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云昆
白牛一生与郭老汉为伴,仿佛为郭老汉而生,郭老汉也为它而死。
五年前,白牛出生了。
母牛舔净身上的污秽物后不到一小时,小白牛就稳当地站起身来,不时地眨着两只圆眼睛,像两盏灯,鞭子似的小尾巴,有力地、悠闲地甩着,一身黄绒毛,咋看咋顺眼。身为牛倌的郭老汉乐呵呵的,天天跟小白牛在一起,不时地用手抚摸它的脑袋,拍拍它强健的背脊。
在郭老汉的精心饲养下,不出两月,小白牛就出落得越发惹人喜爱了,队里的男女老少都把它当成宝贝疙瘩。小白牛见有人来,总会快活地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舔这舔舔那、蹬蹬蹄子又刨刨地的。小白牛的黄绒毛业已褪尽,全身尽显银白,明亮的双眸,一看就是有力气能干活的样子,真是爱煞人。
为让白牛身上保持干净不生牛虱,郭老汉专门找来梳子在它身上刮来刮去。他担心白牛受湿受潮受冻,随时都会把牛铺的牛粪铲尽,并在牛铺上垫一层干土,垫上麦秸、干草。夏、秋两季,生产队负责找草料的队员肩挑或车拉青草,他总是把草洗得干干净净;冬无青草,他就用铡刀把储存的麦秸、包谷杆、稻草等铡短,待把牛槽里的灰尘清扫干净后将铡好的草料添加煮熟的蚕豆、苞谷,均匀地搅拌在草料中,然后用手臂枕着头,静静地躺在稻草堆里,眯上眼睛倾听白牛欢快嚼食草料的声音,通体受用。
白牛两岁时出落得威武雄壮。鸡蛋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头两边竖着一对灵敏的耳朵,不时地摆动着;耳朵两旁弯而尖的牛角像两把钢钻;柱子般强劲有力的四条腿支撑着它庞大的身躯,更加凸显它的高大健壮;钢鞭似的尾巴不厌其烦地驱赶着背上的牛虻、苍蝇。它每走一步,身上的肉就抖动着,仿佛每一块筋肉都包着一股力气。
白牛俨然成了队里牛群的首领。只要出圈,它总是走在牛群前首。村头村尾遇到其它队里的牛群时,白牛总会把头低低地凑近地面,走走停停,仿佛在考虑怎样呈现它的霸气。若遇对手,它则偏扬着头,白润的牛角在阳光下发出亮光,庞大的肺叶不时地发出一种低沉的吼声,有如隆隆的雷鸣,水气从湿润的鼻孔中直冒出来,吓得对手返身就跑,其它牛群也远远避开,不敢与它相对。
白牛耕地时,感觉总有使不完的气力,步履稳健有力,即便是壮劳力随时都会被它累个半死,全队上下对它青睐有加。
白牛五岁那年,郭老汉已有七十三岁。农村有“七十三,土里钻”之说,七十三是男人的一道坎,无妻无儿无女的他心下慌乱不已。郭老汉能不能过这道坎?他心里没底儿。不曾想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风吹得人民公社解了体。队里分田分地,分牛分财产,郭老汉没能和其他人合分到白牛。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牵走了白牛,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一
队长石桥是队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石桥能写会算,脑子灵光,且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可以在任何场合中完全用上自己的大脑,把上级领导和队里群众讲的话一脑子装住。更让他引以为傲的,是能洞悉队里每个人的心理,说出的每一句话和处理的每一件事,火候都拿捏得杠杠的。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让他意识到自己呼风唤雨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如火如荼开展的分田分地、分房分财产宣告以生产队为单位统一支配产品、统一经营核算、统一分配的“大锅饭”局面结束了。当了十多年队长的石桥彻夜难眠。
从早到晚,石桥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失去知觉和动作的机能,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袋上去了。整天不离嘴的旱烟管“吧嗒吧嗒”响个不停,喉咙干涩不说,满嘴甚是酸苦。除自己一家人脸色铁青外,全队男女老少都笑了。
石桥不甘心。利用职权,他家优先丈量了队里上等的田地,称量了最好的粮食,选取最好的工具,村民敢怒不敢言。大伙对他的态度亦大不如从前了,虽不敢对他吹鼻子瞪眼睛,但常常指桑骂槐。
石桥心下不是滋味。在量田分粮这件事上,自己是不是做得过了?石桥思前想后,觉着自己理短,村头路边遇到他人,说话的分贝也较以往小了,甚至感觉自己的身量太高了,毕竟时代变了,光景不比从前,目标大了易引人注目。他肚里明白,大伙没有对他丝毫的不敬,是因为他还掌管着牛的分配大权。
队里有八头牛,有两头母牛,年岁大了,已快有两年未下崽;一头公牛,也早已年老力衰、走路都会掼跤的老家伙了,基本上都是甩子货,卖了还可分钱。除白牛外,其它四头牛,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马屎蛋子。
可白牛只有一头,四十家人都盯得死死的。要是分牛再出什么岔子,那自己在队里的威望将一落千丈,以后在队里还咋混?如若自己家没分到白牛,那十多亩好地的耕耙都成问题。为此,石桥颇为苦恼。
怎么分,成了长久困扰在石桥心头的结。他先后组织召开了三四次村民大会,会上,大伙七嘴八舌,争执得没完没了,一直也没弄出个妥当的分配方案。
咋办较为妥当?这个棘手的问题塞在石桥脑袋里直发胀。但老是拖着也不是个事,本来养牛就成问题,上面又催得紧,不分不行!
咋做才能把白牛囊括名下而不成为别人的话柄?石桥掂量了许久,觉着抓阄这个办法行,只要抓阄时做一番手脚,和其他人合用白牛是没问题的。石桥如吃了一粒定心丸,信心满满的。
抓阄分牛选在队里的晒场上。晒场最东段地势高且平阔,石桥让人摆放好一张长方形桌子,并把事先备好、专用于抓阄的木箱放在桌子下面。先前,征询大伙意见,大家都同意把三头老牛卖了按人头分钱。五头牛,四十户人家,每八户可合分一头牛。
抓阄分牛是队里最后的大事。抓阄时,队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涌到晒场上,成半弧形地围挤在桌边。
抓阄的顺序按分田的顺序倒置,分田最后一个抓阄的,分牛第一个抓;分田第一个抓阄的,分牛最后一个抓。大伙都盼着抓阄,在石桥强调规则时,大伙都嫌他啰嗦,还有人不断催促。
石桥知道,分田是他第一个抓的阄,这次抓阄排在最后。他瞟了瞟望眼欲穿的大伙,把白纸撕成大小均匀的纸片,众目睽睽之下用阿拉伯数字在纸片上标注好 1、2、3、4、5,而后把纸片卷起并揉成团。白牛对应“1”号,其它四头牛亦相应对号。五头牛也全都拴在晒场边的老树下。
准备就绪后,石桥让大伙退后。他从桌下提起木箱放在桌子上,把散乱在桌上的阄纸团捧放在箱子里,趁大伙交谈分心之际,他故意用袖口刮擦阄团,七八个阄团便掉到地面上。在弯腰拾阄团时,他快速把作了记号的1号阄团用脚底板轻轻踩住。为让大家心平气顺,他还特意抱着箱子来回摇晃。
第一个抓阄的是冲生。
干了一辈子重活,冲生的腰像断了脊椎骨似的,深深地弯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便弓着腰快步走上前台,他卷起袖口,把双掌合拢,连哈三口气后才把手伸进票箱。捏捏这个,又抓抓那个,好一会儿都没选中一个。大伙抱怨声迭起,嫌他拖泥带水,扭扭捏捏的,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石桥也再三催促,他才抓了一个递给队长。开门红,1号!冲生顿时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舒坦,觉着身子轻捷,很带劲儿,走的时候总是不由得想跑、想跳,而不满足于一步一步地走,仿佛要把弯了多年的腰板挺直了似的。
长寿不信那个邪,不哈气,也不想挑三捡四的,直觉告诉他,好号都在上面,只要挑最上面的,抓1号阄是没问题的。他在阄团上面随意抓了一个。打开纸团,不是白牛!他脸色苍白,面孔像石膏一样僵硬,嘴唇颤栗着、抖动着,把纸条扔了,悻悻地走开了。
轮到翘首以待的胖婶抓阄。她那张脸胖得好像血色也穿不过面颊似的,眉毛差不多完全没有,看着像两条微微隆起的发亮的线条,疏疏朗朗地长着为数不多的几根亮晶晶的毛。满脸细细的皱纹,仿佛只要轻轻一搓,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两年前死了男人,胖婶的脸上绝对燃烧着构成独特魅力的那种蓬勃的生气。尽管胖,但她右手的那五根“香肠”却异常灵活,竟也抓到白牛。胖婶激动得又叫又跳,把纸条送到嘴边,咂得“叭叭”直响,不想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大伙儿不齿她的小颠失狂,纷纷骂她“活该”。
就在大家分心之际,石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假装不慎,将含在嘴角的烟杆故意松口掉到地上,借机弯腰拾烟杆之际把脚底板下的阄团悄悄捡起放在手掌心。
郭老汉手气特背,没抓到白牛。对他来说,白牛是自己的命根子,命根子丢了,自己的魂儿也丢了。在摊开阄团的一刹那,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闪电一样快速地从心头掠过,唤醒了他猛烈和尖锐的痛苦,就像已经结疤的创口又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般。在抓到白牛阄团的那几家人欢呼雀跃声里,郭老汉感到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生命仿佛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如喝醉了酒,郭老汉颤巍巍地走到白牛前,边摸白牛边叹冷气。白牛没能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只是伸出舌头不时地舔着郭老汉的衣服,用鼻孔嗅着他身上的汗腥、体臭、土味、阳光味和草木味。难舍的情缘让郭老汉泪流满面,他拍了拍白牛的背脊后走开了。白牛在他离开后变得不安起来,有时身向左,有时身向右,晃着脑袋,弯曲着脖子,还不时把头对着古树向后退,鼻孔中的缰绳把鼻子都扭得变了样。其它四头牛则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悠闲地咀嚼胃里反刍的草料。
轮到路见抓阄。他把手伸进纸箱,在箱中搅来拌去,半天也没抓一个。在旁人的催促下他抓起了一个,忐忑不安地打开折叠的纸条,3号!心顿时凉了半截。前不久,他患了一场大病,差点送了老命,现今,手气又太背,真可谓是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会磕牙。只好在老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咕咕叨叨的埋怨下,带着满脸的晦气回了家。
抓阄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没抓到白牛的自认倒霉,他们只能怨自己手气差,尽管憋了一肚子气,除了唉声叹气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小瘦、建生、树见、见甲等人抽到白牛,个个眉飞色舞,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许多,大声地炫耀着,仿佛他们的腰杆都比别人粗了许多。
最后是石桥抓阄。大伙知道,已经有七家人抓到白牛,况且票箱中只有一个阄子了,抓不抓,都是1号。大伙劝他别抓了,但石桥还是故作姿态,坚持要把程序走完。他慢条斯理地把半握的拳头伸进票箱里,有皱纹的脸挺得板平,始终保持一副无所谓的神色,也没有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态,在票箱中虚晃了几下,便把纸团递给身边的见甲,请见甲验票以示公正。
不管人们羡慕也罢,嫉妒也罢,暗恨也好,石桥如愿以偿地和其他七家合使白牛了,更重要的是,大伙说他抓阄的这事做得像个爷们儿。
二
人,都长着一双势利眼。在一个团队里,每个人几乎都是非常大方的。但一个一个的人,总会有眼小的时候。
抓阄的当晚,小瘦、冲生等七家男女老少齐聚在石桥家院子里商讨轮流养牛的事,决定每家饲养白牛一星期。刚开始还好,八家人近一百多亩地都指望着白牛,每家人都尽心尽力,好吃好料供着,白牛仍像生产队那样肥壮有力。可好景不长,才过了一轮,原本和谐的氛围被打破了,大伙猜忌互生。
打破和谐氛围的是建生。建生在生产队时就是出了名的吝啬鬼,除了苍蝇在他家桌子上吃过饭外,队里没有一个人享有过苍蝇的待遇。白牛轮到他家饲养时,周一到周六,白牛还能勉强吃饱。星期六一过,建生就打着如意算盘,再过一天就要到下家了,牛饿上一天也不会死,星期天不喂,还能省草料。
下周一上午,小瘦把白牛从建生家牵出。小瘦发现,白牛总是抢吃路头路脑的枯草败叶,怎么鞭打也不走。他豁然明白,白牛饿了一整天,便骂了句:“这个没良心狗日的!”建生理亏,但他是个不服软的家伙,回了句:“你才是狗日的。”小瘦一听就来火,便和他吵将了起来,引来好多人围观。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似无人之际,口中飞出的尽是污秽言语。他俩咬牙切齿,过激的言语让矛盾升级,四只眼瞪着,对峙着。小瘦紧握着拳头,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了起来,脸胀得通红,整个身体因激动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冷光,盯在建生灰暗的细长的脸上,恨不得把建生吃了。众人劝小瘦,让他莫操闲心,牛又不是哪一家的。建生脸上青筋暴出,眼睛瞪得似铜铃,死死地瞪着小瘦。他紧闭着嘴,腮帮鼓鼓的,只是鼻孔喘着粗气,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在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仿佛眼中喷出的火要将小瘦活活烧死。
石桥闻讯后赶来,喝叱住他们。他数落着建生的不是,小瘦也较为识趣,停止了嗔骂,悻悻地拉着白牛走了。大伙见队长对建生仅停留在责骂的份上,且责骂的语气也不是太严厉,知道他有意袒护建生,心下都在盘算,建生这么缺德都放任不管,既然牛是几家人共有的,我又何必操那份闲心呢?自此,其他人都学着建生,周日把白牛的草料都给省了。发展到后来,家家都不去放牛了,也都不给牛找草,总是把牛拴在晒场上的那根木桩上,抱上一些干玉米杆或是麦草给牛干嚼,到晚上拉牛时,所有的玉米杆、麦草连根都不剩。
白牛一天一天消瘦了下去。时间长了,石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看来轮流饲养白牛这个法子不行,得另想办法。他突然想到了郭老汉。
郭老汉七十多岁了,是天生的乐天派,中等身材,暗灰色的眼睛,脸上总有一种专注的神情。队里分给他的田租给了别人,和其他人共分的牛也不要了,请中间人估价后由其他七家人出钱给他。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远离了白牛,他整天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来。
石桥找到了郭老汉。提到白牛,郭老汉的眼睛亮了。他的思绪像自由的小鸟似的在脸上徘徊,在眼睛里翱翔,栖息在半张半合的嘴唇上,隐藏在额角的皱纹中。白牛是自己照看、喂养大的,只不过手气不好,现下还能跟白牛在一起,他全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惬意,每个毛孔都如熨斗熨过般的舒坦。郭老汉想都未想过,便应承了下来。
郭老汉开出了条件,白牛必须在他家圈养,自己轮流到每家吃饭一星期,工钱每月四元,连同草料由八家人平摊给付和提供。至于白牛踩的圈粪,由八家人轮流取用,他不占一毫。
几家人都赞同郭老汉的想法。就这样,郭老汉把白牛拉到自家圈里。白牛兴奋不已,又是摇头又是哞叫,还不时地伸出舌头舔他的衣服。郭老汉也是异常的激动,回身抱住牛脖,热泪禁不住流出眼眶,还用嘴唇亲吻着牛头、牛角……
阔别已久,能再次与白牛为伴,是天下第一等美事。郭老汉第二天放牛就遇上一个大好的晴天。无风,无尘,太阳也不辣,明净、清爽,绿毯似的田野里,掩护着无数小路,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往村庄。路上,挑担的、推车的、拾粪的、骑自行车的、步行的,男女老少全都有,人们一群一伙,三三两两,互相开玩笑,打招呼,谈论村里曝出有趣的花边新闻。这里那里,不时地爆发出笑声,可这一切,都与郭老汉无关。他看着白牛大口大口地啃吃青草的欢快劲儿,满满的幸福充实在他的眼中、心中,尽管白牛的一根毛都不属于他。
三
芒种后,肃杀了一冬的土地苏醒了。小草也慢慢睁开了睡眼,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从土壤里探出娇黄嫩柔的芽尖。
原本寒了一冬、被晾了一冬的白牛又成了八家人关注的焦点,服侍白牛一冬的郭老汉脸颊却鲜见笑容。对每家人隔三差五向他的草棚嘘寒问暖之时,那张张脸上满是谄媚的、巴结的和骚情的笑容讨厌至极。
看多了、看惯了那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色,也看清了那一张张丑陋的面孔,郭老汉心下寒意连连,感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冷飕飕的……
眼瞅着就到耕地的大忙时节,石桥接连几夜都合不上眼,半夜起身抽烟时都在盘算着如何安排八家人使用白牛。不曾想,还未来得及召集大伙商议,建生、见甲二人就把目光瞄准了郭老汉的牛棚。
就在石桥准备召集商议的头天早上,天还未亮,建生就趁郭老汉入厕时悄悄溜进牛圈,将白牛拉了出来。走出十来米,恰巧被前来抢头筹的见甲碰上。
见甲伸开双手拦住建生,“牛是大家的,凭什么你要抢前拉牛耕地?”见甲责问建生。
“牛是大家的,我拉牛耕地关你啥事!”建生呛着见甲。
“你是给牛喂了一口水还是给它抱过一捆草?你还好意思第一个来拉牛给你家耕地?”
“你个先人,郭老汉哪次到你家催要草料你主动给过?老子每次都是主动给郭老汉送过来,你不撒泡尿照照,还有脸来抢牛!”
“你算哪门子老子?你不撒泡尿照照!”见甲使劲地咬着牙,使劲地扭着嘴,使劲地瞪着眼,口中污言秽语,数落着建生种种的不是。
建生被激怒了,他把缰绳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过身,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破竹笼踢了老远,怒气冲冲地朝牛棚门口冲去,搬起门旁的木杠,就朝见甲砸了过去。
正在上厕所的郭老汉听见叫骂声,连忙提了裤子跑出来,一把抱住建生,抢了木杠,好说歹说地劝着。
还在睡梦中的村民们听见吵闹声便起了床,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人越聚越多,越来越挤,越挤越紧,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一大团。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间瞅,个子矮、身子单薄的把耳朵对准人群间细听。在人群中,每个人都觉得大伙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已凑成了一个整体,而每个人都等于是全体。
见甲看到郭老汉劝说着建生,语气便强硬了起来,“唉吆喂,看你凶成这个样子,有本事就把爹打死,不打你就不是人养的!”他张口一个爹、闭口一个爹地叫嚷着。
建生气不打一处来。他环眼怒目,甩开郭老汉后便提起拳头迎着见甲走去,郭老汉年老力衰拦他不住。见甲看着建生这个架势,脚底板一步一步退却着,可他嘴却不消停,郭老汉再次抱住建生。
“你个狗日的,你有本事就打嘛!”
“你以为老子不敢!”
建生如火山口喷发而出的岩浆,再次甩开郭老汉,折转身,抓起门槛边的木凳向见甲砸将了过来。见甲吓得连忙蹲在地上。
人群中有两人凑上来劝建生,建生在大家的劝导下怒火慢慢削降了下来。见有人来,见甲料想建生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人,他心底斗生胆气。
“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你不打就是孬种!”本来怒气渐消的建生眼睛里再次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而这种怒火通常只有赌桌旁边的赌徒才有。他用力甩开旁人,抡起板凳再次冲了上来。
见甲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捂住头部,浑身颤抖得像筛糠一样,生怕建生这个二杆子真的砸将了下来,就再也不敢言语了。
建生看见甲如此的怂包样,手臂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举在半空中的凳子也落不下去,只做了一个急躁而又无力的动作,本来想一板凳砸下去,但却慢慢地缩了回来。他把手中的板凳重重地摔在地上,狠狠地说:“要是以前,老子非将你个狗日的骨头砸扁!”
见甲的女人凤琼和建生媳妇惠仙闻声赶来,凤琼看到蹲在地上的丈夫,以为自己的男人被打伤了,怒不可遏,三步两步闯了上去,对准建生的脸,劈面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建生没提防,被她猛地一下打得耳鸣眼热,愣愣地站着。
看到丈夫被打,惠仙也像一头发疯的母牛冲到见甲面前,以牙还牙,用左手揪住见甲的头发,“劈啪劈啪”连扇了几耳光。出于防护本能,见甲连忙抬肘挡住惠仙,惠仙打不到,用两只手如金箍一般死死地抓住见甲的头发不放。
男人被打,这还了得,凤琼奔过来也死死揪住惠仙的头发。惠仙受疼,赶忙松手。凤琼手劲大,待惠仙使劲拨开手指时,她的头发生生被扯去一大撮。看到凤琼手中的头发,惠仙哭叫着冲向凤琼,两个女人便扭打在一起。
见甲和建生两个大男人怔怔地望着她们,白牛也望着她们,围观的村民也都把目光射向两个女人,有人吹口哨助阵,有人竟然嚷着:“打,打,打死她!”郭老汉劝劝这个,拉拉那个,无济于事,急得连连跺脚。
凤琼、惠仙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手不闲,嘴也不闲,“骚母狗”“烂草鞋”的相互怂怼叫骂着。她们扭成一团,惠仙伸出大腿去踢凤琼,凤琼被她踢了痛得直咧嘴,猛地将惠仙按翻在地。惠仙抓住凤琼的肩膀,嘴凑上去就死命地咬了一口,且紧紧咬住不放;凤琼双手便往她脸上乱抓乱打。建生和见甲慌了神,分别跑过来将自己的女人扯开。两个女人都不依不饶的,哭着,骂着,都试图挣脱丈夫用脚踢对方。
正在人群中凑热闹的胖婶见他们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径直走到白牛旁,从地上捡起绳索拉着白牛就要走。建生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抢胖婶手中的绳索。小瘦、树见等人见状,也先后奔到胖婶面前抢抓了起来。
几双手全都紧紧抓着绳索,争过来扯过去的,把白牛鼻子都给扯裂了约两寸深的口子,鲜红的血液如珠般滴落在地。郭老汉也顾不得劝架了,三步并作两步,用衣袖擦拭着流血的牛鼻,骂嚷着,“你们不是人!”大家嫌他多余,都不理会他。
胖婶见拗不过几个大男人,松开手中的绳索,“噗通”一声坐了下去,沉重的身躯被肥硕的屁股坠着,重重地砸向地面,尘灰直冒。想着男人死后,自己带着六岁的儿子狗剩和三岁的女儿酸枝在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境遇中艰难地挣扎,胖婶不由鼻根一酸,眼泪如洪水般涌了出来。她边哭边骂:
“你们欺人太甚,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要是我那个死鬼还活着,我才不稀罕呢。”
狗剩和酸枝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到胖婶面前,一左一右地抱着母亲也哭了起来。小瘦几人见状,默不作声。他们都羞红了脸,几人争来争去,结果让寡妇把他们的风头给抢去了。
周边的几个女人来到胖婶的面前,拉的拉,拖的拖,劝的劝,胖婶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争牛惊动了尚在酣睡的石桥,他连忙起床,穿着拖鞋就跑到郭老汉家,以队长特有的威仪结束了纷争。
就在那天上午,八家人采取编号抓阄的方式轮流耕地,以后用牛的顺序正反交迭。
自此,建生家和见甲家的俩女人彻底结了怨,相遇时,不是你恶狠狠地瞅着我,就是我吐口痰恶臭你。建生对见甲的仇视则是刻骨的、不可调和的,碰到见甲总是板起那张哭丧的脸,踩得地板都在颤抖。而见甲呢,远远看到建生都是灰溜溜地绕道走开了;实在避不开,满脸即刻堆起笑纹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谄媚地问候建生。
四
冲生家在秋后最末耕地。
处暑过后,对白牛望眼欲穿的冲生在老伴的催促下天天都要到地里看,看白牛什么时候到他家。他心头那个急呀,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白牛到手时再也没力气耕地了。
痛苦的煎熬让冲生鬓角的白发都添了好多。快要轮到他家时,他彻底松了一大口气,也松开了那张紧绷了许久的皱纹脸,那张苦瓜脸总算有了笑意,八字胡须在两边嘴茬上展开了翅膀。
就在小瘦将缰绳交到他手中时,他被奄奄一息的白牛景象惊呆了。还不到半年光景,白牛跟他一样苍老,显得憔悴不堪。秃骨鸡一般的瘦,每天大量的体力活,使得脂肪在它的身上无法堆积,反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将原先稍有肉气的脂肪给一层一层地削去,看起来好像刚从什么残暴的利爪下逃出了性命似的。在秋高气爽的时日里看见这个瘦弱饥饿的牲畜的可怜景象,使人仿佛见到一个白色幽灵似的,想起了它那漫长的寂寥寡欢的寒冷的冬天和它的风暴与霜雪。
冲生看着疲惫不堪的白牛破口大骂,这些狗日的,没有一点人性和天良,只是一味地让白牛耕田耙地,根本不顾它的死活,可怜的白牛!他转而又想,白牛又不是我一家的,他们不管,我为什么要多操那份闲心?能耕一次是一次,能犁一回是一回,何况,白牛就是一头不会说话的牲畜!管它呢。
冲生扛着犁,急匆匆地赶着白牛向自家地中走去。饿得皮包骨头、乱毛蓬蓬的白牛步履蹒跚,几乎是挪着向前移步。白牛边挪边停,不时地勾着头贪婪地乱啃沟边的野草。
到了自家地里架好犁,冲生用右手捏着缰绳,左手扬起劲道满满的鞭子不时地抽打着白牛,嘴角飞出急促的“驾、驾”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老白牛深一脚浅一脚地犁着。老白牛深深地吃着犁,犁深深地吃着土,冲生深深地叹着气,笨重的犁头在他的掌控下翻出一片片泥胚。
秋风吹拂着冲生下巴那撮不能引人尊敬的灰白胡须,吹干了他额头上的汗珠。原先的那丝怜悯之情随着白牛越来越慢的步伐荡然无存,冲生手中扬起的鞭子业已将白牛后臀打出了重重叠叠的印子,有好几条已经血迹斑斑的了。
白牛早已疲惫不堪,摇晃着脑袋,鼻孔里喷出时紧时松的粗气,晶莹略带浑浊的涎液从嘴角边滴落,痛苦而又吃力地向前迈着沉重的步伐。犁着犁着,白牛终于腿脚一软,“砰隆”跪下身子,躺在地里再也起不了身。
冲生使劲用皮鞭抽打在它的脊背上。疼痛让白牛哞哞直叫,几次三番地挣扎,却依然无法站起身来。“哞、哞……”白牛被抽打得不断惨叫着,鼻孔也被尼龙绳勒出了血滴,顺着嘴角流下。冲生看着白牛的惨象也不忍心再鞭打了。
冲生轻轻地抚摸着白牛那尖削的脊背和长满了常年耕地留下的老茧。它挣扎着似乎想要起来,可虚弱、沉重的身躯和长久的耕作,实在站不起身来了。
“白牛太累了,要不给它喝上一点酒解解乏?”冲生心头突然萌生了让牛喝酒的念头,手不由自主地把军用水壶取下,扭开壶盖,左手扳开白牛的嘴巴,右手便将酒壶伸到牛嘴边倒下,浓烈、辛辣的白酒熏得白牛眼泪直淌,一个喷嚏,白牛鼻孔里粘糊糊的白色涎液喷到了冲生的脸上和脖子上。
白牛受不了,猛甩头部,冲生躲闪不及,被牛角撂倒在地,牛角还将酒壶挑了甩出两、三米远,酒咕咕地直往瓶口流淌,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辛辣的酒味。冲生连忙起身拾捡酒壶,幸亏及时,不然,酒壶里的白酒将全部流空。他摇摇手中的酒壶,尚有半壶左右。
怎样才能让白牛喝酒呢?冲生左思右想。突然,他发现不远处庄稼地里快要成熟的玉米棒子,平日里玉米棒子是老白牛最喜欢的美味佳肴,如若把玉米棒子的芯子掏空,把酒灌进去再让牛吃应该没问题的。
冲生左顾右盼,见路上及周边的田野四下无人,便闪进苞米谷地里掰了四、五根玉米棒子,剥去叶皮,用随身携带的牛角尖刀将棒子芯挑去四分之三,然后灌上酒塞进老牛的嘴中。甚是饥饿的白牛草草嚼了几下就把玉米棒子吞了下去。
他如法炮制,连续喂了白牛七八根带酒的玉米棒子。大约半小时,白牛恢复了部分体力,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走路的样子像刚刚学步的孩子。
走着走着,突然白牛喘着粗气,走路左右摇晃。这是怎么啦?冲生连忙放开犁把,凑近白牛。
白牛只有一脸的悲哀,那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睛依旧瞪得圆溜溜的,只是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红彤彤的布满血丝,眼角明显看到了皱纹,鼻子被一根粗粗的尼龙绳死死地拴着,鼻孔呼出的粗气中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酒味,酒精发作了,白牛挣扎着晃晃悠悠地走不了几步,立刻瘫坐在地上,原来是牛醉了!冲生顿时傻了眼……
在众人的抱怨声中,平时能言善道的冲生在此时感觉脑子短了路,肚里好一阵子没有一个词句。有口难辩,心下如王八掉进灰堆里——窝火又憋气!
五
白牛废了。
熬过了秋天,白牛瘦得皮包骨头了。
进入冬季,白牛不吃不喝,郭老汉焦心呀,他成天围着它,眼泪不时地从他皱纹包围的眼眶流了出来。眼泪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断地涌着,有时控制不住情感的冲击,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冬至过后,白牛再也站不起身来了。见甲、小瘦等八家人在郭老汉家院子里商量着如何处理。众人七嘴八舌。卖,太瘦,人家嫌弃,即便运气好的话,卖了又值不得几个钱,钱少,大家又难分;活埋嘛,又太可惜。
大伙拿不定主意,眼光齐刷刷望着蹲在一旁抽烟的队长。
石桥磕了磕烟管,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呸”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像出了膛的子弹一样直射在地面。他双手叉着粗壮的腰,顷刻间恢复了生产队期间的威严。
“杀,杀了分肉!”
“要得,杀了分肉!”大伙应声附和。
众人抬的抬,扛的扛,把病恹恹的白牛抬到队里的晒场上。
杀牛?郭老汉一下子懵了。袖口和衣襟上,到处是眼泪和鼻涕。他感觉自己的心是凉的,腿是软的,脑袋是木的。可以说,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只剩下自己那颗心孤寂无依地跳动着。
想着即将被宰杀的白牛,石桥和大伙的决定堵得他心里发慌、发毛、发臭,又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发干、发痒、发痛。郭老汉鼻根一酸,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但他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眨了眨眼皮,泪水经鼻孔到鼻腔,再到咽喉,然后带着一股酸腥味,从喉咙流进胃里。
郭老汉揩了揩眼泪,迈着踉跄的步子跟着大伙来到晒场上。
白牛似乎预感到自己的穷途末路了,嘴角断断续续地发出“哞哞”的叫声,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刚开始,白牛还会摇头闭眼,后来亦无力摇头了,即便是闭眼时也显得有气无力了。它能用浑浊的眼光可怜巴巴地望着人群,似乎在祈求人们不要杀它。
郭老汉挤上前去,蹲在白牛身边,挥袖擦着白牛眼角黏糊糊的浑浊的泪水,并用手轻轻抚摸着白牛的头和角,老泪纵横。他深知,他再无力保护白牛了。但他心存一丝希望,就是求石桥等人别杀白牛。他慢慢起身,来到石桥跟前。
“队长,能不能别杀白牛?”
“不杀?那你出钱把它买去吧?”石桥轻蔑地看着他。
“我没钱,求你行行好,别杀它,我给你跪下了。”郭老汉话还未说完,“噗通”一声便跪在石桥面前。
“没钱就不要充硬汉,快滚一边去!”石桥大声呵斥着郭老汉。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它吧。它好歹为我们耕了那么多年的地呀!”郭老汉鸡爪般的瘦手拉着石桥的裤脚摇晃。
“猫拿耗子狗管闲事!放开你的脏手,别弄脏了我的裤子。”石桥使劲猛甩,轻松地就摆脱了郭老汉的手。
郭老汉忽然扑上去用双手紧紧抱住石桥的腿。
“老东西,不要给你脸不要脸。快给老子松开,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了!”石桥边骂边使劲推他的头。
郭老汉还是紧紧抱住不放。
“老杂种,你要找死吗?”石桥抡起拳头重重地敲在郭老汉的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郭老汉的大脑已完全丧失了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木头一般地傻愣愣坐在地上,尔后用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和地面,“呜呜”地哭着。
就在此时,早已被众人捆住的白牛发出了似乎是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叫声。一声苍凉又绝望的“哞——”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白牛浑浊的眼眶里一滴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了干涸的土地里。白牛的目光穿过泪水、穿过空气、穿过在晒场的每一个人,深深地落在了郭老汉的眼睛里。一人一牛,两双苍老的眼睛,此时此刻,得到了心灵的共鸣。
人群中突然一片寂静。
“这白牛通人性啊!”最先打破平静的是胖婶。大家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白牛当年威武神气的样子,为大家耕地时的兢兢业业,村里的壮劳力都比不上;而现今瘦弱蹒跚的模样,这分明都是自己作践它造成的啊!想到这里,众人皆是一身冷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生活困难,但活着不能昧了良心。这可怜的畜生!
“要不……把它留下吧!”不知是谁提了一句。紧接着,见甲媳妇凤琼和建生媳妇惠仙也附和道。“就是就是,留下吧!怪可怜的,它都那么老了,就算宰了也没多少肉可分了。”“它给咱们干了那么多活,就当可怜可怜它吧!”人们开始三言两语地附和着。
石桥看看众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这白牛是咱们八家共有的,既然现在有了不一样的意见,那咱们还是用最公平的办法来解决。这样吧,咱们举手表决,看看白牛到底怎么处理。同意宰了它的,举手!”
大家议论纷纷,吵吵嚷嚷中,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那同意留下它的,举手!”
大家停止了讨论,仿佛过了好长时间,终于,人群中有一只手迟疑缓慢地举了起来,是冲生!紧接着,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最后,除了石桥的七户人家,都举起了手。
“大家想清楚了,就算留下它,以后也不可能帮咱们干任何活儿了!”
众人没有说话,但是举着的手却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石桥看看众人,无奈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全票通过!
“你,过来,”石桥把郭老汉叫到前面,“郭老汉,你听好了,今天我们可以不杀它,但是以后它的草料我们八家也管不着了,以后,这头白牛就归你养了!”
郭老汉仿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变化得太快,来不及让人反应,他眼角残存灰尘的泪痕还没有干;但是,这一切仿佛又是顺理成章的。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才反应过来,眼含热泪忙不迭地答应:“好,好……你们、你们……谢谢了!”
终于,郭老汉在他七十三的这个坎上完成了他的心愿,和白牛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