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志月
我们曾经就读的庙前街小学已不复存在。她,已经搬离了大庙,改名三晋小学了。二连四排,这一面曾经在这里飘扬过的旗帜,这面凝魂聚魄的战旗,却一直在我心中迎风翻卷。
二连四排,这个具有军事色彩与时代特征的班级名称和庙前街小学校一道,承载过我们开蒙启智的童年时光,记录着我们人生始立的蹒跚步履,给我们的少儿时代增添了许多异乎寻常的斑斓色彩。
光阴荏苒,世道沧桑。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拂去尘封,那段年华依然浮翠流丹,历久弥新,在我岁月的星空中闪烁着熠熠光芒。
我们是1964年秋季入学庙前街小学,1970年冬季毕业的。在这里我们度过了十三个学期,六个半寒暑。
二连四排本不是我们班级的初名,但从上世纪的1967年起,这个班级名一直伴随着我们毕业走出校门。这段时光,刻骨铭心,以至于让我们对之前的班级称谓,迷离惝恍,如同对寄宿过的这座大庙的前世今生一样模糊不清。
现在知道,我们读书的这座大庙正是遍布全国最多的庙宇——关帝庙。关帝庙是为了供奉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关羽而兴建的。据现代考古证实,我们这座大庙是在金元时期的基址上明清时代修建的,是太原市区内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关帝庙,因此有大关帝庙之称,现在已经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建国后的五十年代,太原市第27完小迁居于此。当年庙前街小学校就是寄生在这个大关帝庙内的小学,大关帝庙见证了庙前街小学走过的春春秋秋,风风雨雨。
俯瞰庙前街小学,东依兴隆街,西邻都司街,背靠西羊市,直面庙前街;东庙巷和西庙巷蜿蜒曲折,紧紧环绕在大庙的两边。
沿着西庙巷向西,到都司街向南第一个路口,再向西就是水渠巷,穿过水渠巷就是西海街。这就是我们走了六年之久的上下学路线。我们二连四排的同学除了个别散居在东庙巷、水渠巷、水西门、西羊市等街巷外,绝大部分同学都居住在西海街。西海街有36个门牌院,几乎每个院落都有同学,有的院里还居住着两三名同学。
1964年,国家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所导致的经济危机中走出。人们的生活还是布衣蔬食,日子还很拮据。但我们幼小的心灵还沉浸在绿树叶、新枝芽的童话世界:天空中朵朵棉花糖似的白云,飘游在蓝天上,阳光洒在河边的柳树林里,摇动着片片花荫;在家庭、在大院、在街道、在我们活动到的每个地方,都能感受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那时候,我们小学新生,少不更事,还不是很明白:年轻的共和国经历了严重的经济困难后,励精图治。在1964年,大庆石油工人甩掉了中国贫油的帽子,全国工业交通战线掀起了学习大庆经验的运动;大寨大队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成为全国农业战线的好榜样;国防建设迅猛发展,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极大地鼓舞和振奋着人们的斗志;要“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的宏伟目标,也在这一年明确提出,吸引了许多旅居海外的科学家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旋律萦绕在我们耳边,激荡着我们的心弦,鼓舞着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严父慈母们更是爱怜着我们平安健康,期盼着我们快快长大。
庙前街小学就是我们种子发芽、草长莺飞的摇篮。那个年代,我们中间很少人上过幼儿园,大多数都是从家庭直接进入学校。尽管我们年龄参差不齐,有属马的、属羊的、属猴的、属鸡的、属狗的,但我们都是鸿蒙初开的黄毛稚子。对学校的环境设施,教室的课桌课椅,甚至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新鲜好奇;坐在课堂上,两两一对,对着大黑板和那么多的同学一起读书,心里面兴奋不已又懵懵懂懂。
那时期,关帝庙内承载过多少人的读书梦,不得而知。我们的父母长辈奢谈出身书香门第,上两辈子都还在乡下务农,大部分都没念过几年书,有的还是文盲、半文盲。“爷爷六岁去放羊,爸爸六岁去逃荒,今年我也六岁了,公社送我上学堂”,曾是当年语文课本里的一课,也是我们父辈们的写照。我们有条件读书,圆的不仅是我们的梦,也是在了却和完成他们的心愿。是庙前街小学聚拢了我们,给我们提供了圆梦的容身之处,让我们有了母校的温暖;是庙前街小学聚拢了我们,让我们结下了这份难忘的同学情缘。
我们在大庙里读书,起初并没有什么不适应。但随着新鲜感逝去,渐渐地有了些许介怀。庙前街小学的校舍教室都是在大庙的山门、大殿、钟楼、鼓楼、碑廊、厢房、厅堂楼阁等基础上改建而成的。大部分都是东西朝向,教室阴暗窄小,照明朦朦胧胧,地面凹凸不平,冬季连个放火炉的地方都紧迫;前院虽大,东西不过30米,南北不超十余丈;后院木制阁楼,梯窄坡陡,上楼叮叮咚咚,下楼吱吱呀呀,天晩了下学都不敢一个人独行。那时候,每个班平均不到一个教室,要上二部制。学校有六个年级,前院加上后院的楼上楼下,也就十五六间教室。没有操场,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前院平台上建有全校唯一的水泥乒乓球台,同学们下课了想活动玩耍,根本轮不上。校园里到处都是跑跳的人,一不小心就会相互碰着,人满为患。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上下学都不能从正门出入,出于安全分流,要走西小院的侧门。让我们不舒服的是,大院里在其他小学读书的孩子,嬉娱我们是大庙里的小和尚,让我们心情很沮丧。
记得在我们上学后的第二个学期,离西海街最近的海边街小学建成。那里是三层水泥混凝土盖的楼房,教室全部朝阳,宽敞明亮;操场有我们半个学校大,又有许多好玩的体育器材;学校依河傍水,环境怡人。我们庙前街小学有好几个班连同老师一起调配到了这里。我们也很想离开那个陈旧阴暗、环境窄陋的大庙,再不想让别人嬉娱我们。记得我们几个同学曾相约找过调到那里任教导处主任的寇老师,要求把我们班也调到这里。非常和蔼的寇老师给我们说,这里是个新学校,除了新以外,各方面都不如庙前街小学好,劝导我们安心留在庙前街小学专心读书。的确,庙前街小学用现在的话说,师资力量雄厚,办学经验丰富,学校学习氛围好,各方面管理到位。这些优势真的在以后的学习生活和校园发展中体现了出来。
在庙前街小学,我们这一届学子有过两年多专心致志的学习时光。老师们精力满满,潜心教务;学子们也是潜心笃志,刻苦用心。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是当时的教学风气。我们所读的课本是全国通用教材,不是后来由各省市自己编辑教材。因此,从教材内容到课程安排,都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学习条件。
那还是一个世风淳朴、门不夜关的时段。我们从小就自立自强,羞于撒娇卖萌,同学间两小无猜,不计前嫌。那时去学校上学,没有像今天这样要父母长辈们接送。记得我家房屋的后窗,就开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每日里,东方刚刚破晓,就能听到同学们结伴上学、你呼我应的尖声细语掠过大杂院,划破清晨的寂静。一阵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近渐远,由远渐近,向学校赶去;寒冬腊月,鹅毛大雪,蜷缩着脖子,怀揣两个冷窝窝头,踏着吱吱作响的白雪,嬉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留下过盈盈悦耳的笑声。
那时候我们的衣食住行条件家家雷同,粗茶淡饭,荜路蓝缕,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对知识的渴求,对学习的重视。
那时庙前街小学组织的家庭学习小组是别的学校没有的。也可能是“二部制”的原因吧,我们不上课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就需要在家庭学习小组完成。后来取消“二部制”了,我们的学习小组依然保留着。记得当时好多同学都来过设在我家的学习小组,摆一张小桌,大家围拢着坐在一起,背课文、算算术,互帮互学。写作业的过程轻松愉悦,每天都能保证按时完成作业。我们愉快的学习氛围,常引得大院里在其它学校上学的玩伴们的羨慕嫉妒恨,于是风言醋语,说庙里的和尚就是会念经。不管怎么说,庙前街小学营造的良好学习风气和规范的管理,给我们最初的文化知识学习,打下了较好的基础。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有一篇课文依稀呈现在我的记忆中。是第十三课,铁牛来到咱们社。村头上,红旗飘,敲锣打鼓好热闹。村口挤得不透风,大家争着往西瞧。马达响,尘土扬,围着铁牛闹嚷嚷,这个要问驾驶员,那个问短又问长。驾驶员,高声讲,人民公社力量强,今年铁牛到咱社,来年一定多打粮……之所以能把这篇课文基本记住,不知当时使了多大劲儿,刻下了这么深的印痕。
感恩庙前街小学给予我的鼓励和培养。在庙前街小学,我是年级中较早入队的少先队员,学校选送我到太原市少年宫学习。那时的少年宫在我们的心目中是充满神圣的红色殿堂。现在知道,当时,少年宫不仅是少先队骨干培训基地,也是儿童精英荟萃的地方。品学兼优和文学艺术、科技体育的特长生才有机会享受少年宫准专业化的教育和培养。所以那时候能够到少年宫学习,真的是一份荣誉。在那里我参加过少先队员的集训;参加过航模班的学习,自己动手制作的航模在迎泽公园放飞;少年宫里有非常宽敞明亮、铺着木地板的大排练场,我们在那里唱歌,听辅导员讲故事;也到过工厂、生产队接受阶级教育,忆苦思甜……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对红领巾、对庄严的队徽队旗,那份光荣感、崇高感、敬畏感深埋心底。我佩戴的红领巾有一条是少年宫发下的,绸质的,非常鲜艳。平日上学都舍不得戴,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枕头下面,压得展展的,只有到少年宫去的时候才拿出来,对着镜子将红领巾披在肩上,认认真真佩戴好。后来我又被安排参加了太原市少年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上街搞宣传活动。苦于自己没有音乐天赋,在宣传队里滥竽充数,于是就常常去偷看绘画班的同学们画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写字画画。少年宫曾是多少儿童接受启蒙、放飞理想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大部分同学居住在窄小陈旧的大杂院,许多家庭是多子女,兄弟姐妹们一大群。学校都放假了,院子里非常热闹。家长们都忙,根本顾不上管束我们。
小一两岁的,每天不厌其烦地在街上玩打元宝、拍洋片、抓杏核、弹蛋蛋、跳绳绳、踢盒盒、藏猫猫、碰拐拐等游戏;大一两岁的,就成群结伴去大街上寻乐子、凑热闹。
那时候,我们同学们之间相互串门是轻车熟路,家常便饭。大家目知眼见,朝夕相处,无形之中,结下了纯真无邪的感情。不仅如此,我们彼此对每个同学的兄弟姐妹、家庭成员都很熟悉,甚至对父母长辈的脾气秉性都了解一二。
别看我们腿短脚小,长时间的浪迹,我们这一批人成为了太原市鲜有的活地图。东到牛头寨,西至白家庄,南往黄陵村,北去向阳店,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特别是那些名称古怪的街巷吸引我们要去走一圈。诸如:纸巷、靴巷、猪头巷、纯阳宫、奶生堂、典膳所、天地坛、老鼠窟等等。
那段时间,没有课上,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压力,尽情狂欢,乐不思蜀。把学生的身份和读书学习的事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记得是1967年过了国庆节了,庙前街小学突然通知复课。其它学校的学生还在玩儿,庙前街小学率先上课了。复课以后的庙前街小学,给我们儿童时代的学习和校园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和影响。
我们有学上了,有书读了。尽管课本都是“革命教材”,语录口号,社论公报,内容单一。但比起还在院子里闲得无聊,无课可上、无书可读的其它学校的学生,有了归属。
印象最深刻的是,庙前街小学当时复课最早,有工宣队、军宣队进驻支教,学校秩序井然,校园生活丰富活跃的学校。那时庙前街小学最大的亮点是有解放军驻校帮助军训,学校引入了军事化管理;校宣传队出水芙蓉,艺压群校。按当时的口碑评价,庙前街小学比其它学校胜出一筹。
我们二连四排的班级名称,就是在这个时期确定的。在我们之上好像有两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所以他们合为一个连。我们这个年级有四个班,是为二连。一排大部分同学都是家住庙前街的;二排大部分都是家住西米市的;三排大部分都是家住傅家巷和陈家巷的;四排大部分是家住西海街的,我们四个排组成了一个连。我们二连和一连的教室都在大庙的前院。我们连和连、排和排之间都有非常熟悉的同学,我们也常在一起劳动、一起玩耍。
在庙前街小学读书期间,有四位老师给我们当过班主任。第一任是李淑珍老师,第二任是郝桂兰老师。在郝老师育产期间,杨老师、胡老师先后任过我们的班主任。一排的石添彦老师,二排的许鲜花老师,三排的王春芝老师,教英语的廖群老师都给我们临时代过课。
李淑珍老师是我们三尺蒙童的第一位班主任。她和我们相处时间很短,半年多的时间就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她身体不好,请假休息后就没有消息了。有人说她调到工厂了,不知真假。但我们大家都没有忘记她。
郝老师是一位非常认真敬业的老师。她从高年级的一个班调任来接我们班,基本上没有和我们分开,一直到我们毕业离校。她也是一个全能型的老师,我们的语文课、算术课都是由她一肩挑,是陪伴我们时间最长、用心最多的老师。由于杨老师、胡老师与我们相处时间较短,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讳。但她们都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复课以后,郝老师仍然是我们的班主任。感觉那时候,她比以往更辛苦。上午要给我们上课,下午还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还要陪着我们军训、陪着我们劳动,期间还要给她的孩子喂奶去。复课以后,我们的时间比之前紧张多了。那时背诵的内容数量之多,比肩现在儿童背诵的“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唐诗宋词。不同的是我们失去了许多应该有的传承教育的滋润,是一代身心受饥饿、缺文化的营养不良者。
庙前街小学开展的军训活动和军事化管理体制,给我们的校园生活打上了难忘的烙印。全国向解放军学习,部队军营的生活吸引着我们。我们从小看电影《小兵张嘎》《地雷战》《地道战》长大,深受军事文化的影响。男同学想参军,女同学也想当女兵,因此大家都热衷于军训活动。由贾连长带队的一个班级的解放军进驻学校,让已开展军训的我们更加欣喜。庙前街小学太小了,根本没有空间容下这么多班、这么多人同时操练,我们就到新建路礼堂门前的大操场上排兵布阵,在我们学校周边的马路上练习。当年庙前街小学的军训队伍经常雄赳赳气昂昂,高唱着战歌,走在附近的街区,引得许多人驻足。特别是每天的早操,冬季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同学们就集合到学校了。整齐划一的跑步声,伴着一二三四的呼号,像是一列列的火车,头上带着喷腾的白气在寒冬清晨的街道上轰轰隆隆,震撼着所有见识过的人。那个时候,庙前街小学的同学上街,特别是列队走在街上,都是太原市的一道风景线。因此,那时候,太原市举办的许多重大庆典、游行集会活动,庙前街小学都会受邀组队参加。
“红小兵暑期训练营”,这是在我小学时段印象最深的一个活动。大概是1968年的暑假,庙前街小学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也是空前绝后的一次暑期训练营。印象中,三年级以上各连排的学生干部约百十人参加了此次活动。开始几天,还是按照原来的作息时间到校。随后几天,全部集中到了学校。按照要求,我们从家里拿了被褥,用背包带打好,身穿仿绿军装,腰系武装带,身背斜挎包和水壶,带着兑换下的全省粮票,到学校报到。指挥部按照部队训练新兵的教程训练我们,还给我们每个人配发了一支部队训练用的木制长枪,我们也体验了一把参军入伍的部队生活。说实话,那时候,让这么多同学准备好行囊背包带、仿军绿色的服装真还不是容易的事。物质匮乏,衣食不足,愁坏了许多家长。不管怎么样,同学们穿着哥哥姐姐的或是借来的颜色深浅不一的仿绿军装,带着五颜六色的被褥和各种捆绑被子的带子绳子都按时到校了。按照新编的班排,我们都住在后院的二楼。后院是木制结构的楼院,把木地板擦干净,大家就席地打铺而睡。那次最新鲜的就是学习捆扎行军背包。一有时间就把自己的被褥捆了拆,拆了捆。军宣队战士还看着手表给大家卡时间,捆好后还得到院里跑两圈。我们常常不是作结自缚,就是绳开被散。经过反复苦练,我们小小年纪也能基本达到军事教员的要求了。记得我们的军教是罗班长,一个带有南方口音的解放军战士。他很像是我们心中的雷锋,每天都在我们身边,手把手、不厌其烦地辅导着我们。几天下来,让我们学会了自立自律,学会了面对困难和挫折,感觉长大了许多。
最难忘的是我们的行军拉练活动。一天半夜三更,正当大家熟睡的时候,一阵紧急集合的军号吹响。平时也练过紧急集合,那都是在白天。夜里忽然军号响起,大家茫然迷惑了一下,都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捆被子,赶紧收拾整理自己的随身物品,往楼下奔去。点名报到之后,我们相互帮助检点整理了一下行囊,就趁着夜色出发了。这是要到哪儿去?还是绕着学校周边走一圈就回去?不知道!那天刚出校门的时候,脑子可能还清楚一些,可走着走着就迷迷糊糊,什么也不知道了。是在过了迎泽桥转往晋祠路的路口,队伍不知为什么停住了脚步,我忽然碰到了前边的同学,顿时惊醒,睁眼不知自己怎么夜游到了这里。脑子顿时空白,当时想不起来,过后也没捋清楚。这是我平生经历过的睡着还能走路的一次体验,多少年过去了都不能忘怀。不能想象那天夜里我是多么瞌睡,不能想象那天夜里一队背着行军包的小学生衔枚疾走在这万籁俱静、晓风残月的长街,是一幅什么场景。
在当时的特殊环境下,我们二连四排同学和其他连排的同学一道都参加了学工、学农、学军和走向社会的宣传活动。我们去太原东风机械厂,就是工宣队员的那个厂,轮流到车间体验生活;我们去公交车站和人流集中的场所,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宣传革命大好形势;年龄小,没有农村接纳我们,我们就推着小车或提着小筐到街道上捡粪积肥,送到市郊的村庄去。那时候,大家都愿意参加积肥小组的活动。捡拾粪肥要到校外有马车出入的地方,老师也不一定跟着去,自由空间大,贪玩无厌的天性稍纵即显。我们经常到城郊结合部的迎泽大桥去,旁边的洋灰桥上过往的马车最多,不一会儿就能捡到满满的一小车粪。捡完粪,我们就下到汾河西岸的河渠里去捉鱼玩。那时候,汾河西岸河渠里的水不深且清澈。我们在一个同学的带领下,挽起裤腿,由他在水里排兵布阵,把鱼儿驱赶到水边的泥洞里或是浅水处,浑水摸鱼,每次都能捉到好几条大鲶鱼。我们就带着这些鱼回家,有人从家里拿上调料,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鲶鱼就做好了。大家吃得舔唇咂嘴,馋得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想跟着我们一起捡粪去。曾记否,恰同学少年,汾河摸鱼,浪花飞溅,泥腿花脸,童年苦短,童心灼灼。这一幕成为了我们成年以后相见相聚,最爱回放重播的话题。
1969年春节刚过,中苏边界爆发了珍宝岛事件。苏联陈兵百万,战争阴云密布。国内全民动员,进入备战状态。毛主席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各单位、各学校都开始构筑防空洞。庙前街小学也没例外。那年我们上五年级,学习和生活规律也被打乱了,形势紧张的时候,课也停了,都投身到挖防空洞的队伍中去了。构筑防空洞,需要大量的红砖和水泥。没有红砖,我们就到大东关砖厂去捡人家不要的废砖、半砖。我们高年级的几个班同学都去了,砖厂硕大的废品堆集场地上,漫天遍地都是捡砖的小学生。每天远路迢迢、风尘仆仆、层见叠出,很快废砖也捡不到了。也许是我们愚公移山的精神感动了砖厂的领导,也许是我们学校的关系,砖厂竟然答应为我们专门烧一窑好砖。砖厂人手不够,只派师傅给予指导,剩下的全由我们自己来做。于是学校给每个连排都分配了工作。老师们带班,同学们按照分组,像我们在工厂上班的父兄一样,三班倒、连轴转,每天到砖厂的车间班组劳动。我们跟着几名师傅,边学边干,从取土制备开始到坯体成型,经过湿坯干燥、入窑焙烧,干到起砖出窑。从我们居住地西海街到大东关砖厂大约有六七公里,疾步快走也要一个多小时。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交通工具,全凭安步当车。砖厂大都是露天作业,又是大夏天,烈日炎炎,一天下来,同学们都晒成了非洲黑人。没有工装手套,和砖打交道,衣服磨破了,手也磨破了。没有人有怨言,反而是每天热情高涨。有一位同学是我们的榜样,他经常上连班,吃住在工地,常常带着的饭都馊了,也没有抱怨。他学到了许多我们不会的本事,我们常常向他请教。红砖快烧好的那几日,要从窑顶往砖窑浇水,这样出窑的就是青砖。许多同学、包括女同学晚上都没有回家,一直守候在窑上,累了就在砖窑的窑口里搭上草帘子睡一会儿,直到青砖烧成。那时我们想法很简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吃大苦、流大汗,支援战备建设,保家卫国,打败苏修和美帝国主义。经过半个多月的劳动,我们烧的青砖出窑了。如何把这些砖块运回学校去?没有车辆,没有人帮。学校发动全校师生,运用人海战术,硬是用书包把这些砖从砖厂搬了回来。
那几日,全校近千名师生,不论年级高低,不论男生还是女生,都背着掏空的小书包,排着大队像长龙出游一样快速穿行在庙前街小学到太原砖厂的这六七千米长的大街小巷上。回程路上,还没有歇过脚来,小书包里又都装了四、五块砖。队伍像蚂蚁搬家一样又急急匆匆,跌跌撞撞往家赶。常言道,百步无轻担。四块砖二十斤,越走书包越沉重,还没有走出砖厂很远,队伍就走散了。有想歇一会儿的,有想早点赶回去的;有想走大路的,有想抄小道的;有想结伴同行的,有想单身独奔的。那几日,每天都有背着太阳、淋着大雨往返在学校到砖厂路上的搬砖人。鞋走破了,腿走瘸了,汗流干了,脸晒黑了。不知多少天,背着小书包,行色匆匆又走走停停,起早贪黑、埋头走路的这些小学生,都是我们庙前街小学背砖的同学。此情此景,时过境迁,仍难言宣。曲折蜿蜒、络绎不绝的队伍是远景;人头攒动、汗流满面的是特写。那场面、那情景,真的是前无继往、后无开来,惊天地、泣鬼神!
砖的问题解决了,没有水泥。按照学校的安排,用石灰代替,并且要自己烧制。于是我们四排又转战到寻找石料的劳动中。不能想像,在太原市有河流的地方都留下了我们寻找石头的踪迹。
那时候不知我们两只小脚板走了多少路,能走多少路。野营拉练要走路,砖厂劳动要走路,捡拾粪肥要走路,寻找烧制石灰的石料要走路,参加集会游行要走路。这些路程单程都不是三五里,全在十几公里以上。我们没有乘坐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的条件,也没有因此而放弃我们要去的地方。每年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去东山的牛驼寨烈士陵园扫墓。全校一至六年级千名师生,举着红旗,抬着花圈,首尾相继,迎着漫漫风沙,要走两个多小时。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不理解,彰显的是一代人的价值观念。
提高警惕,准备打仗。这个时期,庙前街小学就是我们的战时组织。我们在这里经历了一次战云密布、全民皆兵的阶段。这是我们的一个特殊经历,也是一次人生的考验。二连四排的同学们没有一个懦夫,更没有一个逃兵。
那时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我们是伴随着学习英雄一路成长的。除了在课本上读到的英雄:江姐、刘胡兰、狼牙山五壮士、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等等外,还有我们同时代的英雄:雷锋、焦裕禄、王杰、欧阳海、门合、铁人王进喜、南京路上好八连、草原英雄小姐妹等。他们以其强大的人格魅力和瑰丽的人生价值观影响了我们。“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雷锋的精神影响并改变了一代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取向。潜移默化中,我们不仅懂得了善良、诚实、文明、感恩,也实践了吃苦耐劳、无私奉献和爱憎分明,培养了牺牲精神和家国情怀。
我们这一批人,从出生到毕业,都是从食物紧缺、生活物质匮乏、凭票供应中走来,都是吃粗粮长大的。一家人蜗居在两间斗室小房子里,写作业的地方都要拼凑,穿着的衣服是兄弟姐妹接力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许多同学连两元钱的学费都交不起,需要父母去开证明,申请免费。衣食住行都是父辈们的忧愁事,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同学们大多面黄肌瘦,脸型稍微圆润点的,外号肯定是“胖翻译”或“地主婆”。
不是少年不言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番滋味就是少年的天性:贪玩好耍,新鲜好奇,富于幻想,争强斗胜。与生俱来的天性,让我们对艰难困苦视若无睹,苦中作乐,发荣滋长。
那时的女同学们比较矜持腼腆,爱玩些手上脚下的花活,收藏些糖纸图案。男同学就不一样了,做弹弓,做打火柴的手枪,做能爆炸的石灰水瓶炸弹等等。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嘎子是我们喜爱和追捧的形象。歪戴破草帽,手拿小手枪,能爬树会游泳,能摔跤敢咬人,机灵鬼透,野气逞能。反正他干过的“坏事”我们都干过。上房堵烟囱,下河去摸鱼,扎自行车胎,拔气门芯,用自制的弹弓打过麻雀,也偷偷地打过别人家养着的小鸡小猫,打玻璃,打路人,打一切能打的东西。地面上玩腻了,我们就上房去。那时候我们住的都是平房大杂院,房连房、院挨院,只要从一个院里上了房,想去谁家院里都不成问题。太原市豆制品厂就在我们街上,厂院里晾着许多豆腐干,我们找一根长长的向日葵杆,绑上磨出尖刃的粗铁丝,趁工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从房上扎向盛着豆腐干的竹簸箕里,一扎好多块。工人发现想抓我们,我们蹿房越脊瞬间就逃之夭夭了。每天的衣服、小手都是脏兮兮的,脸也都是五花脸。
我们也有安静的时候,就是跟家长要上二三分钱,到西羊市制鞋厂旁边的小书店看“小人书”。连环画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读物,但我们买不起,就借几本互相传着看。可惜后来小书店也关门了。随着年龄稍大一点,我们更喜欢读大人书。好奇心和求知欲撺掇着我们四处寻觅能够找到的所谓禁书。我的邻居老大爷是在废品收购站工作,他给我们带回来过许多撕了封面的书。《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三言二拍》《青春之歌》《暴风骤雨》《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中外名著就是在那个时期读到过的。那个时候看到的这些书都是没头没尾,好多字不认识,就连蒙带猜。尽管是囫囵吞枣,但在幼小的心灵里还是打开了许多小窗户,看到了许多朦胧的彩色画面。
我们曾啼饥号寒,曾沐雨经霜,曾备尝酸甜苦辣。但内心世界,天真烂漫,快乐清纯,多情善感,个性彰明。我们也曾顽皮捣蛋,也曾离经叛道,也曾自由散漫。我们让家长生气过,让老师无奈过。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童年生活稚拙纯真,光怪陆离也精彩纷呈。
现在回想起来,许多同学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的故事都历历在目,都又随风飘散在了那个可歌可泣的年代里,深埋在了时间的记忆中。
二连四排就是由这样一群充满活力的风华少年组成。先后有五十多位同学是这个集体的成员。在校期间,中间有调走的,有转来的,也有早年亡故的。同学之间从来没有因各种原因有过歧视和伤害。五十多年来,我们有过聚会,也有个别同学从未谋面。现在,有远在他乡的,也有杳无音讯的,也有永远离开我们的。
我们在庙前街小学这个温馨的港湾中起航,这只小船运送我们到人生的另一个更大的码头。在航行中我们沐浴过旭日初升的朝阳,领略过云蒸霞蔚的景色,看到过碧海蓝天的壮阔,听到过波涛汹涌的轰鸣。我们有过颠簸的痛苦和呕吐的心酸,我们也经受住了暴风骤雨的洗礼。我们应该感恩这条小船,感谢把我们都安全地送到了彼岸。
1971年1月,我们毕业离校。大家怀揣着新的船票,急急匆匆登上了一条条新的大船,融入在社会的洪流中。二连四排这一面曾经的战旗,就永远留在了庙前街小学的历史记忆里。
千帆历尽,归来已不再童颜。蓦然回首,我们都已花甲盈年。不禁让人有感而叹,饮泪长歌:忘不了你啊,忘不了!
忆汝/童颜/其/明艳兮,犹/多情在目;
思吾/梦中/其/玩伴兮,仍/念兹在兹;
寻我/母校/其/芳踪兮,仰/苍天唏嘘;
祈之/浴火/其/重生兮,祭/战旗招魂;
冀彼/天下/其/童心兮,免/怊怊惕惕;
愿尔/自得/其/喜乐兮;盼/为霞满天。
每个人的童年回忆都是美好的,我们的童年回忆一样也是美好的。童年经历过的那些甘甜和苦涩,会随着时间的发酵变成淳美的酒,也许会随风而逝,渐渐淡忘。但是希望留存下的那些美好的情感和铸就的精神,会同我们二连四排的战旗永飘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