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顺民 陈克海
工作队驻村,人下来,政策也跟着下来。
他们本来就是来落实脱贫政策的。
工作队驻村之初,就有人问陈福庆,这回下来带多少项目,带多少钱?问了陈福庆一个愣怔。但细想一想,扶贫,不就是带项目带钱下来吗?
过去扶贫,修一段路,以交通内外,筑一段坝,以防雨季里“山水”(注:洪水)下来冲垮村舍,大一些的工程呢,今年新修村校以继弦歌,明年再建筑舞台以丰富文化生活,还有给村民安装自来水、沼气池。规模再大一些,竟或联系企业资助,给村里建大棚,兴养殖业,带动村民增收。项目着眼基础设施,工作多重产业提升。
过去扶贫,左不过如此。效果当然是有的,村民得益,村容改变,农村的产业结构也因扶贫在某种程度上发生着改变。可是,大多数项目下来,操的是好心,却落不下个好。常常听到农民讲,下来项目拨下钱,“不知道最后好活了谁”。也确实,扶贫资金用不好,用不到位,常常引发新的乡村矛盾;再则,任何项目落实到村,建工程,搞项目,搞承包,非能人莫为,与贫困户关系不大;而且,获得项目支持的常常是大村好村,甚至是富村,真正的穷村、小村却难有项目落地。两种现象,被学者称为经济活动中的“精英俘获”。“精英俘获”之下,矛盾在所难免。
农业在岢岚县的县域经济中占有很大比重,广种薄收,薄收得益于广种。岢岚县还是一个农业大县,所以县里对农业生产向来不敢掉以轻心,春播、抗旱、秋收,全县的机关干部几乎是倾巢出动下乡督促。千名干部下乡,岢岚县每年都做得声势浩大。
陈福庆在担任阳坪乡人大主席的时候,也包村,也包户,每每下乡慰问,机关从有限的办公经费中挤出资金,前往村落慰问农户,一壶油不少,两袋面不多,逢年过节,还要加一两箱牛奶,人人有份,户户不落,一旦出现偏差,好心就办下坏事,新的矛盾马上出现。
所以,从省到县到乡,大家都认识到,过去的扶贫方式,是一种“漫灌式”“撒胡椒面式”扶贫,而“精准扶贫”则是“滴灌式”扶贫,精准到村,精准到户,精准到人,精准到项目,精准到帮扶效果。
陈福庆他们工作队一行下来,搞的就是这个“滴灌”,搞的就是这个“精准”。
带着政策下来,怎么精,如何准,需要给在村的、不在村的村民解释半天。本来,解释讲解政策法规,是工作队诸多任务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可是,精也好,准也好,任你说他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见不到实效,都没有什么说服力。
政策的轮廓一天一天显现出来。就建档立卡贫困户而言,精准识别一直处于动态调整中,半年一调,一年一调。2014年,全村54户115口人,常住人口仅6户13人,建档立卡贫困人口17户45人,贫困发生率39%。经过两次评议公示,到2017年有贫困户17户31人,其他则脱贫摘帽。
动态调整,有一整套程序与手续,不像过去“撒胡椒面”,有钱全村有份,有政策大家沾光,现在识别的是真贫困户。在村的,不在村的,再没有人用“有多少钱”“带没带钱下来”问工作队的人了。
因为程序摆在那里,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贫困户建档立卡,有九个步骤:先农户申请,后入户调查,再民主评议,然后由乡村两级审核,初步确定贫困对象之后,公示公告。公告结束,才确定帮扶结对对象,帮助贫困村户制订脱贫计划,最后填好手册,录入数据,把贫困户信息与帮扶措施、帮扶效果信息全部上传到县网、省网,数据随时要更新。
这一套程序与工作细节之繁琐之复杂,不到扶贫点上看,谁都不清楚。刘福有看到,陈福庆他们这三人工作队,闲的时候跟你山南海北扯,忙起来点灯熬油半夜三更还不睡,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跟你拉。
村民住得散,留村的不用说,三个自然村,背操着手一天能跑三个来回,但还有住阳坪乡政府所在地的,有投亲靠友的,在县城里也是东巷一家,西街两户,跑起来很麻烦。工作队进出村落,单位倒是有交通补助,可是县乡公共汽车一天才两趟,根本跟不上工作队的工作节奏。公共汽车来了,他们手头有事走不开,乡里、县里有紧急会,等车又偏偏等不来,罢罢罢,只能自己解决了。
刚开始大家都骑电动车,但岢岚县一过中秋节,百草回头,霜雪相连,寒风梳骨,电动车走十几里进入村庄,腿脚关节落病倒是其次,干线公路上每天有运煤大车源源不断从兴县那一头赶过来,加上冬天路面容易结冰,骑电动车真是特别危险。
冬天摩托车不能骑,陈福庆买了一辆汽车。汽车载着工作队进村,大家都温和地笑起来:啊呀陈书记,开上汽车啦?
这是一款什么汽车?是一辆“奇瑞QQ”,费洋16800元整的二手车。遮风挡雨不费油,还毫无悬念有暖风供应,比之电动车,已然豪华无比。买来一年多,方便工作不说,村里谁家有一个病病痛痛,王大娘要买一袋米,刘大叔要捎一壶醋,曹大叔要买化肥,杨大叔要给羊群吃防疫用药,这辆“豪华无比”的汽车就派上大用场了。
建档立卡,建档同样是动态的,每落实一项政策,都要及时填上去。每一户一个档案,每一份档案里低保金额、粮食直补、“五位一体”贷款扶助、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地膜补贴、退耕还林等等,般般样样,都要及时填上去。档案里记载不说,每一户家里还有“明白卡”,内容与档案相同,谁谁家享受了什么政策,收入几何,一目了然。
工作不能有半点含糊。乡里要考核,县上要检查,省里还要来检查,还有国家级验收,一点点差池都来不得。
山西省脱贫攻坚顶层设计,精准扶贫措施包括两大块。像曹六仁、张秀清这样有劳动能力的穷困户,采用开发式帮扶,所谓“有志想做,有事可做,有技会做,有钱能做,有人帮做”;另外像刘福有、王三女、李虎仁这样无劳动能力的老人,实施政策保障兜底,所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病有所医,居有所安,难有所帮”。
两大块,具体实施起来又分为八大工程二十个专项行动。八大工程为:培训就业扶贫、健康扶贫、社会保障扶贫、金融扶贫、教育扶贫、旅游扶贫、交通扶贫;二十个专项,则覆盖了扶贫、财政、民政、水利、农业、林业、社保、科技、教育、交通、金融、商务、工商、电力、电信、住建、卫生、国土等27个政府和企业职能部门。山西脱贫攻坚,打的是一套“组合拳”,造得声势大,投入力量大,铺得摊子大,分门别类,因地制宜,覆盖到全省58个贫困县。
这些,赵家洼的老乡们未必知道。
他们也不看你声势如何大,摊子如何广,看的是实实际际的效果如何。
贫困户的明白卡(注:记载贫困户享受扶贫政策项目的卡片)就摆在家里显眼的地方。
比如刘福有,上有高堂老母,全家3口人。因缺劳力致贫。享受各种扶贫政策如次:
光伏扶贫3000元。
退耕还林补助13亩,6500元。
渗水地膜谷子补贴3亩,150元。
农资补贴44亩,3156元。
合作医疗报销4471.86元。
新农合参合费用补贴3人,540元。
大病保险报销1人,2663元。
低保3人,8208元。
临时救助1人,1000元。
养老保险金3人,3420元。
高龄老人生活补贴1人,720元。
爱心煤1户,200元。
两节慰问、电费、合作,1615.97元。
共计35244.78元。
王三女,全家3口人,因病因残致贫,享受各项扶贫政策如次:
光伏扶贫3000元。
退耕还林补助25亩,12500元。
渗水地膜谷子补贴2亩,100元。
农资补贴25亩,1755元。
新农合参合费用补贴3人,540元。
大病救助1人,1500元。
低保1人,3396元。
残疾2人,17000元。
临时救助1人,2000元。
养老保险金1人,1140元。
爱心煤1户,200元。
两节慰问、电补、合作,2425.92元。
共计45556.92元。
贾高枝,全家2口人,因病、因缺劳力致贫,享受扶贫政策如次:
退耕还林补助13.9亩,6940元。
农资补贴27亩,1953元。
新农合参合费用补贴2人,360元。
低保2人,5472元。
养老保险金2人,2280元。
爱心煤1户,200元。
两节慰问、电费,685.92元。
共计17890.92元。
李虎仁,家里1口人:
光伏扶贫3000元。
退耕还林补助10亩,5000元。
渗水地膜谷子补贴2亩,100元。
农资补贴33亩,2437元。
新农合报销1人,6517.52元。
新农合参合费用补贴1人,180元。
五保1人,3940元。
临时救助1人,1000元。
养老保险金1人,1140元。
爱心煤1户,200元。
两节慰问、电费、合作、帮扶,895.92元。
共计24410.64元。
曹六仁,全家4口人,因学致贫。享受政策保障与生态扶贫扶助如次:
金融扶贫4000元。
光伏扶贫3000元。
生态扶贫2000元。
退耕还林补助23亩,11500元。
渗水地膜谷子补贴3亩,150元。
农资补贴32亩,2378元。
雨露计划1人,2000元。
新农合门诊报销1人,4479.25元。
新农合医疗补贴4人,720元。
低保1人,2736元。
临时救助1人,3620元。
爱心煤1户,200元。
慰问金1人,300元。
电补、其他,925.92元。
共计38009.17元。
张秀清,全家4口人,因学致贫,享受扶贫政策如次:
退耕还林补助22亩,11000元。
农资补贴34亩,2456元。
新农合参合费用补贴4人,720元。
爱心煤1户,200元。
白有厚帮扶,6000元。
共计20376元。
等等。
几位贫困户所享受的扶贫政策,大致上涵盖了开发式扶贫与政策性兜底两种扶贫措施。
这里需要解释的,有一项光伏扶贫项目,这是山西省整合扶贫资金做的光伏发电扶贫项目,利用光伏发电收入盈余给建档立卡贫困户分红。光伏发电项目惠及全省58个贫困县,总装机容量达到190万千瓦,相当于一个大型火电站装机容量。光伏发电,各县采用的方式不同,许多县份把光伏发电板直接装在贫困户的窑顶之上,被老百姓称为“屋顶上的银行”。
赵家洼贫困户,贫困类型相对单一,所以,基本上以政策性兜底为主。仅是政策性兜底扶助,村民全年可支配收入远远超过人均3200元的现行贫困线标准。有政策扶助,脱贫在即。
政策一项一项落实下来,一项一项落实于每一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名下。村民渐渐明白了,这一次“精准脱贫”可跟过去不一样。
老杨杨玉才说:这个精,就是少。贫困户毕竟是少数,全村弄成贫困户,说出去也不好听,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老支书马忠贤做过三十多年村干部,因为儿子马贵明是乡镇干部,领着财政工资,属于建档立卡“八不进”之列,退出建档立卡户,但老人说:可不是不一样?老话说死了,救急不救穷。这一回扶贫,是既要救急,还要救穷!
2017年6月21日,赵家洼村史上一个特殊的日子。应该讲,是整部赵家洼村史的一个高潮部分。
这一天,习近平总书记考察山西。下午四点多,习近平总书记一行踏进这个不足百年历史的小村庄。在这里,他待了将近80分钟。
村里人,包括工作队的陈福庆,开始并没有感到这一天会与其它庸常日子有什么不同。平时忙忙碌碌,操心的事多,这一天,要操心的事一点也没少。
一大早,陈福庆见刘福有到井边去担水,跑上去要给他担,但刘福有怎么也不让,两个人相持了一会儿,陈福庆只能放弃。
两人说起今年这天气。地里的庄稼“捉了苗”(注:出苗),出苗情况还不错,该间苗了,正是要一场雨的时候,偏偏老天爷扎住口袋一滴雨都不肯下。早晨,天气比平时要冷一些,老刘担一桶水,眯眼看天,说:“这天气,看不看,没雨。”
紧接着曹六仁曹大叔也出门了,要到玉米地里间苗,抬头看看天,还是个不下雨。旧历五月,庄稼最需要雨,可就是下不来。曹大叔叹了口气就下地去了。
虽说有各种各样的扶贫政策落实到户、落实到人,但村里人日常生计还需要靠种地。早春,陈福庆落实春耕备耕情况,全村还有12户还按老规矩按部就班耕田下种,开始一年劳作。在村6户耕作面积不等,刘福有15.45亩,张秀清7.57亩,王三女7.94亩,曹六仁12.67亩,杨玉才18.94亩,李虎仁和回村种地的兄弟李云虎3.77亩。不在村的,马贵明5.65亩,田贵林8亩,张二全(縻)15亩,赵亮香3.5亩,马忠贤老人也回村种地,但地是女儿的。另外一家在村包别人地种,户籍不在赵家洼。就这12户,全村共计种植面积98.49亩。
天旱,旱的不独是贫困户,旱的是全村人。
如果再过一个月不下雨,今年的庄稼就要歉收了。刘福有说,如果再不下雨,就只能是个祈雨了。祈雨这个事情,陈福庆没见过,但听说过。赵家洼素来是“养穷汉”的地方,这一带过去山林密布,除了天气寒凉之外,降雨倒不见得少,保德、兴县临近陕北的地方有祈雨风俗,赵家洼的人都知道,但也就是随口一说。
可是今年确实是旱。
陈福庆究竟是农家子弟,几乎是出于本能,每年春天,他会不由自主关心地里的墒情,下一场雨,卧一场雪,眉头也不由舒展,心情格外好。天旱、霜冻、冰雹,即便坐在办公室里,他会不由自主望一眼家乡所在,如坐针毡。土地给人太多的东西,虽然不在土里刨食,但土地上的悲喜是植在血脉里的,由不得人。
久不下雨,陈福庆着急。但眼前两件事,他得马上办好。
一件,扶贫蛋鸡的问题。
早在4月份,县人大给留村的贫困户每户发放15只蛋鸡,都是县人大统一从鸡场购进的产蛋鸡,发放当天就可以下蛋,15只鸡每天可以产蛋7到8颗。发扶贫蛋鸡的目的,是考虑到村里留守的都是老人,一来,可以自己留一部分,增加营养;二来呢,攒到一定程度,再到集镇上去卖,怎么也够平常下油盐酱醋“嚼裹”(注:支出)。
本来呢,鸡的品种还好,都是一水的红翎母鸡,实际上也是本地土鸡品种,但发放到贫困户家里,问题就来了。一是丢蛋,这鸡不好好往鸡舍落蛋,草地里一颗,土窝里一颗,哪里舒服它往哪里走;二是丢鸡,王大娘前天丢了一只,昨天又丢了一只,乡防疫站人来打鸡瘟疫苗,当下又给打死一只,15只鸡,只剩下12只,把个王大娘心疼得。刘大叔家的呢,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只最大的鸡还一步一摇过来向刘大叔讨食吃,吃罢饭,转眼就不见了。三呢,就是鸡病,刚捉回家,下蛋下得好好的,过了一个月,说不下就不下了,十几只鸡,一天下一两颗,还“不住气”(注:不间歇)个喂食,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总之,蛋鸡们来到赵家洼,不安生就是了。
因为这个鸡的事情,陈福庆回城里办事,专门请教过曾一起工作过的畜牧员,人家说鸡到了一个生疏环境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才可以正常下蛋,现在还处于适应期,不要着急。
接下来,是王大娘的情况,实在让陈福庆放不下心。
王大娘丢鸡还是其次,她的情况太特殊了。
新任县人大领导刚一上任,就带着县人大同志来定点帮扶的赵家洼村,自己一口气定点帮扶王大娘、赵成仁、赵拴仁、曹六仁四位贫困户,成仁、拴仁两个是老年单身,缺乏劳动力致贫,曹六仁三个孩子上学因学致贫。
王大娘就特殊多了,老而无依,又患有风湿性心脏病、高血压,药不离身。2016年由合作医疗报销2083元,临时救助200元,乡政府救助1000元,常用药硝苯地平缓释片。治疗问题暂时缓解,但还要“务育”(注:养育、扶养)两个残障孙辈,种植9亩多土地。
2017年开始,工作队的一个共识,要彻底帮助王大娘解决问题。
此前,陈福庆已经“承包”了老太太的担水问题,余下尚有几项需要解决。
首先是种地。一个68岁的老太太,还种着9亩多地,田力劳作已经勉为其难,耕种锄耧收获,过去都得靠她自己。还有种子、化肥、雇人这一系列支出,收种9亩多地,真够老太太忙乱的。
牛工,县人大领导大包大揽,说自己出。刘福有喂有两条耕牛,县人大领导跟老刘商量,由自己掏腰包,一年1500元租下老刘的牛,为王三女把耕地的问题解决,然后是种植、管理、收获,那就是几个工作队员的事情了。
再就是两个残障孙辈。
在讨论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发生之后,大家更觉得应该把两个孙辈安置好。
王大娘把李虎仁狠狠骂了一通。
6月初,县人大领导通过民政部门,为两个孩子联系好忻州市特殊教育学校。陈福庆去做王大娘的工作,王大娘就是动用一辈子积攒起来的经验,也绝对想不到,国家还专门有为两个娃娃办的这种学校,先是吃惊,再是不舍。两个孩子其实就是自己养大的,推干就湿,佝劳苦辛,一直养到十岁出头,没离开过自己一步。两个孩子离开自己怎么生活?她想象不来。两个孩子离开赵家洼,远天远地跑到忻州,多长时间才能见一面?想来想去,她犹豫再三。
送两个孩子的事,在村的几户人家都知道了,大家都劝王大娘让孩子受点教育,掌握一定谋生本领,这是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啊。
谁知道,李虎仁说了一句话:“怎么解决?再简单不过了———要是我有这么两个娃,就把他们带到火车站,推上火车,拉他们到哪里就去哪里哇!”
李虎仁的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就是那么个不会说话的人,也不跟他计较,但这话无疑戳到王大娘的心窝子上了,她顿时勃然大怒,气得扯新芦带瓢,风搅雪,雷夹雨,把个李虎仁咒得无地自容,落荒而逃回到大赵家洼的土窑里,唉声叹气怪自己说错了话。
也是这次冲突,王大娘决定送孩子到忻州去。也是啊!将来自己老了,走不动了,带两个娃娃,该怎么生活?
2017年的6月5日,王三女的两个孩子,曹永丽、曹永兴,被送到忻州市特殊教育学校。要说,这事慎重,漫说是王三女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即便她行动便利,一个农妇只身带两个孩子坐车走一百多公里到陌生的他乡城市,工作队实在不放心,定点帮扶的县人大领导更是不放心。
人大出车,人大出人,走的那一天,是县人大领导陪同王三女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去,来回走了一天。
陈福庆太知道王大娘心里的纠结了。正好他在城里有事,几天没回工作站,6月8日一回村,第一个看的就是王大娘。王大娘的精神状态还好,孩子虽然送到学校,吃住“公家”都管起来,还有人照顾,放心是放心,但老太太的表情还显疲惫,还有些戚然。
王大娘说:咱亲眼见,谁谁校长谁谁主任对这件事情很重视,人家关心,咱也放心。可是……可是啊,身边一下子空了,院子里听不见孩子们的叫唤声音,真还有些难活(注:不好受)。
是啊,王三女真是一个苦命人,两个顶梁柱十年之间走了一对,穷家连个残障儿媳妇都留不住,现在,两个孩子又送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身边的亲人,接二连三以不同的方式离开自己,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守着破败孤院,心里怎么好受得了?
从那一天起,每天早晨,陈福庆一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王大娘家的烟囱冒没冒烟。冒烟,说明王大娘起来了,如果没有呢,他就着急,要在大门上喊两声,等王大娘答应一声,他才放下心来。
第一书记陈福庆操的不是一道道心,日理十几机,机机都上心。6月21日这天也一样,他关心完旱情,看完王大娘,问候了刘大叔,才回工作队驻地收拾屋子,做饭填肚子。他而后组织工作队的成员给王大娘玉米地里间苗,再给曹大叔家里清扫了一下院子。
然后,总书记一行踏着乡间道来到赵家洼。
总书记来赵家洼,入田间,问苦寒,先后探访了王三女、刘福有、曹六仁三户贫困户。
在王三女家,总书记亲切地称呼王三女为“大姐”。
总书记一句话,暧的不仅是王大娘一个人的心。
陈福庆在《民情日志》中如此记述这一天。
下午两点多,接到通知,要求待在站内,有人说总书记来了。我一惊,怎么没人说啊。
到了四点,听见有人喊:快点,总书记到咱们工作站来啦!
我赶紧跑出去,只见总书记正从石阶上往上走。总书记一一和我们握手,说,辛苦了!我赶紧应答,不辛苦。大家忙把总书记让回屋子里。总书记详细看了屋子里的摆设,最后与我们亲切交谈,询问我们工作中有什么困难。县人大领导赶紧答应:现在党的政策好,只要我们落实好政策,就一定能帮乡亲们摆脱贫困。
然后又听总书记讲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深感责任重大。
总书记来赵家洼考察的新闻报道轮番播放,远在他乡的赵家洼乡亲都给陈福庆打电话,问为什么不早早告诉他们。而在岢岚县,总书记视察赵家洼和宋家沟,新闻一遍一遍播放,阖县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熟稔于胸。
陈福庆的《民情日志》如是记述在外赵家洼村党员的反应:
杨旺才:57岁,1989年11月入党。现居鄂尔多斯东胜区二女儿家,阳光新城B区。他从央视、微信已经知道总书记来村情况。
马飞:34岁,2014年12月入党。现住东胜区,在遇见旅游有限公司打工。他从父亲那里已知悉总书记来村情况。当天央视新闻、山西新闻看了好几遍。
刘永兵:46岁,1997年11月入党。现居巴盟(临河区),打工。从央视新闻已看到,那几天本来打算回村,没有回来,感觉有点可惜。
赵慧:女,30岁,2010年6月入党。现居太原许西村,租房居住。介绍习总书记来村慰问情况和本人在外生活情况。她已从微信群得知,感觉挺光荣的。
还有,远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马飞,也就是马贵明的大儿子,算是赵家洼最年轻一茬人里最成功的一位,大学毕业,怀揣梦想远走他乡创业打拼。这一日上班回来,突然看到《新闻联播》中播放总书记考察山西的消息,他顿时呆住了。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故乡如此隆重如此浩大出现在面前。
刘爷爷、曹伯伯、王奶奶,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跟总书记在那里拉家常,黄土地绵延,禾苗在生长,还有那些收藏自己童年记忆的泥街陋巷。镜头闪过,这位来自山西岢岚县赵家洼村的小伙子,在鄂尔多斯城市的灯火里,仿佛瞬间回到故乡,他含着眼泪不错(注: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生怕漏掉哪怕一帧图像。
在此之前,马飞,还有他两个弟弟,还有在赵家洼出生、在赵家洼一起长大的那一群年轻人,共二十几位,他们建有一个微信群。但是,平常大家各忙各的,群里消息寥落,冷冷清清。6月21日之后,微信群就像炉膛里扔进一捧柴火,添进煤,加进炭,嘭地点燃了,呼朋引伴,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仿佛回到少年做梦的年代。
大家都感到温暖与荣光。
6月21日这一天的经历,将在赵家洼人的嘴里念叨好长一段时间。陈福庆也一样,电视里播出过他陪总书记前往贫困户家里的镜头,走在街上,会被许多人认出来。一段时间,他都感到很不好意思。
他的压力其实不小。
跟王大娘发生“冲突”的李虎仁,住在大赵家洼,一个人,74岁。兄弟三人,虎仁、根虎、云虎。老二根虎离开赵家洼迁到北道坡,老大虎仁、老三云虎还在赵家洼。留在村里的两兄弟至今未婚。老三云虎“活泛”一些,外出打工,在三村五舍的同龄人中颇有号召力,担任着赵家洼村主任。大哥虎仁的日常生活用度,全由这个三弟弟来照应着。
李虎仁所居的大赵家洼,陆陆续续出迁,只剩下他一个老汉独自守着村子。李虎仁住的仍然是爷爷手上留下来的土窑洞。
黄土高原上的土窑洞堪称建筑史上的奇迹。黄土直立性好,掘土而居,门窗合一,采光好,保暖性强,若一一列举,蔚成大观。其实窑洞建筑与其它形制的建筑一样,有甚为讲究的,好一些的村落,或土窑,或石箍窑,或靠崖窑,沿山势排列开来,吕梁山区好多村落都成为十分了得的古民居聚落。也有很勉强的,靠崖畔掏进去,一孔或者两孔,或者三孔,外面稍事收拾,泥抹墙面,深居沟底,这种窑洞简陋至极,是窑洞建筑里最不讲究的“一炷香”。“一炷香”泥墙泥地,“孤眉单眼”,如一缕轻烟,一派萧索。春天一场风刮过,在庞大的黄土覆盖层那里,简直无法分辨出来,夏天一场雨下过,泥泞遍地,无法下脚,连狗走路都打滑。雨杀霜打,几十年下来,这种窑洞居所极不安全。
赵家洼第一代移民过来,大都住的就是这种窑洞,随便开挖,先安下身来再说,沟沟岔岔里,转一个弯一户,再转一个弯,又是一户。直到“生产队年代”,大家才三家五家从沟沟岔岔里搬出来,起瓦房,建新舍,成为村巷相连的聚居村落。
但李虎仁一直住的是他爷爷手上留下来的“一炷香”。这“一炷香”,烧了没有九十年也差不多。李虎仁就出生在这孔窑洞里。村里人一天比一天少,李虎仁本来性格就“绵”(注:随和,懦弱),内向,这就跟人交流更少了,若不然也不会对着王三女说出那样唐突冒失的话来。
俗话说,“男儿无妻财无主”,李虎仁一个人一辈子下来,孑然一身,纵是七尺男儿躯,就像没有主人的财富一样,既无法生利,也无法自生,浑身的毛病不只一端,他的整个人生处于严重的挫败状态。把他评成建档立卡贫困户之初,村里人就有意见,原因是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懒”人。懒人都可以列为贫困对象加以帮扶,那不是鼓励懒惰吗?
议论纷纷。
但大家谁不知道李虎仁的情况,74岁一条老光棍五保户,你不扶他扶谁?你若不去扶他,他可怎么办?议论一阵,也就不再说什么,剩下的事情则全部交给工作队了,相当于把一个人托付给了陈福庆他们。
李虎仁一个人住在大赵家洼,几乎每天都要来位于小赵家洼的工作站坐一坐,陈福庆,或者村主任弟弟李云虎,则每隔一两天过去给李虎仁把水缸担满,再给他收拾一下院子。
李虎仁被陈福庆唤作“老李”。老李一辈子无儿无女,跟人交流也少,孤单寂寞,忽然有人叫他“老李”,之前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顿时感觉自己好有尊严。当然,刚开始多少有些不适应,以后也就慢慢习惯了。
而且叫他“老李”的这些县人大干部,平常照顾他生活,逢年过节还送米送面送油过来。李虎仁心里的感激自不必说,处的时间长了,一天不见陈福庆就觉得生活缺下了内容,不知道该怎么办。两年多时间下来,这个平常在大家眼里有些懒的五保户话也渐渐多起来,跟人交言接语,也关心村里的事,变化不小。
2017年春天,陈福庆逐户落实村民的耕种面积,李虎仁退耕还林之后,还种着6亩多地。陈福庆问他准备种些什么,李虎仁讪讪地笑起来,直是个搓手。原来,老李李虎仁是要种几亩西瓜。种几亩西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李才说:我是专门给咱工作队种的,你们给我送米送面送油,还送牛奶,我还不能种点西瓜来酬谢一下?
老李要种西瓜,陈福庆吃惊不小。因为他太知道老李了,每年种地,东刨一爪西耧一耙,种瓜那是个技术活,老李怎么能种得出?但老李做这样的决定显然不是心血来潮,不知道思谋几个黑夜才下的决定。
这个懒人总算是“动”起来了,陈福庆打心眼里高兴,正像曹六仁写的顺口溜那样,“扶贫先扶志,有志无难事”。老李这是有了生活的心劲儿了,不说酬谢工作队吧,能种瓜,还能换几个现钱,这是好事情。
陈福庆说:好哇,老李,好好种,等你开园下瓜。
懒人老李要种瓜,让扶贫队员宽慰不少,而王奶奶的病,让他们的心又紧了起来。
此王奶奶,就是刘福有大叔的老娘王花仁,赵家洼村年龄最大的老人。在刘福有那里,老娘就是自家的顶梁柱,现在已经失能卧床,县人大通过残联给配了轮椅,天气好的时候,由儿媳妇杨娥子推出村口晒晒太阳。
70岁的儿媳妇推着91岁的婆婆间天出来晒太阳,贫瘠寒素的山沟沟里,树木、草坡、禾苗,还有房顶上的炊烟都会现出十分柔情的。
王奶奶突然发起高烧。她本来就有肺气肿,这一发高烧,还不一定要引出其它病来。陈福庆赶忙给乡卫生院李鸣飞院长打电话,李院长开车从乡里10多分钟就赶了过来。病来得凶险,一时无法确诊,李院长建议快把王奶奶送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当下,陈福庆和人大的周继平两个人陪着,李院长再开车把王奶奶送到县医院,住进病房,忙前忙后,直到下午三点上班,王奶奶被送到CT室,到了晚上结果才出来,老太太是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疗。
王奶奶病倒,王三女王大娘接着出了状况。她说一直“没精神”,病病殃殃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赖病”?
也是,家里十年之间前后走了两个顶梁柱,老太太对自己很没信心,成天念念叨叨。
陈福庆着急,包户帮扶的县人大领导更着急,把老太太送到忻州检查一次,开了一些药,也没有诊断出个子丑寅卯来。过了些时间,县人大领导让陈福庆干脆带老太太的病历到太原的山西省肿瘤医院让看一下,搞清楚老太太的病。
太原诊病,当天来回,病检结果得等几天。工作队在村里的工作,每一件事都很要紧,每一件事都得认真对待。过了几天,陈福庆需要到太原去取化验报告,又是一天的忙。
陈福庆的《民情日志》记述当天情形。
8日早8点,小张磊(单位司机)下来,我简单整理一下,便坐车上了高速。路过奇村服务区,渴得不行,买了一瓶水。快到太原怕走错路,小张磊打开了手机导航。
10:20左右到达省肿瘤医院。拿着王大娘的身份证和交款收据,直接去三楼病检科取了化验单,化验单上并没有不好的词语,我心里也轻松了一下。到一楼去挂号再让医生看一下,门诊医生说现在不能挂号了,下午3点再来吧。
和小张磊到外边吃了午饭,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快3点,到一楼大厅排队挂了号,来到二楼等叫号。坐了一会儿,医生叫号,我拿出化验单让医生看。医生说,没有大问题。我又问,需要怎么治疗呢?医生说,吃点药吧。我说在忻州开了近600元的药,都是消炎药。医生说,那按照医生的安排,把药按时吃了。又给开了一种叫巴洛沙星胶囊的药,按说明吃上。
从医院出来,我将情况向县人大领导做了汇报,并把化验单照了相,发给县人大领导。
6:50左右回到赵家洼村。正巧碰上小王记者在村子里采访。小王记者询问了王大娘的化验情况,并仔细看了化验单。
本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告诉王大娘,小王记者说,等明早吧,给大娘一个惊喜。这下她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王大娘的病暂时可以让人放心了,心焦的事又来了。
天旱了一个五月,又旱了一个六月,再持续到七月。7月17日中午,陈福庆到县委组织部办事回来,好几天没见老李,怕他有什么差池,和村主任李云虎到大赵家洼看望老李。结果这个老李呢,是怕上山栽树的人来来往往踩了他的地,这几天就守在家里看门。更主要的,他还是惦记自己的二亩西瓜。他特意领陈福庆和自家兄弟看他的西瓜地,一个劲说,看看看看,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开园啦!长得怎么样?
旱情持续,西瓜长得很不喜人,但老李却信心满怀。
看完老李,陈福庆、李云虎两人往回走,走到半道,一阵爽风吹过,接着就来了一阵雨,雨打在脸上,心里好爽快。可是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这场意想不到的雨,把全村人都召唤出来。两人进村,已经见王大娘、曹大叔、刘大叔都出来了,地边聚下一群人。
陈福庆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问大家:怎么下了一下下就停了?
是着急,问话也没头没脑,仿佛这雨操纵在众人手里似的。
王大娘说:只下了一个地皮湿,根本救不了命。她指着自己的几畦菜地说:看看,菜也快晒干了。
这种雨不起作用,老百姓叫它作“扫院雨”,刚刚达到打扫院落不荡尘的地步。
可不是,王大娘地里的黄瓜长到二尺多高,花菜、白菜刚刚间苗,都是无精打采。陈福庆也二话没说,叫上正在村里的人和驻村的周继平,从刘大叔家拉来平车,又到宋木沟村借来储水塑料大罐,到井边取水。一桶一桶接满,再一车一车拉到地边,几趟下来,总共拉了几大罐水,黄瓜、花菜、白菜挨个儿浇一遍。
开始是雨水淋,再是汗水淌,陈福庆和周建平两个人的身上都湿了。王大娘说:唉,不当人子,我们老给你们添麻烦,你说说,我们这些人也没做过啥贡献,国家又是搞扶贫,又是给政策,还派你们下来,咋能叫人过意得去?
陈福庆不善言辞,不讲大道理,但王大娘的话让他感到很沉重。
王大娘、刘大叔、曹大叔,包括老李,其实心里都怀一颗感恩的心,他们纯朴、善良,从来不把感谢的话放在嘴边,他们会今天给工作队端一碗凉饸烙,明天送一笼莜面过来,老李还专门给工作队种上二亩西瓜,东西不值钱,但那都盛着满满的情、满满的意。
他们怎么没做过啥贡献?想当年,赵家洼人从保德县、宁武县、河曲县,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虽说是为了吃一口饱饭,但他们不知道,抗战时期移民垦荒,实则是当年中共边区政府“大生产”运动的一部分,为边区建设乃至全国抗战做出过大贡献;“生产队”年代,大小赵家洼、骆驼场从“立社”开始就交公粮,一直交到1982年;改革开放之后的“三提五统”各种费税则交到2003年。赵家洼和全中国的农村一样,为国家建设贡献过食粮,贡献过劳力,还贡献过土地,怎么能说不创造价值?赵家洼的农民和全中国的农民一样,是国家的柱石。
从这个意义上讲,惠及岢岚全县乡村乃至全国贫困地区的扶贫工作,还带着一重政治伦理意义。
而今,一项声势浩大的扶贫工程即将落地,赵家洼村在2017年9月之后将从民政部门的地理名录中“销户”,最后彻底消失。
老李的瓜究竟没有长成,也是因为天旱,更是手艺不行,到西瓜开园的季节,他种的瓜比一个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
陈福庆故意逗他:老李,你种的瓜呢?
老李的脸腾一下就红起来。
总书记一行考察山西,脱贫攻坚是重点,而到赵家洼视察,易地移民搬迁又是重点。
6月21日,在赵家洼扶贫工作站,县人大领导在回答总书记问话时,非常肯定地回答:得搬!不搬不行!
陈福庆在汇报材料里这样总结赵家洼村,叫做“六多,三难,三不通”:坡多、灾害多、外流人员多、老人多、病残多、单身汉多,上学难、就医难、娶媳妇难,网络不通、动力电不通、电话不通。
一村如此,全县共有115个村庄莫不如此。
一方水土养不好一方人。
一方水土实在是难养好一方人。
“得搬!不搬不行”,这话发自肺腑。
脱贫攻坚,八大工程二十个专项,其实围绕一个目标,叫作“两不愁,三保障”。两不愁:不愁吃,不愁穿;三保障:保障义务教育,保障基本医疗和住房安全。
“两不愁”不发愁,“三保障”有问题。
“两不愁,三保障”仅仅是国家脱贫攻坚总目标的一个描述性表达,转化为量化指标,分得就细了。
具体到山西省,具体到岢岚县,这个标准分为三个层次的考核,即“户脱贫、村退出、县摘帽”,每一层次的考量相互联系,相互发扬。
户脱贫,具体指标为“一超五有”。
一超,有基本稳定的就业渠道和收入来源,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稳定超过国家扶贫标准且吃穿不愁。
五有,有养老保障,符合条件的家庭成员享受低保、五保、养老等政策保障;有安全饮用水;有义务教育保障,家庭无因贫辍学的学生;有基本医疗保障,参加城乡居民医疗保险,重大疾病有救助;有住房安全保障,且户容户貌达到“五净一规范”(注:院内净、卧室净、厨房净、厕所净、个人卫生净和院内物品摆放规范)。
村退出,则叫作“十三有”。
有集体经济收入且集体经营性收入破零,财政转移支付使用符合规定;有带动农民增收的产业;有通村硬化路,具备条件的通客运班车;有安全饮用水;有动力电;有住房安全保障;有通信网络;有医疗保障;符合条件的贫困户人口有低保养老保障;60周岁以上贫困人口有养老保障;有达标的村级卫生室,合格的乡村医生;有义务教育保障;农村实现有电视电话网络、有日用百货销售、有文化活动场所、有村规民约“四有”。
户脱贫、村退出达标指标分得如此之细,至于整个县脱贫摘帽,要求更严,总共有14项指标。项项量化,项项严格,不暇细举。条条款款,皆是真金白银的国家投入。
县人大定点帮扶赵家洼,县人大领导是第一责任人。就赵家洼村的具体情况,做到“一超”问题不大,“五有”却有难度,首先住房安全就是大问题。
村退出“十三有”,每一“有”背后都是大量的国家投入,等于重建一个新村。
比方,路得重修。简易公路只修到小赵家洼,进大赵家洼、骆驼场还是土路。过去修的村村通简易公路,按当时的标准,1公里预算仅为1万元,长期不养不护,坑坑洼洼。从干线公路到小赵家洼有5公里,小赵家洼到最后的骆驼场,又是5公里,还不算跨岚漪河的涵拱桥,十多公里按现行通村公路预算标准每公里40万元计,投资达400万元之巨。
再比如,“十三有”,有动力电。十多年前农网改造,赵家洼村已经完成照明电改造,如果再通动力电,变压器扩容,线路重架,又是一笔大投入。
再比如,“十三有”,有安全饮用水。大小赵家洼人畜饮水,主要靠上世纪七十年代打下的老井提供,水源为山间地表渗水。打深井取水,赵家洼地区没有地下矿藏,地下水层破坏倒不大,但即便打一口50米的水井,投入也同样不菲。
“十三有”指标,样样无法达到。
公共汽车无法通达,学校无法建立,集体经济归零,村卫生室没有,网络信号飘移不定,是个“要甚没甚”。反过来讲,即便“要甚有甚”也是不可能,村里只剩下6户人家13口人,一应公共设施全部建设下来,不用细算,没有一两千万元的大投入休想建成。而岢岚县属于国定贫困县,农业大县,一县的财政收入刚刚“破亿”,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资金投入到一个村落显然不现实。况且,岢岚县像赵家洼这样的村子还有115个,即便村村实现“十三有”脱贫退出,阖县马上就进入另外一种极端贫困。
赵家洼全村17户未脱贫户,总共31口人,就有18位老弱病残,只有9人还有劳动力。留守村庄的6户13口人,只有杨玉才、曹六仁和张秀清还有劳动力。其他几户,王大娘、刘大叔和刘大叔老娘的身体,李虎仁的住房安全就够工作队操心的。
赵家洼村,不足百年历史。过去基础设施差,比之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而今更差。
得搬!
不搬不行!
县人大领导深有感触,一开始扶贫,也跟过去一样,落实低保、大病救助各项扶贫政策,然后给贫困户送米送油送面,早就感觉这么个扶法不能长久,小修小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扶贫工作,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经济维度的单纯业务性工作,而是一个社会问题,贫困户有了钱,但生活品质上不来还不行。
只能换水土,换地方,谋划另外一种生活。
比如王三女,县人大领导定点帮扶户,县人大领导出牛工钱,这帮王大娘解决了很大问题。但老太太总觉得不种地不像个农民———事实上,在赵家洼,你不种地还真不行。但工作队的帮扶也是有限度的,天天忙前忙后,最后千说万说,王三女同意把9亩多地连青苗出售,最后卖了不到7000元,除去各种支出,9亩地纯收入也就2500元。王三女算了算账,一年下来也就是这么多收入,没有长余。
换水土,还得换产业,让农民进入新业态,一年下来怎么也比这个强。
习近平总书记考察赵家洼之后,赵家洼村和岢岚县115个村庄被列入整村搬迁计划。
村子要搬,本着“自觉自愿”原则,愿意到县上集中安置点,还是愿意回阳坪乡中心镇,随大家意愿。
总书记考察形成的兴奋还没有多长时间,搬迁的消息一出,村庄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笼罩了。这种情绪从7月开始,一直持续到9月。这中间,下过一场透雨。时间是8月22日。
持续干旱烤得人心焦,下起雨,则淋得人心焦。驻村干部来了两年,每一年雨季,是他们最操心的时候,刘大叔的房、王大爷的房,还有王三女的房,都陈旧破败,还有大赵家洼李虎仁那孔“一炷香”窑洞,都担心出什么问题。
驻村干部担心,县城里的人大机关也都操赵家洼这边的心。不说住房安全不安全,仅是每年房顶漏雨就让人心烦。在雨季到来之前,县人大必须备好另外一种物资,从县农资供应站买几卷厚实一些的塑料布分发到各家,然后再一块一块裁剪铺在房顶上。雨下了一天,又下了一天,县人大领导一天几个电话打给陈福庆,随时了解情况。
陈福庆的《民情归志》这样记录这个雨天。
小雨转中雨,在村里检查房子漏雨情况。
昨夜3点多,雨渐弱渐强地下着。不知道乡亲们的雨布风刮走了没有,房子漏雨吗?村子里就数老刘的房子危险。雨还在一直下着,看天气预报,明天没有雨,多云。只要挨过今天,一睛,就好说了。来到王大娘家,门还是里边挂着,里屋的门开着。等会儿再进去吧。去刘大叔家,刚好田大叔也在。看到屋子里没有脸盆接雨,我很高兴。让老刘仔细观察房子,有情况随时叫我。路过曹大叔家,我高声问了一句,屋漏雨吗?不漏,曹大叔说。回到王大娘家,在住人这边房子里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有漏雨的痕迹。大娘说放杂物的那边靠烟窗的地方漏雨。我过去把杂物挪开,接了一个脸盆。等雨停了再处理吧。现在上去怕压坏了房子。来到张秀清家,问漏雨吗?也不漏。
—会儿县人大领导来村,询问乡亲们下雨屋子的情况,我做了回答。电视台小李要去老刘家采访,我陪着。送了小李回到工作站,饭已经快做好了。继平说中午还有客人来,于是和县人大领导一起早早吃了午饭,又去村里转了一遍。还是老样子,老刘已经放牛去了。
雨还在一直下着,绵绵小雨渐弱渐强地下着,让人平添了一丝愁堵,也不知愁什么。
在工作站待不住,我来到赵家洼村的会场前,正巧碰上曹大叔也出来,不一会儿,王大娘也来了,吴大婶也出来了,秀清也出来了。
大家议论今天的天气,大家仰头看云到底是往东还是往西,终于看清楚,云在往东行。道是:云往东,一场空。明天没雨。
看来大家都希望雨尽快停下来,其实谁都看得到,云在乱飞。
大家出来看雨,絮絮地说着话。
雨丝被初秋的风刮过来,强一阵弱一阵。谁都明白,大家几双眼睛看雨丝落入田地里,看那雨雾横山间,听雨滴落在庄禾叶面上淅淅沥沥声音的日子,今天怕是到头了。
赵家洼村整体搬迁的日子定在9月22号,再过一个月,这村子真就消失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