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辨认

2021-11-11 13:03张曙光
新文学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人世汉语诗人

□ 张曙光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大约是在十几年前,我认识了年轻的泉子。那是在西湖边上开的一个什么诗会,我不记得了。有人把泉子介绍给我,并且说,泉子是他那一代诗人中非常出色的一位。这话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泉子那时大约不到三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像是个大男孩,言谈举止中却有一种和年纪并不相称的沉稳和持重。这些同样表现在他的诗中。有这样一类诗人,他的生活态度和写作趋于一致,或者说,个人品质和诗中的品质能够很好地统一在一起。在我看来,泉子就是这样的诗人,诗如其人的说法用在他的身上显得很恰当。一些年过去,泉子的思想和诗艺在不断变得成熟,但他的这些品质却始终保持着,仿佛具有了魔力,并不因岁月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奥登在一篇文章中把诗人划分为严肃诗人和喜剧性诗人,泉子显然属于前者。严肃在他那里并不只限于写作风格,也同样包括了对待诗歌的态度。写作态度决定着我们会成为怎样的诗人,也决定着我们能在诗歌道路上走多远。人们最初选择诗歌总是出于热爱,但有的人会一直走下去,而另一些人刚刚起步便注定了失败,原因我想也正在于此。乍看上去,泉子的诗并不给人惊艳的感觉,平实而质朴,很少修饰,不事张扬,沉静、内敛,内容和技艺达到了一种均衡。从这个角度看,似乎带有某种古典主义的倾向。他的诗现代特征也同样明显,诗中展现的仍然是现代人的意识和对时代问题的敏感。在众声喧哗的现代诗写作中,泉子的独特性在于,在开掘诗意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对事物本质的思考和追问,并在最大限度上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呈现,这使得他的创作获得了一种大理石般坚硬而素朴的质地。另一方面,他并不是在刻意追求某种风格,而是像微风拂过水面一样自成纹理,保持着自然、质朴和纯粹。在几年前和我的一次谈话中,泉子谈到了真实,他说促使我们写作的是对真实的渴望而产生的激情。这一点我很赞成,我同样认为真实对于写作者来说是至为重要的,甚至可以视为写作的伦理。尽管真实在不同人那里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实现方式,但确实可以作为激励人们写作的目标和动力。当对真实的追求转化为一种信念,我们的生活和写作就有了依托和方向,也同样会变得真诚起来。新诗的历史只有百年,就年代、传统和写作而言都显得稚嫩,还无法同中国古典诗歌和国外诗歌相比,需要更多的探索和尝试——不仅要从西方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吸收必要的养分,更要在这一基础上发展出汉语诗歌独特的诗学主张和写作个性。这是当代汉语诗人的宿命和责任。如果我们的写作不能实现汉语自身的价值,那么所有的努力都会失去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写作需要冒险,或者说,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这不仅体现在对诗艺的多方面探索和尝试,破除旧的樊篱,寻找新的感受力,也同样需要对诗的本质和信念的坚守。二者在我看来同等重要,而后者可能更加需要勇气。泉子选择了一条难走的路(“坚持一条歧路,/甚至是一条相反的道路”),他深知变化对于艺术的重要,也同样清楚艺术在变化之中仍然有万变中的不变,或许这种不变就是代表了艺术原初和本质的一面。他将着眼点集中在对事物本质即真实的探求上,一切围绕着这些展开,不带有任何的姿态感,一点也不造作,似乎在有意回到写作的源头。这很符合我心目中纯正诗歌的主张。这里提到的纯正诗歌并不等同于瓦雷里等人提倡的纯诗。在我看来,纯诗只是作为一种理想而存在,而纯正诗歌则是对诗歌一种净化,是回归诗歌本质的一种努力。它是审美的,也同样是开放和包容的,但去除了装饰、浮夸和油滑,在最大限度上保持着诗歌的严肃和纯粹。因此,纯正诗歌与其说是风格上的,不如说是态度上的,即用真诚的态度实现对现实的思考和经验的表达。写作的一个重要问题就在于如何处理与现实的关系。我相信,一个人如果内心真正严肃,也同样会表现在他的行为乃至写作上,在最大限度上遵循或忠实于自己的感觉。这里我更愿意使用准确这个词,这里说的准确不仅是词语上的,也应该是出自对现实经验的深入认知和对形式纯熟的把握。读泉子的诗,我们首先会看到对事物准确的感知,以及对语言和技艺准确的运用,一切恰到好处,似乎非如此不可,就像叶芝讲到的当盒子合上时发出的咔嗒声。我想这种准确远比精致或简洁需要更多的锤炼功夫。这些想法是我在读到他的这本最新的集子时想到的。在这本名为《青山从未如此饱满》的诗集中,收录了泉子在近两年间写下的长短不同的篇什,里面既有关于生命和写作的沉思,也有日常生活的记录和对往事的追忆。仍然是质朴和低调,但情感更加浓郁,思想的锋芒也更加锐利。集子里的一些短诗也许最能体现这一点,这些诗具有铭文般的特点,隽永而精辟:

如果说日常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的敌意如此古老,

甚至始于宇宙的诞生与人世的重临,

那么,所有伟大的作品又终究成全于

它与日常生活相认的,电闪雷鸣

同样是春风化雨的一瞬。

——《春风化雨的一瞬》

这首五行短诗实际上只是一个完整的条件语句(如果说,那么),却深刻揭示了日常生活与伟大作品看似矛盾实则依存的关系。我想这也是传递了泉子对伟大作品的认知,在这方面他较之很多人要更清醒。在一些人眼中,伟大高于并且无视日常生活,充其量是把日常生活作为一种点缀或佐料。当人们把伟大作为努力追求的目标,这当然要胜过那些更多带有功利色彩的人,但这难道不同样是一种功利?很少会有人真正认识到,作品中的伟大也许正出自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禅宗公案云,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伟大与琐细的日常生活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所谓妙道正是产生于这种看似对立的矛盾中。有志于写出伟大诗歌的想法并不算错,甚至可以看成是一种抱负,但当写作者的目光凝聚在伟大上而无视日常生活,或为了伟大而伟大,那么伟大注定离他而去。我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例子,过大抱负往往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使飞行的翅膀无力承载。这可能就是奥登所谈到的“背离人类情感和常识”,以至于“没有什么比一首本想写成伟大诗歌的差诗更糟了”。真正的伟大是一种忘我,即将自己渺小的存在投入在永恒之中,这样也许才会获得一种伟大的特质。

集子里的另一首诗《真理的注视》似乎可以成为这首诗的注解:

只有真正理解了悖论,我们才可能承受住

一次来自真理的注视。

同样可以视为认识真理的门径。如同阴阳产生万物,真理恰好出自这种看似的相互对立的矛盾中,这不禁让我们想起老子“反者道之动”,以及《金刚经》中,“佛说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的箴言。

东方的道与西方语境中的真理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终极的境界,但在泉子眼中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自从我发明出道与真理等词语后,

我以为不再有更远的远方,

直到蓦然回首时,我再一次看见了青山

那仿若静止的奔腾。

——《远方》

这仿佛一位智者的独白,让人产生一种认识和审美上的欣悦。诗由普遍的道理(认识)而进入一种升华或禅悟。当人们认识到了真理并不意味着终极,而只是一个中转站,或一个个路标。真理是抽象的,是理念,但青山却是一个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形象。“仿若静止的奔腾”仍然是一个矛盾构成的悖论,在诗人的眼中,青山既静止又流动,正是代表了生活或生命本身。但只有在道或是真理的光辉映衬下,生命或生活的意义才会显露出来。真理的不可穷尽性正是让我们不断地向新的更高境界上升的阶梯。

类似例子还有《一个车水马龙的人世》:

逸云寄庐过去是林社,

林社过去是放鹤亭,

放鹤亭过去是云亭,

云亭过去是西泠桥,

西泠桥过去是苏小小墓,

苏小小墓过去

是你此刻蓦然从身后,

从遗忘之乡打捞起的,

一个车水马龙的人世。

导游图般对西湖周边景点(区)的罗列,以及平淡甚至有些乏味的节奏,但突然间一切起了变化:“苏小小墓过去,/是你此刻蓦然从身后,/从遗忘之乡打捞起的,/一个车水马龙的人世。”这种跌宕令人警醒,“打捞”同样意味深长。这是思的工作,也同样是诗的使命。在泉子看来,那些名胜确实令人神往,它们构成了历史中最值得凭吊的部分,尤其经过文人墨客的渲染,成为超越尘世的所在。但真正值得关注的仍是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喧闹的人世。而当我们沉浸在名胜(伟大作品)中时却往往会忽略产生它们的生活本身,而后者同等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正如前面的诗中伟大的作品与日常生活相对,这里的名胜与车水马龙的人世也同样构成了一个对立项。这里并没有厚此薄彼,只是让我们对二者间的关系进行了重新认知。伟大的作品也好,历史名胜也好,它们依存于此在并用自己的光辉照亮了凡庸的生活。

从上面的诗中我们可以领略到泉子技艺的某些特点,总是从最平常的事物和道理引发,但会在突然间完成了一次腾越,通过思展现出一片澄澈的光华,似乎是在完成一次对生命的彻悟。这些诗看似在议论,在说理,但与其说这些是理不如说是思,即求索、发现、惊喜,或瞬间的感悟。他的诗是透明的,读起来并不晦涩,但总是留给人们可供思索的余味。同样,我们看到,作为江南诗人,泉子诗中写到了很多江南风物人情,尤其在这个集子里很多诗写到了西湖,但他的诗异于我们印象中的江南诗,不是低吟浅唱,不是缠绵幽婉,也很少出现华美的句子,而代之以坚实硬朗。明人王季重说过,“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污纳垢之地”,这也许代表了另一种越风吧。但泉子同样能写出颇富意味或境界幽远的诗。如:

盛夏,梧桐树斑驳的枝干上

仿佛落满了霜雪,

而你因这凝视

领受到了

一个季节深处的微凉。

——《微凉》

这首诗很有些日本的俳句的韵致,而并不失之于纤细。在这些背后仍然是思,是感悟。除了这些明显带有思的色彩令人警策的作品外,集子里的另一些描写和记录日常生活的诗篇也同样值得关注。这些诗多以叙事为主,有对往事的追忆,也有对当下生活片段的记录。从中我们看到不同的泉子,作为生活观察者和思想者的泉子,作为父亲和丈夫的泉子。同前一类诗相比,这些诗个人的情感得到了更多的释放,诚挚感人,但仍然保持着节制。这种节制没有削弱感染力,却反使诗的张力得到了加强。我们可以把这类看成诗人个人的传记,他的生活、思考、情感变化尽显其中。尤其在这两年中,泉子经历了丧母之痛,他写下的哀悼和怀念母亲的诗篇是我见过的最为感人的悼亡诗:

妈妈,这曾是一段多么惊魂不定的时辰,

去年的今天,

在天将明未明之时,

我和爸爸、姐姐带着你渐渐冷却下来的身体

回到了故乡,

我一遍遍向电话另一头的亲人们讲述

刚刚发生的一切,

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身后刚刚显现的

悬崖般的一刻,

意味着什么?

——《悬崖般的一刻》

这种克制中的沉痛更加具有感人的力量。“我一遍遍向电话另一头的亲人们讲述/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解脱出来,甚至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对着电话的另一端机械地重复着事情的经过,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梦魇。这一平常的举动寄寓了太多的沉痛和茫然。而结尾的“悬崖般的一刻”使诗的紧张感陡然上升,顿时在整首诗中弥散开来。

泉子在他的诗中总是将道和真理并置。也许在一般人看来,二者的内涵相近,有其中一个也就足够了,但泉子可能另有用意。道是东方的概念,而真理则带有西方色彩,也许他想展示的正是它们的差异,或者说,将不同文化中的优质部分尽收囊中。但泉子认知和情感方式仍是中国式的,他也在有意地与传统建立起某种关联,不仅是诗歌的而且也包括了文化的传统。他的质朴、硬朗,应该是一种自觉的选择,似乎有意在继承古典诗歌传统中的风骨。在一首诗中他提到,“相对于李白、杜甫,/我更希望能成为另一个陈子昂,/并因对风骨与兴寄的标举/而终于用青山雕琢出/人世从未显现过的永恒”(《陈子昂》)。这让我们看清楚了他真正的追求。而在2015年写下的一首诗中,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抱负和雄心:

苏轼会想些什么?在我今天这个年龄,

陶渊明会想些什么?

屈原呢?孔夫子呢?老子呢?

阮籍在十年之后就弃世了,

杜甫在十六年之后终老于他乡,

而嵇康在两年之前,在行刑的路上

最后一次弹起了《广陵散》……

写这首诗时,泉子已过不惑之年。诗中提到的先贤不仅是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还包括中国历史上最有影响的思想家——老子和孔子。四十而不惑,也正是出自孔子之口。作为一位后来者,理所当然地要思考自己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他自然而然地会想到那些前辈,并同他们做了比较。这首诗看似自谦,实则充满了雄心,是在用更高的标准来激励和鞭策自己,或者说,他有志于接过前辈们创造的传统并将其发扬光大,而不只是显示出中国式的人文情怀。

这个集子里的两首诗可以看作是这首诗的后续和延展,但反思或自省的意味加强了:

我是王维,也是杜甫,

我是李白,也是幽州台上怅然落泪的陈子昂,

我是整个盛唐呀,

我还可能是谁?

我还能否再一次成为那最初的自己?

我还能否——

从宇宙的子宫中,

再一次捧出

一个如此伟大的人世?

——《我还可能是谁》

当我广为人知,我还是我吗?

而杜甫、屈原、陶渊明

广为人知的是他们的名,

而不是诗,

不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

那颗为空无与人世之悲欢所穿凿的心。

——《当我广为人知》

如果说前面一首更多自我激励和期许,那么后面两首则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展开他的思考,境界也更开阔了。他保持着一种清醒的意识,在继承先贤的事业时他告诫自己不要失去自我,忘记本心。他在意的不是盛唐诗人那样的声誉,而更多考虑的是一种责任,“我还能否—/从宇宙的子宫中,/再一次捧出/一个如此伟大的人世?”。他在意的不是他们的盛名,而是他们“那颗为空无与人世之悲欢所穿凿的心”。

这几首诗可以看成泉子诗人身份的自我确立,显示出一位汉语诗人的抱负和理想。他以古代的先贤为自己的榜样,力求继承和延续他们的精神。在激励自己像他们那样去写作的同时,仍然要保持着自我,在创造出一个时代的同时并保持自己的本色。泉子从来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的诗充满了对生命和生活的肯定,也充满了对真理的渴望和发现真理的喜悦。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人文精神,也不乏中国式的文人情怀。他从来不会忘记自己作为汉语诗人的责任,既为汉语感到担忧,也同样为汉语的发展做出努力:

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生死了。

而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

辜负语言与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

透过如此纷繁的人世完成的,

对一位诗人的拣选与辨认。

——《汉语的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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