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升
我与卫克兴不是一个年级。1966年他高三,我高二。本来没有太多交集,文革开始后,年级界限被打乱,不同班级的学生就熟识了起来。
卫克兴在校时是“明星”一样的人物,这得益于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卫克兴最擅长的是跳高。他一米八以上的个子,弹跳力好,每次运动会上能与他竞争的,也就三两个而已。记得那时他采用俯卧式过杆,横杆低时他以逸待劳,待大部分人被淘汰,横杆升到他所要的高度,这才热热身开始试跳。横杆一次次向上提升,最后就剩两三个人在那里表演。卫克兴不慌不忙,只见他轻松起步,脚像踩着弹簧一般,几个快步,近横杆时一跃而起,犹如一只轻盈的燕子,飘然而过。众多围观者即刻报以热烈掌声。卫克兴本不想出风头,但运动会却是他最出风头的时刻。每年金牌都不会旁落,谁不知道高28班有个跳高冠军卫克兴呢?
我就是他跳高决赛时的围观者之一。记得有一年运动会,一个低年级学生全神贯注站在那里观看,每当卫克兴起跳,他的一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围观者把目光从运动员身上投向他。这位同学吸引了大家视线而不自知,依然随卫克兴起跳而一次次抬腿,逗得大家都乐不可支,运动场上响起一片笑声。卫克兴的跳跃能牵动别人的神经,可以想见他的魔力会有多大。
卫克兴最引起轰动的一件事是徒步去井冈山串联。他与一位年轻教师发起这项行动,并将告示贴在校园醒目处,七八个同学报名参加了他们的长征队,大都是低年级学生,还有女同学。他们打着一面红旗,高唱革命歌曲,慷慨激昂地踏上了征途。从山西永济到江西井冈山,路途迢迢,卫克兴是这支长征队的老大哥,肩负很重的责任,他们以顽强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一步步走到心中的圣地,其间所遭受的艰辛和磨难可想而知。
县城中学,绝大部分都是农民子弟,1968年初,就各回各村修理地球了。卫克兴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仅有一个姐姐也已出嫁。从学校回乡,他的境况很是凄惨,全靠一些好心人接济艰难度日。有人见他夏天光着膀子,只穿破裤头在河道里筛沙,大太阳晒得身上黑黝黝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既穷且困,自然少有人上门提亲。
这反倒成全了他。我们老家结婚比较早,与他年龄相仿的同学离校后纷纷成了亲,后来推荐工农兵上大学,这些结过婚的全被排除在外。卫克兴孤苦伶仃,引人同情,被顺利推荐上了大学,而且是全国最为知名的清华大学。听说当时他不想去清华,因为清华是理科,而他喜欢文科。得知一个低年级同学被推荐到山西师大上文科,他竟提出要与之交换。这位同学说:我倒是想去清华,可这事能随便交换吗?卫克兴似乎有点不大情愿地去了清华这座最高学府。
到清华后他的文才并没有被埋没,据说某次大型活动,他写了一首长诗,主持人在会上诵读了他的诗,竟一时引起轰动效应。
毕业后他被分配回山西,由一个孤儿变成国家干部。水到渠成,他顺理成章分了房子,找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山西医学院毕业的留校生成了家,如愿生了儿子。这样的社会地位,这样和美的家庭,是他当年在河道筛沙子时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是我们那帮同学十分艳羡的。他由衷地热爱党,把党看作自己的母亲。没有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哪有他后来的幸福生活?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与他在一个大院办公。大院里就我们两个最亲近的同学。第一年春节我没回家过,他见到我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春节那天,到我家来吧。”
我的老婆孩子还都在老家,春节的确没处可去,就痛快答应了。
春节那天上午,卫克兴与妻子忙碌了半天,整了一大桌子菜,我们把酒言欢,畅述往事。过后我心中颇有歉意,觉得当时他的邀约或许是句客套话,如果我不是答应得那么痛快那么肯定,他们何至于那么忙碌那么破费?在校时虽然互相熟知,但并非刎颈之交,大年初一这样干扰别人的生活,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也得承认,这次过年聚餐进一步拉近了我们两个的距离,使我们成了最值得信任最能够坦诚交心的好朋友。
后来,组织上选派他去平定县任职,我去平定出差,他给予热情接待,并带我游览当地名胜冠山,参观了西锁簧学校。同行的人都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我将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部专著送他指正。当时他还没有多大文名,他看后给我以鼓励。我知道,他不会汲汲于仕途,一定会在文学创作上有所作为。
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喜欢吹吹拍拍、拉拉扯扯,一颗诗心从未泯灭。只身在外,下班后就把心思全用来构思创作诗歌了。他的诗稿已积攒下不少,只是还没有结集出版而已。
他的第一部著作不是诗,而是一部带有资料性质的评著,叫《古今明镜800篇》,将古今一些廉政故事收集汇编在一起,以配合反腐倡廉。他收集的故事很多很全,从古代的名臣贤相到后来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从吃住行到德才干,丰富而翔实。虽带有资料性质,但爬梳剔抉,参互考寻,把这些整理归纳在一起,并着重凸显其廉政为民,需要花费大量的心力。这部书的印数不小,销路不错,为他积累了第一桶金,为诗集的出版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现今诗集出版很难。有人调侃,写诗的比看诗的人多。出诗集很多需自费,而且印数不多。做诗人是很寂寞的,点灯熬油,苦思苦吟,捻断数须,绞尽脑汁,写出的诗歌没地方发表,发表了也无人喝彩。在仕途看好的情况下,钟情于缪斯,没有一腔痴情是坚持不下来的。徒步走到井冈山,锤炼了他的意志和毅力,他自觉使命在身,绝不轻言放弃。
1997年春节,他到我家拜年,一下子送给我两本诗集《心雨乡韵》和《哲理的思索》,属“山西诗人研究文库”之一种。他多年的诗稿终于结集出版,他的头上终于戴上顶诗人的桂冠。他在《心雨乡韵》自序中说:“为了摆脱孤独的幻觉,我在人生空间的走廊里,在大地的音韵中,思索着对真善美的追求,以奔涌的激情寻求一场切实的、没有规律的、没有规范的、没有永恒主题的、浅薄的、平庸的、贴近刀刃的——心雨。”这段话道出他写诗的初衷。他在《哲理的思索》中说:“诗人应当具有哲人的目光和哲理的思想,只有这样,才能使诗作获得一种深沉,或者说,高层次的哲理品格。”这道出了他写诗所追求的风格和目标。
1998年一冬无雪,到了春分前夕,天上却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恰巧这一天,我收到卫克兴寄给我的诗集《雪花飞飘的日子》。
有感于这种情景的巧合,我读后写了篇诗评《诗如飞飘的雪花》。如雪花飞飘,如泉水喷涌,卫克兴这会儿可谓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以一部又一部作品证明着自己。
他的这些成绩是在诗歌式微,诗坛寂寞,商品大潮使得写诗、读诗呈退潮之势下取得的,着实难能可贵。写诗一要有激情;二要勤于思索,富于想象;三要有对语言的驾驭能力。这几个条件卫克兴都不缺。然而具有这样条件的人面对种种诱惑,会逐渐退化或消匿。他表面上沉稳冷静、不苟言语,但那颗诗心却非常炽热,不以时移世易而改变。他观察事物极其仔细,但凡行迹所至,目光所寻,都苦苦思索,在心中溶铸着滚烫的诗句。他的诗还紧扣时代脉膊,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注。
我的诗评在报刊发表,算是为这位老同学鼓劲加油,摇旗呐喊。
再后来,他的诗作就有一发不可收之势,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仅送我的除以上三部,还有《无声的河流》《诗路行吟》《探幽人生》《卫克兴短诗选》等。特别是《探幽人生》,厚厚一大本,精装,含有1620首微型诗,对人生的各个阶段、各种情势、各种层面、各种境遇做了全方位的探索。大题目有“人生意义”“人生素养”“人生实践”“人生境遇”几种,小题目有“人生旅程”“人生境界”“人生价值”“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19类,再小一些的题目有三百多个。光探讨人生心态,就从烦恼、淡泊、忏悔、悔恨、报复、容忍等49个角度进行全方位扫描。每一种心态,都用一首或几首短诗进行探索。对每一个人生课题,他不是板着面孔说教,而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通过联想及丰富的比喻,运用蕴含哲理的诗句,深入浅出地进行生动描绘。这部书,可谓呕心沥血之作。有感于他对诗歌的痴迷和专注,我又写了篇《用诗歌探幽人生》的诗评在报上发表。
卫克兴的诗歌、散文多次在全国各种大赛中获奖,他的诗登上了全国顶级刊物《诗刊》,诗刊同期还刊登了对他的专访:《与时俱进为人民吟唱——访卫克兴》。他的名字上了中国诗人大辞典,他的诗被译成外文走出国门,他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山西省诗书画印艺术家联合会顾问、山西省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大众诗歌》杂志社社长。
家乡的文学爱好者把他当作偶像一样崇拜,向他讨教,请他指导诗歌创作。家乡近些年倒是出过作家,但诗人还罕见。我为有这样的同学,家乡为有这样的诗人而感到骄傲。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葬礼完毕,我们同乘一辆车返回。车上,他还同我讲起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他是真心热爱共产党的,一腔赤诚。
此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听说他在海南买了房子,冬天在那里过冬。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有时去北京与儿子一起生活。
同学辗转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很吃惊。那身高体壮的跳高健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听说患的肠梗阻,这不是太要命的病呀!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温柔体贴的老伴!山西诗坛少了一个诗人,这使本就冷清的诗坛更多了一分冷清。
诗歌不死,诗人永垂!李白杜甫们至今仍活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卫克兴留下了那么多诗,为我们这个世界增添了不少诗意。他只是离我们远去,他的诗魂会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