超过2万次,被转发逾8.5万次。特朗普也经常会转发他人的推文和回复。作为民粹派政客,特朗普转发他人推文的频率高于其他美国政客,转发约占其推文总数的25%,其中78%被转推的原推文来自非公众人物,通过推特与公众进行了广泛的互动。相比之下,代表建制派阵营的希拉里转推的数量仅占总数的15%,且被转推的原推文绝大多数来自其团队的关联账号而非普通民众。在社交媒体上,任何人都有可能直接接触总统,总统也有可能直接接触民众的观点言论,民意自下而上表达和政客自上而下游说过程中的中间环节被绕过,平民与总统之间仅有一个屏幕的距离。

需要指出,社交媒体上的政治互动往往不是平等的,政治领袖作为一对多的中心节点,处于有利位置,这种领袖与平民的关系和民粹主义以领袖为中心的直接民主相似,是一种比西方民主制度更为扁平化的权力结构。社交媒体为实现民粹主义追求的直接民主权力结构,提供了一种易于实践的方案。它去掉了民粹主义者认为不可信任的中介机构,桥接起直接民主的扁平化权力结构,既迎合了民众宣泄情感和希望重获掌控感的需求,又让政治人物可以更加不受掣肘地从事游说动员,这种结构随着社交媒体的普及可能成为一种常态。

(四)社交媒体部落化有利于民粹主义魅力型领袖发挥作用

民粹主义语境中的“人民”是一个虚构“中心地带”的居民,其含义高度灵活,能够适应不同民粹主义的诉求。结合民粹主义对“人民”同质化的理解,民粹语境下的“人民”是基于某种共同身份认同形成的,内部同质化、外部有明显界线的集合。建构和趋同意味着“人民”的意志可以被诠释和代表。在民粹主义容易爆发的治理困局时期,人们在倍感焦虑之时容易丧失对政府等官方机构的信任,转而寻求看似有能力改变现状的局外者庇护。依赖能够大规模动员民众和操控政党的领袖人物因此成为民粹主义的一个决定性特征。又因为政治领袖的强势与否很大程度上关乎其受欢迎程度,尤其是在强调个人而非体制作用的民粹主义语境下,因此,民粹领袖需要极富魅力,精巧的形象工程几乎成为他们的标配。

社交媒体在2008年左右开始融入美国政治后,引起了政治传播场景和模式的改变。社交媒体允许用户根据自己的喜好加关注或加好友,自主定制消息圈。信息传播的场域因此转变为基于点赞和推荐的社会性环境。社交媒体的流行让人们可以只与和自己有相似价值取向的人交流。这一变化伴随了身份政治的崛起,人们逐渐认为自己处于彼此间是零和关系的道德群体之中,逐渐只愿意与持相同观点的人交流,用在政治等问题上志趣相投的人包围自己。政治家则利用社交媒体之便,说服人们相信一种将社会描述成事实和自己主观意愿不谋而合的世界的拟态真相。基于用户偏好大数据的推送机制进一步收窄个人接触面,引发“回音室”效应。理论上本该使世界上任何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容易的社交媒体技术,反而减少了跨越社会和政治鸿沟的交流。反信息缺失让后真相、替代真相盛行。大量基于某种共同价值判断、认可某种替代真相的“部落”开始形成,基于大范围共识的公共领域逐渐消解为消费着高度同质化的信息、内部自证和自我强化的茧房。多项研究表明,社交媒体加剧了政治极化。

在缺少绝对事实的情况下,民粹主义现象中常见的魅力型领袖更容易在信奉一厢情愿世界观的部落化环境下依靠煽动情感和鼓吹替代真相脱颖而出,成为各部落的节点,统治其认知和情感。借助社交媒体,魅力型领袖获得了一对多传播信息和输出观点的能力,以及绕过主流媒体等舆论“守门员”机构的能力,影响力进一步增强。社交媒体延续了媒体商业化的趋势,内容的正式性和严肃性更弱,娱乐化属性和情感驱动属性更显著,美国政客吸引民众的方式正因此发生改变。例如,马萨诸塞州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常在社交媒体发布生活照,前德州众议员贝托·欧洛克直播看牙医。美国政客开启“网红”模式,试图通过争取民众情感上的认同博得支持;美国民众则如“追星”般凭感性好恶关注政客。如此,美国政治开始更多关乎以煽情为目的的风格和表演,而非传统西方民主推崇的冷淡政治和技术官僚。选票更多与政治家个人形象挂钩,而非与政治家倡导的政策关联。社交媒体为美国政治家靠情感认同获取选票提供了上佳渠道,为民粹主义魅力型领袖搭建了舞台。

社交媒体对魅力型领袖的有利影响不限于竞选期间,还延伸到了履职阶段。特朗普上任后就开启“推特治国”的实践,将社交媒体用于宣布决定、政治动员、打击政敌和驳斥负面新闻等事项。其推特账号“@realdonaldtrump”被关停前有超过8 550万关注者,远多于同时期美国总统官方账号“@POTUS”(2 983万),以及“CNN新闻”(5 760万)、“纽约时报”(4 650万)、“ABC新闻”(1 550万)等主流媒体。美国总统在宪法和法律框架下拥有诸多权力,但这些权力需要接受三权分立的制度制约、法律的约束和媒体公众的监督。特朗普使用私人社交媒体账号“治国”之举实际上是将社交媒体收编为总统权力的一部分,这部分权力在很大程度上还不受节制,甚至可被用于削弱国会、媒体等机构的监督作用,“通俄门”和弹劾调查中特朗普借助推特向对手施压的行为是典型案例。通过社交媒体,特朗普等政治人物可以时时设置议题、抨击政敌、动员选民、煽动情绪,更高效地发挥政治影响力,这又是民粹主义魅力型领袖的要件和追求。

社交媒体的若干特性与民粹主义的数个关键要素之间存在契合,民粹主义的这些要素以在美国政治生态中制度化的社交媒体为载体,能够常态化发挥作用,并且渗透各大党派的政治运作,使美国民粹主义形成常态化和跨党派的“新形态”。综上所述,社交媒体可谓迄今最有利于民粹主义的传媒方式。社交媒体开始流行以后,美国政坛出现了特朗普等擅于利用社交媒体推进民粹议程的政治人物,收获了丰厚的传播红利。相比之下,建制派政客一开始显得有些水土不服,之后陆续开始借鉴民粹政客的风格和策略。随着社交媒体市场份额可预见地继续提升,美国政治生态持续有利于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可借此延缓衰退,同时加速渗透各政治派别,转变为在时空两个维度均更加延展的“新形态”。

五、结 语

社交媒体时代美国民粹主义的“新形态”代表了民粹主义立足美国当下社会现实进入的新阶段。特朗普虽已卸任,仍在野活跃,谋划下一届大选卷土重来。包括参议院少数党领袖麦康奈尔在内的多位共和党重量级人物曾明确表示,将支持特朗普再次参选。拜登的胜利也称不上压倒性,在多个州仅以微弱优势翻盘。支持特朗普上台的选票数量依旧可观,滋长民粹的治理问题仍然存在,这一阶段的民粹主义或许仍将在今后一个时期影响美国政治。

对美国内政而言,美国的政治制度以人民主权为基本原则,以美国人追求物质利益的共同目标为基础共识,以尊重和维护自由为前提,以周期举行的普选为基本形式,以法律和制度为制衡因素,以政党、媒体、宗教、文化等为调节机制。上述要素共同作用,维系了一种有限的民主,防止民主过度膨胀,变为集权专制。托克维尔在如此描述美国政治制度时,也提出了对于这种制度存在崩坏可能性的担忧与推测,即这样一个看似比欧洲国家更全能的民主政体反而可能以走向专制的方式崩溃。美式民主构筑于多个制衡因素之上,任何一个要素被打破都可能引起整套制度的变质,社交媒体时代美国民粹主义的“新形态”代表了这种情形发生的可能性,近期美国发生的“占领华尔街”、“夏洛茨维尔”等乱象就与利用社交媒体扩散的民粹主义相关。

社交媒体让意见表达变得更加容易,但并不必然增加民意影响力,反而可能让大众观点更易受到操纵。尽管社交媒体能够带来信息民主化和表达平等化,但是它仍是一个可以被政治行动者用于各种目的的工具。同时,投其所好的精准信息投放是社交媒体企业赖以盈利的根本。社交媒体让人们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者,也使具有不同喜好的群体接触的信息越来越差异化,观念也因此越来越不同,让大群体分裂为紧密的小部落。民粹主义正在消解着美国社会的多种共识,如身份观、权利观、历史观等。近期发生的一个典型案例是当2020年大选显现出不利于特朗普的结果时,特朗普的支持者闯入计票办公室,阻止计票进行。这表明民粹主义现象已在美国民众之间引发对美国民主制度有效性的怀疑。近两届大选的种种现象表明,一部分美国人开始不再将支持另一政党的美国人视为同胞,而是需要被征服的敌人。《独立宣言》和宪法等代表了基本共识的纲领性文件不再是团结和妥协的基础,而是被引用作为消灭敌人的依据。一个内部自证、对外封闭的部落可以相信或被引导相信自己就是大多数,并因此将少数人的意志视为普遍民意,合法化某些不当行为,甚至恶化为令林肯担忧的“暴民”,进而危及美国自由与民主的既有平衡,以及社会的秩序。此番民粹主义崛起的诉求不仅关乎政策,也关乎结构,美国社会将以何种方式应对上述诉求有待观察。在此之前,民粹主义仍将是左右美国国内政治生态变化的动因。

对美国外交而言,美国国内民粹主义势力在特朗普任内表现出了对外交政策、中美关系以及国际局势的影响力。民粹主义对“人民”的认定仅限于相对狭隘的中心地带范畴,不具有包容性,有明显的内外之别、敌我之分。这意味着民粹派执政期间的外交政策往往更趋于片面,缺乏对整体和长远利益的兼顾。特朗普认为其上任前的美国外交是“失败的政策,导致长期失利”,并采取外交上的紧缩态势,倒向反自由建制,奉行孤立主义、本土主义和利己主义原则,反映了这种片面。国际社会实质上是无政府的状态,国际政治基本遵循现实主义丛林法则。美国在外交上缺乏国内存在的制度、机构、文化等因素的制衡。美国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不时以单边主义风格行事,受到美国国内民粹主义势力驱动的反建制外交政策在国际层面几乎不会遇到实质性阻碍。

根据美国民粹主义的过往历史,主流建制会批判吸收民粹派的诉求,对国内政策实施调整,社会环境和矛盾因此趋于改善,平民对现状和精英的不满逐渐消解,美国外交也将回归由美国自身倡导和建立的自由制度主义路径。拜登上台后就提出了逆转一些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的主张。然而,拜登的主张基于建制派世界观,忽略了美国社会已经发生不可逆深层次变化的可能,例如,政治精英和人民互动关系的根本性改变。社交媒体时代美国民粹主义的“新形态”其中一方面表现在政党、媒体等中间媒介削弱后,处于顶端的政治领袖和底端的草根平民对彼此的影响力有继续放大的趋势。未将此类因素纳入对形势的判断,可能会导致错估美国国内民粹力量对其外交政策的穿透力。国内民粹势力一度迫使希拉里在贸易保护问题上妥协,反对自己任国务卿时参与促成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后来竞选总统的拜登也修改立场,表示总体支持特朗普任内签订的美墨加协定(USMCA),以及以修订为前提重新加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以上两个实例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这种穿透力的影响确实存在、不可忽略。

在民粹主义“新形态”可能意味着美国政治运行模式发生改变的背景下,把握美国外交政策走向,以及谋划中美关系的前景,可能需要考察两方面因素。一是在更直接的相互影响下,精英和平民哪一方能在“双层博弈”中占据主导地位,或精英能否实质掌控政治传播,进而引导民意。二是美国社会哪一个中心地带在未来将占据决定性票仓,形成足以左右外交政策的政治力量。如果今后一段时间,“新形态”的民粹主义持续发酵,表现出导致基于旧有社会现实设计的美国政治制度改变的迹象,基于美国“自由民主”政体打造的自由国际秩序也会因此存在面临重新思考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