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站在东六环外的旷野上,
我想到“干净”这个词,
是的,眼前的春天多么干净。
即使我留下来不走,
即使再多的我留下来不走,
即使这些羊肠小道、野草、山桃花,
流淌的闪烁的减河水,
岸边低头喝水的枯柳树,
蹬开树杈的喜鹊、乌鸦、燕子,
都留下来不走,它仍然是干净的。
像婴孩的掌心敞开在阳光里,
散落入泥土的骨头,在一点
一点地,化成泥土的一部分。
事实上,收集亡灵
才是我的唯一目的。落进器皿的亡灵
越聚越多了,
更多的,还在以雨水的形态跌落,流淌,迸溅,消融。
我知晓它来自谁的眼睛,
哪一具变凉的躯壳。
但仍痴迷于收集它,
无论是无声的安息,还是抱紧电闪雷鸣再死一次。
这是他的房子,作为遗产
留给我的。以前他躺在靠窗的铁床上,
长时间望向窗外,像在等死神莅临。
阳光照着他偏向一边的、布满褐斑的脸孔,
有时他把脑袋埋在枕头下,像寻找
沙泉的驼鸟,脚爪子踢开空气。
——他看见天使了吗?如同少年从他头顶
看见更高的天空。后来我离开他的
影子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
他继续低头,专注地擦拭着齿轮上的铁锈
(生活也像那齿轮磨损着他的耐心),
下班回到家里,给他瞎眼的父亲做晚餐,
吹凉后一勺一勺地喂入他抖索的嘴。
他把弄脏的衣服和尿垫扔入洗衣筒,
听污水和秽物穿过塑料管汇入下水道,
又拿它们去屋外,晾晒在阳光下。
他几乎紧锁眉头抽着鼻孔做完这一切,
终于挨到把他送入殡仪馆烧红的炉膛,
望着他化一缕青烟飘向天外,
才长长地舒一口气……这也是我
在为他做的。他离去后的房子
将很快变得荒凉,生出密布的蛛网。
这一会儿,我收拾着他的遗物——
他穿过的衣服,用旧的被褥、床单,
看到斑驳的屎迹和尿垢,从针线的
缝隙里浮出来,连缀起他平凡的一生。
这是他留给我的遗产:屎和尿!
除此,还有什么呢?这一座房子吗?
它将空在那里,等臭烘烘的屎尿气味散尽。
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留给世界的遗产。
这首诗不取悦任何人,
她长久地扼紧我!一只无形的手
在空气里弥散。
请恕我,不吐露一草一木,
她的词,磨着世界,
有一天,突然跳起来,跃入你的胸怀。
这鲜红的、剔透的、光芒
夺目的……你来,命名它吧。
分水器安在灶下,平常
日子从不显山露水,供暖季
到来,我才想起它,拉开柜门
移开放置的杂物,手电筒的光
照出它收敛的铜红光芒,那么
安静地待着,仿佛豢养有年的
萌宠,敲击的时候,荡起
清越叫声。壁挂炉开启,上水器
是热的,回水器却凉得扎手
屋子里寒冷似铁,如果风吹进来
就与极寒的室外没什么两样了。
我想起当年装修,为了美观
廓出尽可能多的空间,我选择
拆下悬挂式暖气片,改铺了地暖
妻子骂我败家,但冬天赤脚踩下
热乎乎的,仿佛一个火炕
让她一下子感到了生活的美好。
现在它老了,间歇性罢工
打维修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
已记不起我在哪儿,他告诉我说
自己在河北,为了防疫全省临战
“我咋个去给你修?”他的语调
铿锵,让我一下变得哑口无言。
生活总是这样,不断地用意外
教人成长,去领悟“活人不能
被尿憋死”的真谛,也教写诗者
自己去学习,如何把螺丝拧紧。
我找来铁钳、改锥、水盆、毛巾
蹲下身子,钻进去,把四路管道的
三路关紧,回水阀开到最大
让每一个管道里变污的水,从涓流
继而喷涌,水色也变得清亮,
水溅到脸上后,才想起拿过水盆
和毛巾,瞧这手忙脚乱的样子
如果你在现场,会认为我是个小丑
好在头脑还算活络,
手上很快变得娴熟
把一路路管道反复开关,升降
壁挂炉的水压——两小时后
壁挂炉终于燃烧起来,热情地
表达着对生活的赞颂,深沉的轰响
如同在演绎《不要温驯地走进那良夜》
我把杂物归于原处,合上柜门
生活也回到旧有的格局。
我知道,这不是写诗,而是
普通百姓的琐细生活。我把工具
也收起来,坐回沙发上,
点燃一支烟,心情愉悦地看向窗外。
心外医生说:“小小的心脏,
这世界最完美的机器!
它搏动,生命就生生不息。”
也许他忘记了,是卑微的爱
在创造奇迹,一次次把生
从死的深渊里托起——是的,
我饮下过母鹿目光的清泉,
它用唇舔着幼鹿的皮毛,也洗濯了
蒙尘的人心。同样,当老虎的
咆哮披戴夕光的斑纹,它坐在
大海上诵念:哦……燃烧……
海水骚动起来,蔚蓝的和鸣,
带给我们更多的欢喜:善与美,
露珠之马,星空垂下花布
滑向漫漫长夜,让我们脱开现实
在自由的梦里执着于爱,
超越爱,进入大爱。在夜的
森林里,沐浴星光和青草的呼吸。
我们已不可能再回到襁褓中,
但仍然需要母亲的屋瓦遮挡风雨,
需要父亲为我们磨亮生锈的铁锹,
需要一群儿女薪火相传,甚至
需要一只猫,领受死的轰响与寂灭。
我们坐下来谈论爱,我们坐在
露珠上,平静地敞开肉身和灵魂,
接受时间摧折,和照耀。
竟然梦见鸡鸣,把我
从另一个梦中叫醒。我望见
它们轻巧地跳上院墙,对着
太阳升起的方向,引颈向前,
抖擞羽毛,敞开了金色的嗓子。
接着,更多的公鸡跳上院墙,
整个村子都荡起它们明亮的合唱。
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一轮
新日就这样被喊醒了,揉一揉
惺忪的睡眼,缓缓地抬头,
猛地跃上了天空,把光芒
撒向大地的每一片叶子。
酣睡中,我把过程看得
如此清楚,直到我在原野上
走动,日光把我的影子拉长,
四起的鸡鸣,才停歇下来,
并从某一天起,悄然退出我的生活。
而我为什么又梦见了它们?
在离开村子四十年后,
在千里外的他乡,我目击的
还是少年时代,此起彼伏的鸡鸣吗?
那些院墙早化了尘土,
唯播撒的金色光芒,抖擞着羽毛,
落在我衰老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