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侨对日军轰炸广州暴行的见证与揭露
——以广州外侨对华正义会为中心

2021-11-11 16:06:56徐炳三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年5期

徐炳三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军对中国多地实施无差别轰炸,广州即为重点轰炸的城市之一。1937—1938年广州大轰炸的史实学界已经做过一定的梳理,前人研究多以本土档案和报刊为基础史料,以中国人的视角审视这一历史事件。虽然论证的可靠性并无问题,但因史料生成者的身份和立场,其客观性仍可能被国际学界,尤其是日本学界质疑。有鉴于此,本文试以广州外侨留下的文献为核心史料,以亲历空袭的第三方的视角考察广州大轰炸,以此验证既有成果中广州轰炸暴行的真实性,并在细节方面予以补充。本研究有助于我们认识当时西方人对于日本侵华的态度,以及在华外侨对西方舆论乃至列强对华政策的影响。

一、广州轰炸与外侨对华正义会的创立

有学者指出,日军对广州的空袭始于1937年8月31日,该日6架飞机参与了轰炸。1937年9月22至27日,日军再度轰炸广州,造成严重伤亡。此后至1938年5月,日军主要轰炸地为粤汉、广九、广三铁路及其沿线车站,袭击范围不时波及广州及市郊,而以1938年4月10日的轰炸最为严重。从1938年5月至10月广州沦陷,日军空袭广州成为常态,多次酿成骇人听闻的惨案。据当时香港《南华早报》(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报道,仅1938年5月28日至6月7日,广州空袭中遇难人数就达1 500人,伤者5 500人。亲历广州轰炸的外侨,心惊胆战地见证了这一幕幕人间惨剧。

广州是近代中国对外开放的桥头堡,大量西方外交官、传教士、商人、记者常驻于此,而以沙面租界最为集中。他们中既有道德败坏的侵华分子,也不乏品质优秀的正义之士。广州轰炸期间,诸多外侨勇于揭露日军暴行,坚定地声援中国人民抗战,他们创立的“广州外侨对华正义会”(Canton Committee for Justice to China)就是典型例证。正义会成立于1937年10月3日,系广州外侨和少量华人自发建立的国际组织。建会缘由在于外侨对日军轰炸深感愤慨,希望通过某种渠道将日军侵华真相昭告天下,并号召列强援华。正义会的宗旨为:“(一)主张英美两国对目前中日危机采取共同行动。(二)主张列强对日本实施经济裁制。(三)主张协助中国购买运输自卫器械。(四)主张九国公约签字国立即召集会议。(五)救济广州及中国各地遭受日本残害之难民。”10月12日,正义会召开首次会议,与会者包括英、美、法、荷、葡等国侨商及华人共40人。会议推举方约翰(A. J. Fisher)为主席、骆爱华(Edward H. Lockwood)为秘书、温万庆为司库。会议决定成立救护队和调查队,前者负责救济遭日本空袭的难民,后者对日军的侵华行径展开调查。同时决定出版英文公报,向全世界揭露日军在广州和中国其他地方的暴行。

1938年6月时,正义会执行委员会共13人,其中美籍7人、英籍3人、华籍3人。他们多活跃于宗教界、医学界、教育界等领域,比如方约翰、苏维新(C. W. Shoop)、白约翰(Gilbert Baker)、侯利华(N. V. Halward)是牧师,嘉惠霖(W. W. Cadbury)、汤姆生(J.O. Thomson)是医生,李应林、包令留(H. C. Brownell)是大学教授等等。虽然执委会主席是方约翰,但正义会的真正主导者却是骆爱华。骆爱华,1887年生于美国印第安纳州,先后就读于迪堡大学、威斯康星大学和芝加哥大学,1911年加入基督教青年会,1915年来华工作。此后除少数年份回国外,多数时间均服务于广州、韶关等地青年会,直至1951年回国。骆爱华是中国抗战的坚定支持者,在广东拥有极佳的声誉。全面抗战爆发时,广州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李应林被任命为岭南大学校长,因分身乏术,他推荐外籍干事骆爱华全面管理广州青年会事务。1938年骆爱华在给友人的信中称:“我和李应林参与创立的另外一个项目是广州对华正义会。……正义会的想法得到中外的广泛支持,并且在中英出版业界中获得好评。”

由是观之,正义会创建者是骆爱华和李应林,而骆爱华是正义会的日常联络人,发表的文章和演讲数量也最多。正因为此,正义会办事处设在广州基督教青年会会所,青年会负责其日常运作。广州青年会筹建于1904年,1908年成立第一任董事会,1909年购置浸信会旧址开办会所,1916年建成并迁入新会所。1919年会员已经达到2 500人、干事24人、义工70余人。全面抗战爆发后,广州青年会全力投身于伤员救护、难民救助、随军服务、民众动员、物资征集、抵制日货等工作,可谓战时最活跃的民间团体之一。正义会开展的难民救助工作,往往与青年会相关工作绑定在一起。

正义会最重要的工作是外宣,亦即编订发行揭露日军侵华真相的公报。正义会没有官方资助,经费全靠个人捐赠。截至1938年5月,共收到捐款2 500元,支出2 000元,这些支出几乎全部用在印刷和邮寄上。因为正义会工作是义务的,公报编译工作由正义会骨干成员无偿轮流负责。正义会的英文公报,以广州青年会机关刊物《广州青年》号外的形式推出。公报不定期推出,具体发行总卷期不详,但现存目录显示至少已出版了8期,每期不超过10页。第1、2期印数为3 000份,从第3期开始每期超过10 000份。公报免费发放,任何有兴趣者均可前往或致函向广州青年会索取。正义会号召有海外关系者,自付邮资将公报邮寄给海外的朋友,1938年每月邮寄至海外的公报已达8000份。正义会也开列了一份名单,由骆爱华等人定期寄送。这份名单包括英法扶轮社、英美青年会、美国长老会等海外机构,也包括英美基督徒个人,大多为重要机构和人物。正义会不断接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函,均为收到公报后要求再次邮寄的。从信中可知,公报中很多文章被海外媒体转载,多篇有关中日战争的演讲词被公开征引,可见正义会的宣传在海外产生了一定影响。1938年6月,正义会出版了一份名为“广州轰炸”(The Bombing of Canton)的专号,刊载了数位广州外侨对日军轰炸广州平民暴行的证词及惨案照片,引起西方社会的强烈反响。正义会执行委员会还应广州市无线广播电台邀请,每周六做一次英语播音演讲,所涉内容大多与抗战有关,演讲稿常常见诸报端。此外,正义会不时致电国际联盟、美国政府等机构,要求他们采取有效措施,制止日本侵华。

正义会公报和其他文字材料,很大比例涉及日军对广州的空袭,余者多为对日军谎言的驳斥和对其他暴行的揭露。这些文本的制作者为亲历战争现场的西方人,相对客观中立:这些文本是研究广州大轰炸弥足珍贵的一手文献,对于我们了解当时外侨的政治态度和心路历程颇具价值。

二、广州轰炸暴行之见证与控诉

正义会公报和专号上的文章,约有20篇直接论及广州轰炸。此外,正义会成员和其他外侨还在公共报刊上发表相关言论。文章的作者多为医生和传教士,也有少量大学教授和新闻记者。其中浸信会医生贝兹(F. E. Bates)、岭南大学教授梁敬敦(C.N.Laird)、骆爱华、新西兰长老会牧师詹逊(E. G. Jansen)、美国长老会传教士H. H. Pommerenke,分别讨论了1937年9月至1938年4月日军对广州的轰炸案例或做了整体分析。其他十余篇集中讨论1938年5月28日至6月中旬广州的轰炸惨状,博济医院医生汤姆生、中山医学院教授嘉惠霖、白约翰牧师、侯利华牧师、方约翰牧师、G. F. Allen牧师、英国记者Hessell Tiltman等,均从不同角度评论该阶段广州轰炸的情况。

笔者搜集到的正义会印刷品中,共有照片37幅,均刊载于《广州轰炸》专号。具体包括:(1)死难者照片12幅。照片上多为妇孺,其中一张全家三口同时遇难,数张照片展示了棺椁排列场景。(2)袭击场景及被毁建筑照片13幅。其中一张是黄沙火车站遇袭的特写,附文字指出500间房屋彻底被毁,300人遇难。另一张展示法国杜美医院遇袭画面,附文指出附近平民75人死亡。(3)红十字会救护队照片5幅。其中1幅展示日机扫射红十字会车辆后留下的弹孔,其余照片为救护场景。(4)其他照片7幅。分别为女性志愿者军训照片4幅、和平年代的广州码头2幅、广州市市长曾养甫照片1幅。这些照片部分采择自香港《南华早报》,余者来源不详。此外还有3幅地图:其一刊载于公报第2期,是1937年广东各地轰炸点地图;其二刊载于公报第8期,是1938年5月28日至6月14日广州轰炸点地图,附文指出受伤6 000人,死亡1 650人;其三刊载于《广州轰炸》专号,是1938年5月28日至6月16日广州轰炸点地图,附文指出525枚炸弹落入居民区和商业区,1 800人遇难、6 500人受伤。

外侨对广州大轰炸的描述皆为亲眼目睹,若干案例可资证明。1938年5月28日,日军疯狂轰炸黄沙火车站,大量民众涌向附近的沙面租界附近,因为他们认为日军不敢在此投弹。然而炸弹就在沙面附近数百码爆炸,租界内人心惶惶。当天某正义会会员刚好经过被摧毁的黄沙站旁,近距离目睹了死伤枕藉的恐怖场面。另一会员则看到一辆汽车上堆满简陋的棺材。据称除平民死难外,还有救援人员遇袭身亡。事后官方报道证实,日机空袭了红十字会救护队,40多人遇难,50多人受伤,400多间房屋倒塌。虽然日本对欧美列强有所顾忌,但租界里的外侨并无安全感。1938年6月5日,日机不仅飞越沙面租界,而且在租界上空投弹。虽然炸弹因惯性并未落在租界内,但外侨已成惊弓之鸟。他们纷纷在屋顶铺设竹网,试图减轻炸弹的危害。当日某外侨称,他看到30多架日机狂轰滥炸,“至各该处是否系军政区域,日方飞机师似毫不以为意。余目击空袭惨状时,辄不禁失声叫喊。噫此杀人放火之蠢猪,吾人竟无制止之道乎?”事后他进入市区,看到数百人被埋于瓦砾,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名被压在建筑物下的女性奄奄一息,其幼女涕泪滂沱、呼号求救。他遍访广州的医院,各医院均挤满了残肢断体的平民。

接触受害者最频繁、对空袭的残酷性认识最深者,莫过于负责救护的医生。中山医学院的嘉惠霖讲述了1938年6月6日的轰炸惨状。他说日机先用机枪横扫街道、后投掷炸弹,大量伤员被红十字会救护队送往医院。仅嘉惠霖所在的医院,须截肢者就达60~70人。6张手术台同时工作,医生一直忙到深夜。除了该院,博济医院接收伤员154人,还有数百人在其他医院医治。据称日军在人们逃往避难所时投弹,嘉惠霖看到至少40人因此遇难。他还记述了一些受害人的案例:某孕妇腿部严重受损,其丈夫遇难、小姑和婆婆受重伤;某苦力被迫截掉一条腿,再也无法养家糊口;一对姐妹在赶往避难所途中,遇袭受重伤;某人脸部被毁死去,其兄弟一家亦遇害;某人失去右腿和店铺,无力抚养4个孩子;某人的住宅被炸,父亲、妻子和长女遇难,幼女被炸掉一条腿。这些只是数百案例中的冰山一角。博济医院医生汤姆生也谈及自身经历。他说博济医院7张手术台同时开工,当天被送到医院的伤者中6人死亡,余者大都肢体残缺。伤者多为非武装平民,许多人在日军轰炸火车站时被弹片击中,也有人在乘坐火车时遇袭,其中很大比例是老弱妇孺。

1938年6月12日,广州各医院外籍医生嘉惠霖、C.A. Hayes、R.L.Lancaster、F.Oldt、T.D. Stevenson、P.J. Todd、汤姆生等7人,联名签署了一封公开信,向西方读者控诉日军轰炸平民的暴行。他们称,近期日本飞机在广州250处投弹,外籍医生救治的重伤平民达500多人,包括大量妇孺。某水果商贩腿被炸断,某全家遇害的女士被炸掉一只脚,某报童腿部肌肉被撕掉,某5月龄的男婴腿上中弹,某4月龄女婴脚被炸断。类似惨剧,不胜枚举。他们进一步指出,日军对非战斗人员的轰炸不仅限于广州,而是广东全境,过去的9个月日军空袭广东达400次之多。他们说路透社和美联社的报道完全真实,比如日机扫射载有数百乘客的客船、向女工缝纫厂投弹、轰炸粤汉铁路上的火车、空袭九龙火车站等等,因为大批相关伤员被送到外国医院。

其他正义会成员也对日军轰炸暴行现身说法。H. H. Pommerenke见证了1938年4月10日某缝纫厂遇袭的情形。当日他正在一座教堂里做礼拜,亲见两枚炸弹袭击了旁边的缝纫厂,以及恐怖扭曲的尸体和浑身是血、四散奔逃的人群。Pommerenke加入救护队伍,艰难地挖出一名额头穿孔的女性。另一个街区的人们正在收尸,62具简陋的棺材成殓着面目全非的遇难者。据说这次轰炸共造成150名女工死亡,致残者不计其数。美国军舰“密达诺”号某电报员也见证了这场浩劫,路透社记者对其进行了采访和报道。侯利华见证了1938年5月30日和6月初广州东北区的轰炸。至少15枚炸弹落在人口稠密区,他亲眼看到数十名平民的尸骸,并从废墟中救出一名7岁男孩。白约翰则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1938年5月28日到6月13日期间广州轰炸的情形,在印证官方报道的同时还补充了诸多细节。此外,他还撰文谴责日军对中山大学、岭南大学、中山纪念堂等文化机构的空袭,指出日本意在摧毁中国文化、打击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

日军轰炸给广州市民生活带来严重影响。骆爱华指出,广州商贸停滞,超半数商店关门。广州至香港的水上交通因轰炸被迫中断,只能靠铁路维系。全市绝大部分中小学停课,大学也难以为继。轰炸驱使广州半数以上人口逃往香港、澳门或乡村。

三、日军谎言之驳斥与真相揭露

广州外侨在严厉谴责日军轰炸平民暴行的同时,对日本混淆视听的强辩也予以有力批驳。日方多次发表声明称,日军仅轰炸军事目标,中国的抗议实为博取同情;广州为设防城市,日军空袭完全合法。

侯利华对此批评说,包括他本人在内的许多外侨可以作证,多数炸弹并非轰炸军政设施,而是落在平民区。日方说平民伤亡是中国防空火力造成的,这完全是谎言。方约翰亦称:“如果广州遭轰炸的地点都被冠以‘军事目标’,那么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称得上安全区。配件厂、民宅、商店、屠宰场、学校、大学、医院、水上住宅等等,都可以被假想为‘军事目标’!”他继续质问,如果火车站是军事目标,为何炸弹会落在一英里以外的医院和建筑?为何被送医的大都是平民而非士兵?

汤姆生从三方面质疑日方声明。第一,以轰炸军事目标为托词是否合理?日军声称只攻击军事目标,但被炸点大多与军事无关。即便从军事角度看,为了杀死一些士兵而在整座城市密集投弹也不合理,因为平民伤亡远比军人严重。广州罕有高射炮,以广州是设防城市为借口加以攻击毫无道理。第二,某些轰炸点是否为军事目标?比如黄沙火车站,从香港到汉口的战略物资并不经过该站;水电设施关系到全民的健康和福祉,并非军事用途;政府办公室和公务员的住所,并非军人的住宅;中山纪念堂、中山大学等文化机构,同样不是军事目标。第三,日军轰炸目标是否精准?广州几乎每个区都有大量炸弹落下,这是毫无必要、不分青红皂白的恐怖主义。即便不是蓄意所为,也会因投弹不准而造成大量平民伤亡。

亲历空袭的外国记者也现身说法地驳斥日军谎言。《伦敦每日快报》(

London

Daily

Express

)通讯员Hessell Tiltman说:“日本发言人拙劣的借口骗不了任何人。在过去的三周里,我经历了30多次空袭,这座拥挤、几乎不设防的城市的100多个地点,被无差别地投下炸弹。结果如人所料,这些天我看尽了一生的流血和恐怖。这不是士兵和军官的血,而是无辜平民的——其中一半是妇孺。”他认为,这些屠杀行为不应归咎于不明真相的日本国民,甚至责任也不在于投弹士兵,而是日本高层策划、命令、应允和坚持了屠杀行动。美联社记者爱普斯坦在6月6日亦称:“今日广州复遭空中之屠杀,余遍游全城,未见任何有军事重要性之处被炸,余见死伤于炸弹下者数百人,无一为士兵。外国军官告余曰,除非日军实行进攻广州,则民政及公用机关,俱不能认为军事中心。”

日本的另一个谎言是日军轰炸时严格遵守国际法,保障第三国在华利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1938年6月,日机多次飞越沙面租界并在附近投弹,直接威胁到外侨的安全。6月6日,炸弹击中珠江桥附近的法国杜美医院,法国军医泰莱克受轻伤,管理医院的李项巴枢险遭不测,院中中国人两死两伤。毗邻医院的红十字会分会所门前的街道死伤惨重,多为学生、童子军和红十字会成员。附近的青年会门外也一片狼藉,骆爱华与炸弹相距咫尺,侥幸逃生。据称杜美医院损失约150万法郎,青年会附近12人遇难。法国天主堂附近红十字会救护车被炸,多名救护人员死难。派拉蒙公司记者侯尔被炸弹震晕,弹入江中后被救出。6月8日,日机向岭南大学投弹3枚,一名华人死难,外籍教师住宅险些中弹。据称一所新西兰教会医院也遭遇炸弹袭击。

就日机飞越沙面租界一事,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于6月13日回应说,日方正在对此进行调查,并已明令日机不得飞跃外国人产业。然而两天后,8架日机再次飞跃外侨定居点。日机向领事馆附近的中国人开火,那里一向被视为安全区。数位外国医生质疑,如果保护侨民命令是日本政府发布的,那么日军已经失控,这种情形同样发生在南京。侯利华指出,日方称日军飞行员小心翼翼地避让沙面租界,外侨却不时看到飞机在此穿越。日本驻香港总领事回应辩称,飞机在10000英尺的高度飞行时,难以辨认15英亩的沙面岛。既然如此,飞机同样不可能瞄准比沙面小得多的军事目标,日方声明显然自相矛盾。

对于日机轰炸外国设施,日方的解释是误炸。日本总领事称,因为某些建筑并未悬挂外国国旗,飞行员无法辨识。汤姆生等英美医生反驳说,法国和新西兰医院屋顶均饰有大幅两国国旗,岭南大学亦然,日机轰炸是蓄意而为。美联社记者爱普斯坦也证实:“法国医院虽悬有显著之法国旗,唯亦被直接击中。”日方还表示,中国当局在外国建筑附近设有军政机构,日机轰炸难免会波及无辜。侯利华称这绝对是谎言,广州的外国人产业集中在城郊的沙面、白鹤洞和岭南大学,市区除了三家医院和天主教大教堂周边的大型建筑外,几乎没有外国财产。

外侨普遍认为,日军无差别轰炸是为了打击中国人民的斗志,促使其放弃抵抗。但这真的能达到目的吗?侯利华指出:“如果日本人真的以为,这些方法可以使热爱自身文化的中国人与之合作,那就错了。相反,他们无情和野蛮的方式,引发成千上万中国人对日本和摧毁中国者的永久仇恨。”方约翰亦称,日本发言人说轰炸是为了挫败中国人民,这已承认日军只轰炸军事目标的声明是假的。轰炸确实让人们心存恐惧,但人民士气并未低落,一旦轰炸停止,立即重返工作岗位;铁路的确屡次被炸毁,但工人随后迅速修复,并未影响交通。日本试图分裂中国,但人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团结,抵抗的决心也达到顶点。骆爱华认为,使中国人民保持信心的因素除了货币稳定、粤汉铁路交通仍旧畅通外,中国人民的团结和坚韧精神是关键。日本侵略非但没有摧毁中国人民的斗志,反而促成了团结,加上中国人民的坚韧精神,日本人永远无法将其征服。

外侨还将广州轰炸推展至日本侵华全过程,痛批日本颠倒黑白的谎言。包令留撰文《挑衅何时开始》,以事实揭露日本的侵华野心;梁敬敦撰文《日本的声明及其真实动机》,驳斥日本侵华的5点借口,并揭露其真正目的;嘉惠霖撰文《写给世界人士的公开信》,揭穿日本的侵华阴谋,并批评美国的中立法案。香港某大学教授以及某知名牧师,分别撰文指斥日本以反共为名侵华纯属无稽之谈。以梁敬敦的文章为例,他援引《南华早报》的报道称,日本的侵华借口完全是无稽之谈,其真实目的是:(1)获得中国的原材料和市场;(2)将中国东北变为日本移民地;(3)防止中国在日俄战争中骚扰日本;(4)统治太平洋地区并阻止中国最终的强大;(5)利用中国的资源和人力挑战白种人的地位。日本有必要真诚回答几个问题:中国反日不是日本侵华的结果吗?南京拒绝了日本提出的什么建议而遭到日军攻击?如果中国承诺对日友好,日本是否愿意从中国领土撤军?如果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其动机就值得怀疑。

四、外侨对西方国家的吁求及反响

正义会建立之初就确立了5项宗旨,实为该会对西方国家的吁求。正义会公报第4期对这些宗旨略作修改,方约翰撰文对此详加说明。

第一,西方国家在中日冲突问题上合作并联合行动。中日战争实为民主与极权之争,若民主国家不能一致援华,那么将来必须亲自面对日本。联合行动并不意味着参战,而是要制定统一战线和公平的协议。有迹象表明,中苏有可能联合抗日,那样中国难免受到苏联影响。现在将中国拯救出来并不算晚,但必须要快。

第二,所有国家停止与日本的贸易。日本必须承担背弃国际公约后果,取消贸易和贷款将让日本军阀清醒,使不愿参战的日本民众摆脱疯狂的军国主义者。只有列强联合行动,经济制裁才会有效。

第三,帮助中国购买并运输防御物资。战争在中国本土进行,中国正处于抵抗侵略的艰难时刻,若无外援中国将沦为牺牲品。而西方国家出售物资给日本,就是帮助它伤害中国。

第四,坚持中国主权,不承认日本对所占领土的统治权。中国政府已经宣布日伪在法律和事实上无效,这些被占领土仍属于中国。爱好和平的国家应该坚定与中国站在一起,而不是牺牲中华文明。

第五,为遭遇日本暴行的难民捐款,为伤员提供医疗帮助。日军侵华导致数百万平民无家可归,大量难民需要救助。文教团体和救济机构联合组建了难民委员会,但需要更多经费。另外,虽然广州不缺医院和志愿者,但急需资金支持。

在这些吁求中,绝大多数正义会成员将焦点集中于第二、三项,即中断对日贸易并鼎力援华。他们试图让西方明白,日本侵华及中国抗战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关乎全世界的命运。方约翰指出,这不仅仅是中日之间的战争,全世界的自由原则都受到了威胁。数位广州医生的公开信,引用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的话说,如果西方国家持续支持日本,十年后日本将会建立一支足以摧毁世界的军队,包括摧毁西方国家自己。骆爱华也指出:“今日日军侵华,即是向世界人口四分之一来开仗。若果日本以武力征服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目的达到了,将来全世界人的自由都受着威胁,是可以预知的。”

正义会成员普遍认为,列强对日本侵华负有责任。正如苏维新所言,日本不断发起野蛮的军事行动,却在欧洲的干预中一次次规避风险。而美国则置身事外,采取不干涉的中立政策。列强均无阻止日本侵略的良策,却都怕自身利益受损而拒绝对日制裁。日军对中国平民频繁轰炸,西方社会的反应已经没有最初强烈,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方约翰也指出,在中国港口被封锁时,武器弹药和原材料却源源不断地流入日本。在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和上海时,如果列强能够坚定地联合对日,战争就不会爆发。广州医生的公开信评论更为犀利:“日军的成功归功于你的帮助,中国人民的苦难是由于你们的冷漠和你们购买日本货。”骆爱华则说:“现在的美日贸易,给予日本在华犯罪作恶的可能。美国对此,成了日本的共犯。”

正义会对美国长期奉行的孤立主义批评尤深。方约翰认为,世界越来越小,各国为了秩序与和平而紧密联系在一起。孤立主义是错误的,不计代价的和平是没骨气的表现。中国正在被错误地对待,阻止日本的恶行、使中国脱离战争是美国的责任。骆爱华则从现实的角度指出,美国明白日本正对其构成威胁,所以扩建海陆空军,以防日本进攻。若美国帮助中国打败日本,就无须亲自对日交战。而现实是,美国非但不去援助中国,反而愚蠢地与日本做生意。美日贸易利润很高,但只有少数人受益,且这种利润远不及日本胜利后美国的损失,那时美国将同时失去对华和对日贸易。

正义会一致认定,断绝对日贸易、全力帮助中国是遏制日本侵华的最佳手段。骆爱华相信,没有外界帮助日本无法攻击中国,因为日本的战略物资必须大量从西方购买,没有民主国家的贸易,日本将陷入瘫痪。而中国缺少现代化武器、缺少飞机,需要且有权获得西方援助。方约翰也指出,中国若没有其他国家的帮助将束手无策,而日本则占尽优势。断绝对日贸易会给日本人民带来暂时的痛苦,但比起各国与日本开战的痛苦要轻得多。当然,除了经济抵制日本外,还有道德谴责和列强直接派兵两个选项。方约翰认为,仅从道德层面上谴责日本还不够,还必须诉诸行动。骆爱华则相信,派兵援华既不明智也没必要,中国并不缺少人力,中国人也不希望外国人在中国战场上作战。

正义会的呼吁和建议并非其独创,而是欧美社会针对东亚局势的普遍主张,但不同国家和派系对其可行性及后果的认识却存在严重分歧。英国长期奉行绥靖政策,美国则为孤立主义所笼罩,均在遏制日本侵略方面作为有限。英国曾试图联合美国共同遏制日本,但美国不愿发表联合声明,仅对中国予以道义支持。在国联会议上,英美都不愿谴责日本为侵略者,英国也不愿在没有美国保证参与的情况下制裁日本。在布鲁塞尔会议上,《九国公约》签字国同样互相推诿、不愿得罪日本。美国政府因国内孤立主义的压力,同时怀疑英法将其推向前台,因而不肯对日制裁。事实上,美国总统罗斯福一度尝试突破孤立主义框架,于1937年10月5日在芝加哥发表“检疫隔离演说”,提出经济制裁日本的可能性,但却遭到保守势力和多数内阁成员的反对,罗斯福不得不改变主张。

1938年6月日军对广州的集中轰炸,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列强进退维谷的僵局。外媒集中报道日军轰炸平民的暴行,引起英美公众的极大愤慨,更兼中国政府的接连抗议,西方政府面临极大的舆论压力。有学者指出,一些教会组织强烈谴责政府为侵略战争提供战略物资,率先要求美国禁止向日本出口航空器材。在1938年7月美国的一次民意测验中,多数受访者倾向于断绝对日军火供应。骆爱华也与一些美国人联名致函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呼吁美英联手在经济上制裁日本,并努力阻止《中立法》的实施。这份陈述出现在中英文报刊中,受到广泛关注与评论。1938年6月11日赫尔称,美国将劝阻制造商售卖飞机给日本。7月1日,美国国务院表示,如果制造商向攻击平民的国家出口飞机及零部件、航空武器及设备等,可能停发许可证。随之美国政府又突破障碍,于1938年12月14日决定以收购桐油的方式向中国贷款,总额达2500万美元。同年12月20日,英国也向中国贷款50万英镑,次年3月又提供500万英镑的信贷。虽然英美远东政策的改变是出于国家战略的考量,但包括正义会及各大媒体在内民意的力量,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五、结 论

日军轰炸广州期间,广州外侨对华正义会在揭露暴行、呼吁国际援华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正义会成员以教会领袖、医生、学者、记者等外侨精英为主,他们在广州居住多年,并亲历了日军轰炸广州的全过程,对日本侵华真相的认知远比一般外国人深刻。他们关于广州轰炸的记录,是从第三方视角观察日军侵华暴行的典型例证,验证了相关中文史料和研究的准确性,并在细节方面予以补充。虽然他们留下的文献数量有限,但大都是即时生成的、第一手的重磅材料,并通过多种渠道流播到世界各地,不时为西方主流媒体所引用或报道,从而产生连锁反应。在国际社会看来,他们的见证比中文材料更具客观性和说服力。正义会成员能够突破自身局限,站在被压迫民族的立场上对日军暴行予以猛烈抨击,对日本侵略谎言予以揭露驳斥,同时呼吁西方断绝对日贸易并全力帮助中国,体现出强烈的国际主义精神和嫉恶如仇的公义原则。当然,正义会的规模决定了其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发挥力量,但其言论和主张与其他媒体相结合,汇集成一股强大的舆论洪流,对于列强制定远东政策的潜在影响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