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
《妇女简史》是艾伟的最新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的两部中篇作品《敦煌》和《乐师》。尽管《乐师》好看而令人难忘,但最打动我的却是《敦煌》,这本小说让人欲罢不能。在我看来,只《敦煌》一部就足以算得上《妇女简史》了,我甚至觉得《妇女简史》比《敦煌》更合适做小项故事的标题,这本小说里浓缩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情感际遇:情窦初开沉溺情欲,堕陷情欲深渊无法自拔,以及慢慢回望自己的来时之路。《敦煌》的语言干净、凝练,并不拖泥带水,但就是这简洁的语言里,却讲述了一个复杂而纠缠的情感际遇,探知到了一个女性极为复杂、困扰的内心。小说里常出现一个句式, “小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们手拉手散步时,小项感到自己是拘谨的,僵硬的”;“她原本以为拉着男人的手,身体会有欲念。没有。卢一明却是有欲望的,她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感受到他手上的不安分”;“她以为卢一明会追上来,或向她道歉,或继续拥抱她。……他没有”。
这样的句子深有意味。“她以为……事实并非如此”;“她原本以为……没有”;“她以为……他没有。”句式不只是句式,也是一种内容本身,不断出现的这样的句式意味着,作为女人想象的一种落空,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错位。这种错位在小说中从头到尾一直存在——从小说结尾往前看,当小项知道周菲出轨时的愤怒多么青涩,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当她慢慢知晓时,她不仅成为了周菲,甚至比周菲走得更远。世界的真相,情爱的真相,男女的真相,在小项眼中慢慢敞开。借用这部小说的核心句式便是,“她原以为世界是这样的,原来却不是”。这甚至是小说的暗线,世界最终不是小项的“一厢情愿”,正是因为那些偶然的、难以言表的错位,最终推着这位有强烈道德感的女性脱离了她的常规生活。
不断出现的这样的句式意味着,作为女人想象的一种落空,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错位
《妇女简史》写的是一个女人与她的爱情幻觉之间的故事。那个风度翩翩、儒雅迷人的男人韩文涤,原来是性功能缺失的人;那个生命能量旺盛、荷尔蒙爆棚的带给她性欢愉的男人卢一明,原来是不断出轨的男人,他的妻子早已熟视无睹;而到小说最后,卢一明的故事里还包含着另一个故事,还有另外的翻转和黑暗;那个带给她希望和爱的秦少阳说走就走了,无法预知他的下落,而冷静的对小项无限包容的丈夫陈波,却如此地具有占有欲,他以羞辱和毁灭她的方式要将她推向黑暗。
所有与男人的种种交集,小项依凭的都是身体。身体是爱情重要的载体。所有的爱之体验,那些好的坏的,痛苦的和甜蜜的,都要经由身体。——小项的成长是从对情欲的懵懂迷糊到享受,直至看到情爱世界的残酷、残忍、破败。渴望打开身体,渴望遇到爱,享受爱;以为是真爱,却不是;享受身体的快感是,跌进无穷无尽的罪恶感中,不断沉溺。小项的痛苦在于凡躯俗体与个人想象之间的不能统一,一如现实中我们每个人都受制于此。身体是爱欲的承载,却也是爱欲的最大牢笼。
小说最残酷部分是丈夫陈波对出轨后的小项的折磨。咒骂,羞辱,践踏,摧毁。越渴望占有越要去摧毁,越希冀获得越要去疯狂地毁灭。扭曲的性、变态的性潜藏在最日常的婚姻和生活里。但这样的关系里却分明也有一种施与受的关系,施者的快感和受者的心甘情愿是合而为一的:因为她的接受,他便越加疯狂;因为他的疯狂,她便越加驯服。“自从小项讲述过一次后,陈波开始骂她贱货,小项刚开始觉得刺耳,感到羞耻,不过不久就适应了。她认为自己确实是个贱货。”作为丈夫和男人,陈波天然地获得了审判权和羞辱权,而在小说的开头便已提到,小项是婚姻道德的维护者,即使她后来不断出轨,她也认可婚姻的规则。因此,当一次次被称为贱货时,她便也确实这样自我认为了。这是不是婚姻关系中最黑暗的PUA?
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权力,什么是罪恶,什么是欢愉,这些巨大的困惑孤悬在小项看不到的上空,她看不到更大的世界,却也以身体的方式隐隐体会:原来爱是这样的,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原来婚姻是这样的,原来情欲是这样的,原来罪恶与欢愉是并在的。最黑暗最幽微最复杂的男女关系,便在这样一对夫妻身上呈现,在堕入深渊的夫妻生活背后,则有着丈夫少年时代目睹邻家女人出轨的童年创伤。这是不忍读下去但又不得不直视的人间真相,这是必须面对的人性的深渊、爱欲的深渊、权力关系的深渊。说到底,爱与欲,男与女,也都是性政治的一部分。
谁能想到最日常的生活里隐藏着这样的命运走向呢?小项的生命史让人唏嘘。不过,即使她的情感生活百孔千疮,即使她的“一往情深”因为不切实际而有些可笑,但她依然是一个可爱的、有魅力的女人。那样的疮孔、这样的可笑反倒映衬了她的娇憨和纯粹,——这个女人,她信任身体也信任爱,爱一个人她便全身心袒露,而愧疚时她也靠受虐完成一种自我惩罚,而两相对照,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如她纯粹、磊落,他们获得她的爱,内心却都以征服她、占有她为荣,而非将她真正视为平等的同类,并非真正地欣赏她、爱她,这便是爱情故事里的真相。作为旁观者我们看得清晰,而小项看不到。她一直在爱之迷局中,她爱她能爱的欢乐,也领受她该领受的罪,一厢情愿的幻觉死死捆绑住她。
读这部作品,会感觉小说家太冷静了,那些日常生活中的黑暗与残忍,那些男女交往中的至疼至痛,他都纤毫毕现地表达。你甚至会觉得,这位作家太忍心了,他切实写出了一个女性婚姻中所遭遇到的伤害,那些肉体的与精神的,这让每一个读的人都深为熬煎。当然,小说家也有他的不忍,他在小项生命中设置了秦少阳这个人物,而且给了她开放的结局。“你好吗?在敦煌听一位画家讲起一个女人,想起你。”这是小说结尾陌生人发来的短信。到底是谁给小项发的短信呢,这是一个问题。乐观者会以为是秦少阳;而悲观者则会想到陈波,那个阴魂不散之人。如此说来,小项未来有两条路,一种可能是天堂般的所在,而另一个可能则是地狱。但无论哪条路,她都依然会在爱欲的深渊里浮沉。
《妇女简史》说到底是一个女性的爱情遭际史,艾伟写下的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女人对世界的渴望,他当然希望她在“拉萨”或“敦煌”获得救赎,但是,正如那个短信所暗示的,她不能获救,因为将爱或者幸福寄希望于他者是危险的,所以她有可能再次陷入爱的幻觉。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小项的故事会让人想到一种情感故事的循环往复,想到小项之前的那些文学同类,她很像安娜·卡列尼娜或艾玛,只不过,她是在爱的幻觉里苦苦挣扎的当代中国女人。
《敦煌》最初发表于《十月》2020年2期,与“新女性写作专辑”同期。第一次读到便意识到艾伟写作技术的精进,这篇作品足以算得上他的代表作,也算得上是2020年中篇小说最美的收获了。——在这部作品里,艾伟有一种宝贵的社会性别视野,他理解小项,同情她,甚至爱她,并不把她视为异类与他者,正因为这种情感的浸润,他得以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体察她的悸动、不安和微妙的情感并传达。小项的遭际让人共情,让人震动,让人心生感念,心头一软。她是当代万千女性中的一个,同时,也实在是万千当代女性情感经历的总和。——如果真的有一个当代最会写女性的男作家行列,那么艾伟完全可以由《妇女简史》跻身了,当然,先前我们已经公认的作家是苏童和毕飞宇。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小说是让人欲罢不能、念念不忘的。你无法真切讲述完整这个故事,但故事里的那个人和那个人所经历的却深深沉潜在你的脑海里。因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另一个我们。我常常想,《敦煌》对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相信爱情的女人而言,其实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又或者说,大多数沉溺于爱情想象的女人,都有遭遇小项命运的可能。是的,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遇到小项,无论你年幼或年长,无论你是穷还是富,无论你在上海、东京、纽约还是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