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苗族)
高架桥延伸着自己,在江水中立正稍息
而我不得不沿着大陆的边沿线,往未知里走
越来越寂静,穿过短暂的隧道
突然就进入大片平地了
野菊花尚未完全凋谢,在道路两侧眉眼传神
铁轨铮亮,在夜色中成为光源
独行于暗夜,必定是有什么
需要天地之间,最孱弱的那株无名草宽恕
于是我走啊走,用右脚
谅解着自己伤痛的左脚
还有一些隐秘的野心,让我崇拜眼前的长路
无尽的爱让人胃疼
突然我就走到九龙滩了,微弱的星光
正在长江上空,以寥廓的方式布局
我会沿着自己的步点折回去,把爱与痛
重叙一遍。把“好远”读成“好运”
现在,我决定中断和诗歌的联系了
江河丰盈,冰雪将从汉中速冻而来
纯黑的猫蹲在构树下,仰头锁定枝上的灰雀
这不是游戏,而是真的战争前奏
弱者对弱者的杀意,是沉默的
我甚至想象出一次出奇快捷的飞纵
像是地对空的弹头瞄准了无辜的民航
静止和飞翔的美都在遭到侵袭
我故意嘘了几声口哨,类同老鼠的窸窣
灰雀见我,惊惶而起,瞬间消失于江天
黑猫起身,从林间蹿出
回过头来瞪视了我一眼
清澈而又凌厉,还有一点隐秘的怨艾
我已经感受到它极力地收敛了
我若将去长江边的旷野流浪,请移植与我
这样的一双眼睛:纵欲,而足够干净
那么多的天才,因为尘世太过空阔
而忍不住起伏
它得承受人们对露珠的呵护,和强加的
宋词的重量
还得包容我,童稚时对它的砍伐
把婉约派的宠儿,切成碎片喂小猪
如今我看到它在崖边
和江风较劲
一片一片震荡的幅度,达到了极致
却从未生生折断
用芭蕉叶顶着雨水跑进爱的下阕
抑或放在蒸笼上包裹荞麦
在这唯美的语境里,我的余生
重新获得了水意的赞美
在大江侧身的南方,我散逸
于一株芭蕉树下,无迹可寻,唯有读诗
细碎的白花开满了河滩,越过寒冬
它们淡然地向着立春挪动过去
我的身体上有些枯草的气息
那名为“鬼针”的细节,在膝盖处露出来
我仍旧自顾在其中穿行
裤脚布满了挽留我的天然黑发
有点小小的烦恼多好啊
我就可以多花些时间,去江畔躺下
晒冬日的暖阳。黏着我的针脚们
渐渐地出现了松动
手指一刨就掉在水边
大水波动时的轻风,缓慢地吹着它们
货轮驶过后,水纹变成了水波
产生了卷席感
远远看去像是水帘在褶皱中推进
向岸畔袭来
速度不快,我能察觉到一纹水
对千纹水暗中抵牾的力
冒犯看上去往往并不激烈
抵达石头岸边的时候
却陡然发出轰鸣
我定在崖边,细细地凝听水波
从最高线向下遽然消逝时
那哗哗的降调
及至尾音将落未落
后浪恰好奔赴到前浪的一声叹息里
那幽微的水流失
令我的耳廓扩大到了极限
似乎我要极力听明白长江的绵绵语气
似乎真有灵魂这种东西
被震颤到了。音速是神秘的
生长的速度,反证了诗人部分的衰老
“撤退吧”。我说
白色瓷砖上的安全警戒线
被飞水溅湿,在阳光下红得更新鲜了些
整面长江企及不了它
更企及不了我
那些伟大的水,一次次地想要上岸
有时候甚至把自己簇拥成灾难
庚子年大疫之后
我看见过长江彻底淹没这些水位线
而后,渐渐露出来
淤泥遮蔽了那一抹艳红
我花光了剩下的十个节气
从白露到大寒,慢慢审视
它的除垢过程
高天蓝幕之下,它复归于光洁
长江重新成为它的镜像
大河顿首,我亦缓缓自净
就要立春了,孩子们需要一个
少些疫气的辛丑年,我们都
釉面一样温柔地贴在这个世界上
为了看江,我总站在高绝之处
让身体前倾
身旁的黄桷树以更大的幅度
前倾,隐秘地生长
努力地道歉
我们都没有说出自己亏欠了谁
当“欠身”成为习惯
我渐渐学会了自由的致敬
每次,我都会在这里
把上半身的思想,向前送一送
形同抛弃自己
的重力
轻些,更轻些,爱与恨
都簌簌而落
我听到老树的呼吸,是风给的
而我的活着,是借来的
于是,每天,你看到的我
都在向身下的长江,赊欠水质的白银
我一直试图从一堆小圆石中
找出方形的那一枚
我一直试图从一堆五彩卵石中
从红、褐、黄、白、黑中
找出淡绿色的那一枚
大水自由奔袭
却是天下的规则,和模具
极其狰狞的石头
在我手里
已经极致温柔
整个下午,我都匍匐在滩涂上
寻找那枚不存在的石头
也像一枚顽石
被幻想漫长地折磨
成片成片的荻花向谦卑的我扬着飞絮
盛大的冬阳中夹着一缕缕寒风
孤独的保安在躺椅上晒太阳
茶气形成缭绕,人间若有若无
脚下蜷缩的黑狗像是不问世事的老朽
我们出现的时候,没有询问和吠叫
主仆都已经习惯了突兀的路人
绕过这栋老房子,就可进密道下江
他假寐,我们奔赴
像个预言者,他洞悉了我们的弱点
而又对我们选择了放纵
“极乐在险境……”恩同于大水
请勿对神往者进行劝诫
我们浴足,净身,将语言中的龌蹉荡涤许久
回来时,江畔空茫,人和狗了无踪迹
阳光下更易看见自己的衰老
高清
的光芒
是认识论中杰出的思想者
我乐于和他
面对面
并把白色的胡须
亮出来
爱我的人认为我已经接近透明
我却坚信自己
有部分阴暗
和眼前的棕榈树近似
逆光,使大绿
成为大黑
斜躺在树下,河床一般
把自己不断弯曲
并信手,取两枝棕榈
待到暑热,制成蒲扇
一级饮用水源,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单纯得让人不敢直视
幼时我害怕所有干净的山泉,和它们
深邃的洞眼
现在,肉身日渐轻盈,却似多有重负
我对汩汩冒出的天然之水,多了敬畏
每次散步路过,我都感觉自己
踩踏在地下水的上方
加快步履匆匆而去,像是抱恙去急诊
也像是躲避神灵的诫勉
那个老妪,和我母亲一般年龄吧
在水源边的斜坡上,种了几垄小白菜
像是在等待水的分娩,也像是把自己
不为人知的姓氏,种在生命的起源
用看枯荷的眼神看待爱
淤泥是心境
我沉潜的时候,你替我满世界炫技
垂首时,我如地热安慰了你
冬寒里的抽象画,容得下
一个孤寂的人,慢慢捡起脱水的线条
你总是适时出现在暮光中
我的苟活也只需低微的斜照
风来了,定神的是水面
微漾,自我修复
大寒节不像是爱欲的杀手,病痛
也不是因为我们选择了疫情复起的立春
浩荡的江流中,我们分得了余波
种植新莲,半亩方田
夜渐深,谁把已经完全消失的黄昏
请到眼前的寺墙上来
人造光的单色,仿佛是冬阳的残晖
暗中也含有某种丰富
我像是那个暮色中,被光合作用而成的人
又在此刻被灯光分离
成为影子的卷筒,柔软地
想起远处。书法的未尽之意还在门楣上
我走到这里就要返回了,寺门
成为肉身的终点,而又是心灵的暗示
不要走太远,慢下来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暗语
静躬中,我的耳蜗里却只有低沉的江浪声
传递的信息,我整晚都没能破译
天就要黑了,大河渐渐陷入迷离
我渐渐成为城市的零碎
渺小得,像身下的水苦荬
小紫花被黑幕反衬出微妙的光
一点,一簇,一片
若不是天黑,我都没注意到它们
大地的星辰结在草上
加深了这块河滩的神秘
进入别人的内心是不洁的
我出现在旷野的美中是有错的
我默默地绕出来,生怕踩到任何一株
明日立春,定有人踏青而来
安抚我的那片野花
定会再次安抚到新的善良的灵魂
前提是:他得像草芥那样
低下骄傲的头颅
独坐无名亭上,看最高处的天穹
隐约能见蓝色的底子
昼伏夜出的,不仅是不安的心
还有我们共同赞美过的白云
现在,还游弋在高处
被人误认为是阴云
我坚信它们的内部裹挟着
日光的剩余价值,并故意隐匿了
纯净的部分。我定睛
试图看清更多表象里的春意
它们都被斗转星移,让我忽略了
黑与白,其实就是小日子
不过是神灵和我,各执一面
当紧的是,我得为这个亭子命名
作为这首诗的标题——好,隐云
那个读禁渔公告的人,渔获无数
被几排汉字幽闭在江岸内
对他来说,陆地就是一个笼子
只有长江水让他寂然无声
自由无限扩大,纹丝不动的时候像个枭雄
垂钓的故事情节里,有他
春水就要来了,而他不再近水
每到薄暮,他都会到江滩徘徊
与我巧遇,向我讲述放生的细节
我和他谈起诗歌:“孤独是必须的营养液”
“诗歌就像我鱼竿被咬钩时
那种轻微的颤栗。”他说
很久以来,我放弃了“涟漪”这个词
它伪美,远古
还有点俗气
但是今天,我坐在不设防的江岸边
遐想诗歌的形意
“河水清且涟漪”,我自语
多好啊,换任何一个词
都是错误的
水岸有泥,泥中有“蓟”
散漫的叶片早在寒冬就已经长成
这个奇怪的字多好啊
就像“涟漪”那样,出现在对的地方
须得一个人,在喧嚣中
制造大片寂静。那些我讨厌过的
常用词,和常见人,都悉数美好起来
大河赐我涟漪,我报恩于众
水汽混合在阳光里
我顶着谜,一直走
在空无一人,连我自己都没有的旷野
一直走
像诗集里的佩索阿,走向1888年
像我,走向我的落款
太阳向西,我朝东,余晖从我的后背
攀爬到后脑,就消失了
像大河走失于星球
像我,走失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