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何斌
在归有光声名兴起的过程中,嘉定文人群体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环节,有其独特意义。今属上海市的嘉定区,明清两朝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苏州府的辖县,既具备吴中文坛的共性,又与苏州其余属县存在差异,是吴中文化重要而又具有独特性的组成部分。“(嘉定)士风纯朴,文有师承。明初,王征士倡导古学。嘉隆年间,归震川授经安亭。师友渊源,递相绍述。唐、娄辈出,侯、黄继起,文章节义,照耀史册。”归有光虽是昆山人,却也同属苏州府,更曾因久试不第而在嘉定的安亭江附近以教书为生。归有光重视经史之学与古文辞写作,也是对吴中文化优良传统的继承,又以自己的言传身教给嘉定文坛的士风、学风、文风等带来了深远影响。
唐时升、娄坚及程嘉燧、李流芳这“嘉定四先生”,是归有光后学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他们对吴中后辈钱谦益的意义,更逐渐使这一地域传统体现出全国性的影响力。嘉定学者钱大昕也曾提道:“自明嘉、隆间,海隅徐氏及唐、娄、程、李、严诸君敦尚古学,其后黄忠节公文章气节,照映千古。”嘉定又是曾遭清军围攻并屠戮的江南重镇,黄淳耀、侯氏兄弟等不屈尽忠的气节更使嘉定文人的影响超越了单纯文学的范围。从明初即奠定的“古学”基调到明清之际文章与节气交相辉映,不论文坛风尚如何变化,吴中地域传统如何受到冲击,嘉定一隅以其纯朴传承了前辈的精神,并借助后起领袖的声势,在时代鼎革的巨变面前重新焕发了生机,逐渐体现出超越地域层面的影响力。关注晚明清初嘉定文坛文人思想、创作等活动的状况,作为观察由明至清文学转型的一个窗口,无疑具有较为重要的意义。
晚明文坛曾长期以复古为风尚,尤其是“后七子”集团的领袖王世贞,生长于吴中太仓,又因科考仕进故长期在京城活动,与北方文人联系密切,自身理论创作的风格与影响也早已超出吴中一隅。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与广泛交游所受的不同因素影响,王世贞对吴中文学传统中的弊病也有所思考和批评,也因为理论创作上的一些差异与吴中同乡归有光等产生了分歧。
由于政坛风波,王世贞后来又回到了家乡,也曾与同在吴中的嘉定文人颇有往来。王世贞毕竟从吴中地区走出,与包括不少嘉定文人在内的吴中文坛始终保持密切联系。抛开文学理论创作方面的差异不论,王世贞本人也是吴中文坛的前辈。虽然他与归有光曾有论争,但深受归有光影响的嘉定文人仍对王世贞十分敬重。“嘉定四先生”之首的唐时升就写有《祭大司寇王弇州先生文》,透露出对王世贞的景仰。在以王世贞为代表的文学复古运动的冲击下,嘉定文坛仍能保持自身独特性,就更加耐人寻味。
关于嘉定文化的特点,明清之际嘉定文人黄淳耀认为:“吾疁人士素称朴茂,科目差少于旁邑,天下之称壮县者不属焉。然士之读书嗜古有师法者,视旁邑亦差过之。言古文者率知溯唐宋以进于秦汉,师其意不师其词……徒以吾疁为天下穷处,士子寡交游,远声誉,故旁邑猥以疁为少文云。”黄淳耀所言当得其实,嘉定相比苏州府其余属县在科举仕宦方面无优势可言,文学创作的繁荣程度也有所逊色。不过,嘉定的偏僻与淳朴,乃是相对于苏州之长洲、吴县这些中心区域而言的。更何况,嘉定文人读书求学的精神并不逊色。“嗜古有师法”,正是对吴中传统同样的坚守。古文溯唐宋以进于秦汉,师其意不师其词,更是对归有光以及“唐宋派”路径的继承,是对古人文章真精神的努力追求,而与前后“七子”文学复古运动中因过分追求形式而常常导致的徒有浮华、文字佶屈聱牙针锋相对。
和王世贞一样从吴中地区走出,成为文坛领袖,从而具备全国性影响的钱谦益,认识到了嘉定文坛的独特意义。他曾指出:“练川僻邑,而读书励行之士,为三吴逢掖之冠。”而对于归有光继承吴中优良传统并在嘉定将其发扬光大的贡献,钱谦益更是盛赞道:
嘉、隆之年,吴中文章家以声华浮艳为能事,昆山归熙甫守其朴学,言称古昔,与其韦布弟子,端拜洛诵,唱道于荒江寂寞之滨,于是吴中有归氏之学。
一个“吴中归氏之学”的定义,足以强调归有光的重要性。归有光本非嘉定人,却因科考仕进不利长期僻居此一隅。嘉定的文化环境,强化了归有光对古学的坚守。而对于作为归有光后学的嘉定文人对古学的坚守、对传统的继承,钱谦益也给予好评道:“熙甫既没,其门人之在嘉定者,能守其师说,流传而不变。故嘉定虽小邑,其人士多能通经学古,不汩没于俗学,则得之熙甫之门墙者为多。”而在嘉定文人中,又以“嘉定四先生”为重。
前文已提及唐时升与王世贞的交往,而娄坚和王世贞的接触亦不可忽视。娄坚曾提道:“当是时,吴之以高文称者曰王司寇元美,其始不无异同。及归自留都,从其家求画像,摹为小幅,系以传赞,属予书之,盖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予岂异趋,久而始伤。’”后钱谦益据王世贞为归有光所写像赞炮制出所谓“弇州晚年定论”,认为这是王世贞晚年悔改,修正自己的文学观点,而对归有光表示折服。此问题本文不多探讨,重在指出,王世贞后期的文学活动,包括娄坚在内的嘉定文人也是重要的参与者。黄淳耀在为嘉定文人徐学谟曾孙徐麟定所撰序中更曾盛称其曾祖曰:“公与弇州为同年友,周旋四十年,持论断断不为之变。弇州晚年颇好唐宋,而不薄归熙父,则亦自公发其端云。”徐学谟个人对王世贞是否有如此影响姑且不论,与王世贞交往密切,却“持论断断不为之变”,在晚明嘉定文人群体中的确具有普遍性。
对于科举体制带来的不良影响及王世贞等掀起的文学复古运动等“俗学”的弊病,嘉定文人固然能“持论断断不为之变”,而对于地域自身传统尤其是近世师承带来的重要影响,他们仍能“大放厥词,各自己出,不必尽规摹熙甫”,因此格外难能可贵。而由于嘉定在经济、科举仕宦等方面较周边地区有所逊色,嘉定文人的人生也多半无法按照单一顺利的模式展开,在不同因素的驱使下,不同人的人品文章与生活方式也就显示出多样的面貌。
归有光在嘉定的后学中,唐时升的为人、为学与为文或许是和他最相似的,甚至也因科考不利而几乎困顿一生。的确,相较前后“七子”在官场文坛都具有不俗影响,归有光和他的弟子们景况显得窘迫许多。如钱谦益所言:“当熙甫之世,所谓一二人者,海内望走,若玉帛职贡之会,惟恐后期。而熙甫与其门弟子补衣疏食,端拜洛诵,相与唱叹于荒江墟市之间而已。今之为一二人者代有,其旁出叫嚣者亦鼎列天下,号为文章家。而嘉定诸君子,守其朴学,婆娑里社,有如桓谭所云‘亲见杨子云,容貌不能动人’者。”在荒江墟市之间,虽补衣疏食,亦能坚守朴学,唐时升正是其中之一。
颇有意味的是,归有光生前曾为唐时升之父唐钦尧撰写墓志铭,《震川先生集》卷18《抚州府学训导唐君墓志铭》即此。归有光逝世后,唐时升也代王锡爵为其撰写了墓志铭。钱大昕指出了代作一事,并强调了在文章写作方面唐时升和归有光更深层的联系:
《归震川文集》后,附王文肃锡爵所撰墓志。予初读之,叹其波澜意度,颇与熙甫相近。后读唐叔达集有此文,知为叔达代作。叔达父名钦尧,震川高弟,其渊源有自矣。
在钱大昕看来,唐时升虽代人而作,却不仅通过墓志铭文体的常规形式表现了归有光作为一代文豪多方面的细节,在他身后对他的成就作出了较早有影响力的评价,还同时以承自归有光的文风表达了自己作为他的后学与支持者的思想观点,无疑是内容与形式兼具的纪念。比如,唐时升在墓志铭中提到,归有光早以文名,却“八上春官,不第”,深层原因是“天下方相率为浮游泛滥之词,靡靡同风,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奥旨,发为义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识也”。归有光之文植根经史,科举制度却决定了必以八股出之,故即便学问文章俱佳的归有光,也只能寄希望于有识考官的慧眼。唐时升为归有光的遭遇不平,感叹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人生。
不过,唐时升对归有光及吴中地域传统有所传承,并间接影响到钱谦益等人,贡献也不容忽视。对此,因为仕清而成为“贰臣”并身居高位的金之俊在读到唐时升的作品时也指出:
先生年未及壮,遂谢章句,肆力古学,一时二三博雅君子,如琅琊王元美暨王文肃父子,皆盛相推服。然在吴颇著,而海内蔑闻。在当时则称,而后学罕道。岂先生学不近名,而名亦不之归欤?抑自归太仆震川先生以后,古学一派,独在祁川,其渊源为有所自,而未可概期之天下后世之人欤?则甚矣,世俗之重名位而轻文章也。
金之俊认为,学不为名,嘉定文学渊源有自,承传的乃是归有光以来的文章正脉,即便声名不盛,相信自有公理。他继而发出感叹:
呜呼!使先生得志于时,而备位宰相、谏官、文学侍从之间,其所树立,必有炳然可观,安在稍逊于琅琊诸公?而世俗之脍炙其文章者,又岂顾问哉?惜也,仅以韦布终。先生之所以鲜闻于海内,而后学多莫能举其姓氏者,职此故也。虽然,文章岂终借名位哉?我吴古学一派,当俗尚波靡后,幸衍如线之绪于未断,而迄今文章家犹知有响慕归太仆为先民法程者,不可谓非先生力也。余是以读而序之,质之有志古学者。
的确,仕途畅顺与否、所往来人员的身份地位,会影响一个人声名的传播,唐时升,包括归有光,都多少因此受到了限制。“虽然,文章岂终借名位哉”,最终决定他们文学史地位的,还是文章的水准。金之俊强调的是,在变幻多端的文学浪潮中,唐时升等嘉定士人以扎实的学问为根底,坚守了文章正脉,而这是文章学在易代之际始终能大致健康发展的重要原因。而如唐时升的同好娄坚在一次考试后所赋:“徒工词学非经济,若论淹通在古今。不是全无干禄意,长怀一片救时心。”徒事辞章、科考仕进、谋取荣华富贵,并非嘉定文人所追求,他们看重的是学贯古今、经世致用、报国救世。
以唐时升为首的“嘉定四先生”不慕名利、不攀附权贵,然“守其朴学”“肆力古学”,不可谓没有坚持与追求。他们的人生理想大体符合正统的价值观念,只是缺乏机遇,故以另一种方式践行己志。
当然,并称“嘉定四先生”,四人也并非截然一致。据钱谦益所言,其中最年轻的李流芳于“天启壬戌,抵近郊闻警,赋诗而返,遂绝意进取,誓毕其余年,读书养母,刳心学道,以求正定之法”。这一主动甚至有些潇洒的行为虽未必属实,却无疑符合李流芳的个性。并非所有人都会坚守一分入世之志。不求闻达,不与世俗合,自放而终,也是一种人生选择。嘉定另一文人郑胤骥与李流芳交好,也正属于这种类型。郑胤骥别集今不存,但通过世人对其评价,也可多少了解他所体现的一类文人风貌。
钱谦益曾为郑胤骥作序称:“余以为闲孟之文,非唯习进士业者不能知,即今之号为古文者,皆远莫逮也。”科考不利,交游也限于嘉定一隅,文名难盛。然而,钱谦益强调,少为人知的郑胤骥,文章写作的水准甚至超过不少以古文标榜者。郑胤骥别集不存,正史亦无传,然可据方志窥其生平之一斑:
郑胤骥,字闲孟。博闻强记,为诸生,与李流芳齐名。性嗜酒,每饮辄酩酊。试于有司,扶残醉以往,咯呕委顿,已而伸纸疾书,文采烂然。屡不得志于京兆,益纵酒自放,竟以此终。
且不论才华、文章如何,扶残醉以应有司,在礼节礼貌上恐怕也难以为人所接受。不过,沉溺酒色,纵情任性,倒确实是国运衰退、世风日下的晚明文人常常选择的处世方式。当然,如果只是好饮,不过酒徒而已,钱谦益意在借其嗜酒的特征反映品性,衬托文章的超群绝俗,也着重评价了他作品的特点:
闲孟游于诸君子,才气壮健,远骋高视,不顾流俗。以其绪余为时文,若壅大川而决之,其能与古人相上下,宜无疑也。
与郑胤骥交好的“诸君子”,也包括嘉定文人中比较著名的“四先生”中的几位。其中,娄坚对郑胤骥评价说:“性既嗜古,尤矜时文,已摈于俗。自比芳荪,彼幸而售,要为液樠。前后作者,岂其遽泯。予笑而言,此道如羵,妄谓羊耳刍狗之伦。又如啽呓寤,岂云云终不我信。为之益勤,以俟子云,知其所存不多。为诗文赡以温,其于哀诔,娓娓千言,而今已矣。”程嘉燧则称:“昔闻好学,贤人所难。兄日孜孜,终始弥厉。博文笃志,后己先人。遭时晦蒙,卒以坎壈。人士归心,远迩流涕。”程嘉燧更强调郑胤骥孜孜以求的精神与坎坷命运的强烈反差,而这正是看似各异的品行、生活方式背后包括程嘉燧自己在内众多嘉定文人的共性,他们也表示了对郑胤骥的认同。“四先生”中最为年轻的李流芳,更时常拿来与其并称。因此,虽然关于郑胤骥的文献不多,仍可作为观照嘉定文坛的一个有价值的个案。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内外交困的明王朝,隐居而善终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危急关头仍能纵情饮酒也是难以想象。而除了在默默无闻中坚守,或是颓然自放,嘉定也从不乏挺身而出、积极进取的义士。或许,这正是嘉定“古学”与纯朴士风在极端时刻的集中体现。苟利于国家,不论祸福,必生死以之。而在这方面,黄淳耀不论人品节操还是学问文章,都是嘉定文人的楷模。
黄淳耀和不少嘉定文人一样,首先也继承了以归有光为代表的地域传统。坚持某种传统的结果可能首先是见怪于世俗,在这种情况下的坚守就尤显可贵。包括黄淳耀在内的众多嘉定文人,恰恰是这方面的榜样。薪火相传,能自树立,坚守最终促成了振兴。
相比其他嘉定文人,黄淳耀似乎具备更强烈理学家的气质,学问根底也更加扎实。观其文集、日记,读史论事、反思自省的内容比比皆是。同时代的吴伟业评价他说:“陶庵深沉好书,于学无所不窥,居常独坐一室,不交当世。”似乎交游不多还不仅仅是客观条件限制,更有主观选择的成分。归庄更结合时代风气,对黄淳耀这方面的特点评论道:
崇祯末,海内文社绝盛,士多驰骛名场,各立门户,文章节义之色,常见于面,徐而察之,往往名过其实。嘉定黄蕴生先生,雅负时誉,而沉深冲静,穆然有道之容,与一时名流绝不类。
晚明党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文人结社也同样兴盛,这首先就使不同群体文人容易产生强烈的门户之见。而在叫嚣标榜种种口号的同时,也往往名不副实。黄淳耀反感文坛的这种习气,而强调坚持前人的优良传统。具体到文学方面,他曾指出:“世之论文者,恒曰某某能开宗,某某能复古,余以为不然,夫文未有不复古而能开宗者也。”而又具体到复古的师法对象、学习路径,他曾在给归庄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承示近著,并见教以两先达之言,一宗秦汉,一学太仆,且欲取决于耀……然而近代空同、大复、历下、弇州之宗汉也,得其皮毛。唐宋诸公之宗汉也,得其神髓。得皮毛者,似之而不似也,优孟之学叔敖也。得神髓者,不必似之而似也,九方皋之相马也。试取迁固诸人文字读之,又从而深思其意,然后知昌黎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辞与所谓古人为文本自得者,真超然独见之言矣。
依当时文坛的主要宗尚,宗秦汉的是前后“七子”及后来的复社等相关人员,学归有光的则多以唐宋大家为宗法对象。两派实则殊途同归,目的都是使文学得到更为健康的发展,只是唐宋派主张沿波讨源,秦汉派主张“师匠宜高”“师匠宜古”而已。如丁炜所言:“学秦汉之文而苟得其神,不袭其迹,虽谓韩、欧可也。学韩、欧之文而苟因其流以溯其源,虽谓之秦汉亦可也。道与文非二物(小字注:月印万川,处处皆圆),秦汉与唐宋亦非二途。”当然,不同理论宗尚是一方面,具体实践中不同作家也各有得失,不可偏废,黄淳耀在此也主要是就复古学习中“得其皮毛”与“得其神髓”的问题表明自己的立场。
黄淳耀的学问文章有扎实的根底,实际上是超越了门户的。归庄对其评价可谓准确:“于书无所不读,贯穿经史,浸淫百家,平日论文,必本六经,宗《史》《汉》八家,而要于自得。……其实先生之诗文,往往皆见道之言,绝非文人之诗文比也。”博学多识而有独得之见,自然见道,远非徒有形式者可比。
与大多数文人一样,黄淳耀也不能回避科考仕进的常规道路。“蕴生(黄淳耀)冲和湛静,言不妄发,又特立不苟同俗。博学多通,而以六经为归。雅工诗古文词,出其余为制举业,亦出入经史,无今日陋习。顾善自晦,若无所能者,于世俗之所为皆反之。”博学多通、以六经为归的同时,黄淳耀也像不少吴中前辈一样好古文,特立不苟同俗甚至反俗,哪怕是在写作科举之文时也是如此。关于科举之文,黄淳耀也表达过自己的理解:
世之好古辞者,多薄时义不为。夫时义之与古辞异者,边幅尔。若其苦心致力,以参古圣贤之旨,六经百家之说,涵澹深微,不诬不游,则虽茫然称古辞者,所得未尝或异焉。陆务观曰:“前辈以文知人,非必巨篇大笔也。残章断稿,愤讥戏笑之词,皆足知之。”故时义,小物也,而为之者之心气浮实,学问浅深,可求而得也。
黄淳耀自然也属于“好古辞者”,却没有“薄时义不为”。他认为,时文与古文不过是形式问题,如果是在博学求道的基础上用心写作,意义是一样的。如章学诚所言:“制举之初意,本欲即文之一端以占见其人之本质,而世之徒务举业者,无其质而姑以文欺焉,是彼之过也。”黄淳耀指出了八股取士的合理性,而对考试结果、仕途顺利与否保持通达的态度,在给友人的信中也强调:“我辈不朽,原自有着力处。科名得失,不足撄高明虑也。”
对于黄淳耀的时文,清人黄中评价说:
蕴生制义,集明一代之大成,众善兼该,诸美毕备,与金正希颉颃并驱,较先儒之注疏而无其牵合,较诸子之灵奇而无其矫异,较名臣之奏议而通以时宜,较道学之语录而济以神化。且其斟酌古今,通达国体,镕经铸史,汇集百家,实为有体有用之学。坐而言,起可行,非仅帖括士也。
集一代大成,有体有用,评价不可谓不高。黄淳耀学问文章过人,本也能拥有畅顺的仕途。然而,他“崇祯十六年,试礼部。有要人谕意,欲荐为榜首,峻却之。成进士,不谒选而归。南都初建,求仕者争趋之,淳耀独不赴。或问故,应曰:‘某公素善余,今方与当国者比,往必为彼牢笼矣。君子始进必以正,岂可损名义以徇之邪?’(小字注:不受牢笼,方见气节。彼损名义者,乌足以知之)卒不往”。黄淳耀早获赏识,却因不愿受要人笼络而放弃平步青云的机会,真可谓“顾善自晦,若无所能者,于世俗之所为皆反之”。本质上,黄淳耀与“嘉定四先生”、郑胤骥等是相似的,境遇略有不同,选择与坚守却有着共性。
不过,“嘉定四先生”、郑胤骥等生时明虽已衰却未亡,黄淳耀则须直面国破家亡的绝境。在这易代之际,他表现出了无比的气节,引领嘉定百姓抗击清军围攻,直至城破殉难。临终前,黄淳耀赋绝命辞曰:“呜呼!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昧,此心而已。”从另一个角度看,或“宣力王朝”,或“洁身自隐”,是黄淳耀的人生选择,这与“嘉定四先生”、郑胤骥等并无太多区别。而当外部环境使他难以继续践行这种志向时,黄淳耀唯有以死一谢。后人有诗赞曰:
阿谁笔阵欲争雄,风骨端凝更让公。制艺足方归太仆国朝有归黄合选文,新诗不和柳河东。从游合拟贞文谥公殁后学者私谥曰贞文先生,难弟同怀铁石忠公弟渊耀同殉。天畀尧峰良史笔,流传名节一编中钝翁汪琬为公立传。
文章被拿来和归有光相提并论,评价不可谓不高。而被钱谦益聘为家塾塾师,则是黄淳耀人生又一段重要的经历。与钱谦益接近,首先给了黄淳耀广泛阅读各类信息尤其是及时了解时事的机会,促使他对世运朝政有所思考,培养了刚正的道义气节,也见之于文。
钱谦益对黄淳耀应当也是十分器重的。虽然黄淳耀有拒和钱谦益爱妾柳如是诗作的行为,但这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对他的评价。“黄陶庵先生,一代气节。尝馆钱虞山家,以不和河东诗,见忤于主人,人皆知之。然其生平学力,每在乎此。虞山当事时,章疏抄报,堆积案头。陶庵日为翻阅,一代掌故,了然于心。故为文皆切实不浮,此学古居今,如有所得也。”黄淳耀是否因拒和柳如是诗得罪钱谦益姑且不论,行为本身却早已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事迹。但是,不能就此忽略黄淳耀“生平学力,每在乎此”的事实。钱谦益的人品行径虽有可议之处,学问文章的水准和影响也不可忽视,对嘉定文坛更有其重要意义。
前文所举“嘉定四先生”、郑胤骥、黄淳耀等个案,他们的行止单独拿出来看,在包括嘉定在内的吴中乃至整个江南地区似乎甚是平常,他们有各自的鲜明特点,但也有很多共性。而若将目光聚焦于嘉定一地,他们所反映的特征就似乎具有了代表性。表面上多样出处的背后,是对传统与道义的同样坚守。而在国难当头之时,“一时名流”虽与黄淳耀等人一样“雅负时誉”,“文章节义之色,常见于面,徐而察之,往往名过其实”。若说明未亡时嘉定文坛尚不起眼,明亡时嘉定士人表现出的较之其他地区颇为突出的文章气节,便足以为本邦正名。篇幅所限,嘉定文人群体的更丰富样貌本文便不再展开呈现。
由前文引述也可见出,嘉定文人除了继承发扬本地域传统,也受到不少文坛重要人物、思潮的影响。如果说嘉定文人面对王世贞等前后“七子”的冲击保持了自身特色,更重要的是传承了归有光的学问文章,他们间接促成钱谦益的转变、发展则反过来使后者以继承、发扬本地域一脉相承的精神为己任。如前文提及黄淳耀所言:“文未有不复古而能开宗者”,虽然不同时期的文人总在努力为文学理论与创作增添一点新的东西,在思潮迭起、流派纷争的局面下,坚守传统,复兴传统,同样是为文坛所做的贡献。“以经经纬史为根柢,以文从字顺为体要”,“古学”的内涵或许并不复杂,但在世运衰颓、士风日下之际,这份坚守就尤其可贵。
“自归太仆震川先生以后,古学一派,独在祁川,其渊源为有所自,而未可概期之天下后世之人”,金之俊肯定了嘉定文人对归有光所传承的吴中古学一脉的坚持,但也感叹这种传统并非世人所普遍接受。归有光可与嘉定文坛形成共鸣,但要将此一脉发扬光大,仍少不了领袖人物的助力。钱谦益的出现,正使嘉定文脉逐渐具备超出地域的影响力。
钱谦益在为黄淳耀所作序中称:“当嘉靖之季,天下之词章,浮华剽贼,互相夸诩。昆山归熙甫以通经师古之学,起而正之。晼晚不遇,声华寂寞,独与二三学者,微言高论于荒江老屋之间。”与前后“七子”及相关群体“浮华剽贼,互相夸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群晼晚不遇、声华寂寞、和归有光一起在荒江老屋之间微言高论通经师古之学的学者,而正是这群看似不起眼的人给钱谦益的人生带来了深远影响。钱谦益曾谈到导致自己早年文学道路转变的几个重要因素,其中第一点就谈到了嘉定文人对他的影响:
余之从事于斯文,少自省改者有四。弱冠时,熟烂空同、弇州诸集,至能暗数行墨。先君子命曰:“此毗陵唐应德所云,三岁孩作老人形耳。”长而读归熙甫之文,谓有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而练川二三长者,流传熙甫之绪言。先君子之言益信,一也。
年轻时的钱谦益跟很多当时文人一样,曾深受前后“七子”文学复古观念的影响,并未深入钻研经史之学,文章也多求形式上的接近古人,不免粗率。钱谦益的父亲已接受宗法唐宋的唐顺之的观点,指出了李梦阳、王世贞等人路径的问题。然而,钱谦益真正领会这些,还要等到他受到嘉定文人的影响并亲身阅读体会归有光的文章后。“余少壮汨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钱谦益通过归有光在嘉定的后学间接认识了这位前辈,从而重新寻找自己的道路。这种影响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钱谦益在自己的文章中一再不厌其烦地提及,比如为郑胤骥所作序中即称:
嘉靖之季,昆山归熙甫,力追古文辞,昌言模拟窜窃之陋,至谓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其名亦卒为一二人所抑没。而熙甫之门弟子在嘉定者,独能邮传其师说,久而愈著。其闻而知之者,若娄子柔、唐叔达、程孟阳辈,累累相望焉。是故嘉定之士,讲贯服习,最为近古。
在这段陈述中,钱谦益举了“嘉定四先生”中较年长的三位——唐时升、娄坚、程嘉燧作为例子。而在有的文章中,钱谦益就具体问题甚至列出了一长串嘉定文人的谱系:
以制举之业言之,万历初年,吴中习于浮靡腐烂,嘉定则有李茂实、张伯隅、金子鱼一辈,以尔雅清虚为宗,而娄东、虞山应之。既又降而为轧茁吊诡,则吾友徐女廉、李长蘅、郑闲孟又以其雄深淡荡之文出而树帜,吴风为之再变。迨于近日,诐淫交作,鬼怪横行,而侯豫瞻、雍瞻、李缁仲、黄蕴生后先奋笔,昌明雅道。当榛芜充塞之日,不为俗变而能变俗,尤可尚也。
万历初年,钱谦益年纪尚幼,所列举此时活动的几位嘉定文人当是能与归有光有较多接触机会的,嘉定的风气也影响到周围的太仓、常熟等地。而到了后来,跟钱谦益本人年龄相仿、联系也较为紧密的一些嘉定文人继承了前辈的精神。虽然时代风气一再变化,本地域也受到影响,他们却能不为俗变而变俗,出而树帜,的确值得钦佩。
在《张子石六十寿序》一文中,钱谦益更就对自己有较为直接影响的嘉定文人进行了一番回顾:
余取友于嘉定,先后辈流,约略有三。初为举子,与徐女廉、郑闲孟掉鞅于词科,而长蘅同举乡榜,镞砺文行,以古人相期许。此一辈也。因长蘅得交娄丈子柔、唐丈叔达、程兄孟阳,师资学问,俨然典型,而孟阳遂与余耦畊结隐,衰晚因依。此又一辈也。侯氏二瞻,黄子蕴生,张子子石暨长蘅家僧筏缁仲,皆以通家末契,事余于师友之间。子石游闽,余寓书曹能始,请为先太夫人傅。子石摄齐升堂,肃拜而后奉书,能始深叹之,以为得古人弟子事师之礼。此又一辈也。
“取友于嘉定”,正如前文论及“少自省改者”,以话题引领,逐一论述,是钱谦益撰文阐发观点乃至进行理论谱系等建构的惯用方式。在这段论述中,也能见出在对钱谦益有影响的人之中李流芳的核心地位。单以“嘉定四先生”论,唐时升、娄坚较钱谦益远为老迈,称丈推尊的同时,真正的交流实则有限。程嘉燧年岁较钱谦益略长,一起生活的时间也长,关系确实密切。但李流芳的年龄与钱谦益一般,更有同举乡试之谊,镞砺文行,以古人相期许,看得出作为同辈是更为亲密的,钱谦益也是通过李流芳认识了更多人。至于侯氏兄弟、黄淳耀等,于钱谦益可谓晚辈,此处不再论。
关于嘉定文人影响自己的细节,钱谦益的笔墨倒不多,而叙述的一个重要事件仍与李流芳有关:
为举子,偕李长蘅上公车,长蘅见其所作,辄笑曰:“子他日当为李、王辈流。”仆骇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长蘅为言唐、宋大家,与俗学迥别,而略指其所以然。
由这段叙述,也能见出李流芳的性格为人。钱谦益正是在这种影响下,摈弃了曾经痴迷的前后“七子”之俗学,开始学习唐宋大家的路径,自然也学习归有光等前辈、思考并继承发扬本地域优良传统。李、王而外,尚有文章,正是由归有光传承至嘉定的吴中“古学”。“嘉定之文派,故宗太仆,而虞山钱宗伯则太仆之功臣也。”归有光之后,钱谦益在易代之际凭借自己在政坛、文坛的影响将前辈的精神传承了下去。入清后,钱谦益在提及自己早年转变之时更是称:“仆年四十,始稍知讲求古昔,拨弃俗学。门弟子过听,诵说流传,遂有虞山之学。”一个“虞山之学”,与他自己口中归有光的吴中“归氏之学”相对,显示钱谦益不只想成为一个继承者,更渴望能集其大成,开宗立派。既以前辈自比,即便失意之际,钱谦益便也会宽慰自己说:“余衰病放废,独抱遗经,以老于荒江寂寞之滨。”此一番言语,与他描述归有光在嘉定授徒的情景,何其相似。
在归、钱前后相承这方面,归有光曾孙归庄的说法无疑具有代表性。他不仅指出钱谦益对自己祖辈的推崇之功,还强调了他对本人的影响。比如,他在为钱谦益所撰的祭文中称:“小子某,始也昧昧,及门之后,薰炙陶镕。始知家学之当守,而痛惩夫妄庸。”归庄是归有光的后裔,“归氏之学”本是归庄家学。如今,家学却似乎反过来从外姓巨子处习得。而在传承、发扬的基础上,钱谦益也呈现出了自己的格局,形成了一家之学。
清人吴乔曰:“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的确,重要人物的影响可使地域传统得到更好的继承发展。“夫震川当隆万险僻幽昧之日,而力砥狂澜。虞山当启祯委靡颓敝之余,而大振尔雅。以视昌黎功能起衰、庐陵痛扫时弊,后先角立为烈,正复相等。”钱谦益学习归有光,试图通过同样的努力解决与归有光所处时代相似的问题,贡献毋庸置疑。王世贞赞归有光所言“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亦可移评钱谦益。
将嘉定文坛置于文章学由明至清转型的视野下考察,能发现它的意义绝不局限于本地。可以说,由唐宋大家上溯先秦两汉的文统乃至道统,是明初文宗宋濂即为一代文章定下的基调,事实证明也更符合客观规律,而这种路径在吴中地区尤其是嘉定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扬,其中归有光的再振、钱谦益的集成尤为重要。有学者指出,地域文学成功的元素之一是地域文学不再局限于某一地域作家, 其创作主旨得到更多的人的认可, 继而加入这一创作群体。……地域性文学能成为全国性的主盟文学的成功元素之二是由地域性组织转化为师承性文学团体……地域性文学能够成为主盟文学的至关重要的元素是要有适应时代发展与文学自身需求的创作主张。归有光是一个重视本地域传统的人,曾言:“盖君子之不忘乎乡,而后能及于天下也。”他在嘉定授徒,以吴中“归氏之学”影响了一地文人,而钱谦益更集中力量梳理、建构文学统绪、彰显地域文化传统,将一家一地之学继承发展为辐射一代文坛的“虞山之学”,以文坛领袖的身份为之赢得主盟地位。由此可见,这几种成功要素,嘉定文坛无疑都具备,也因此不可磨灭。
嘉定文坛是吴中文坛重要而独特的组成部分,晚明著名文人归有光就曾长期在嘉定的安亭江附近以教书为生。归有光继承吴中文化优良传统,重视经史之学与古文辞写作,又以言传身教给嘉定文坛的士风、学风、文风等带来深远影响。与此同时,王世贞和地域外文人广泛交游,而仍与吴中家乡保持紧密联系,并向包括嘉定文人在内的吴中文坛施加影响。然而,归有光所秉承文脉对嘉定文人的影响,显然比王世贞等更为深远。不论文坛风尚如何变化,地域传统如何受到冲击,嘉定的遗老宿儒坚守古学,以自身的文质兼备对抗王世贞等前后“七子”“俗学”之弊。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嘉定文人甚至反过来对王世贞后期文学观念的变化有重要影响。
唐时升、娄坚、程嘉燧、李流芳这“嘉定四先生”等,是归有光后学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在变幻多端的文学浪潮中,一批嘉定士人以扎实的学问为根底,坚守了文章正脉。即便不得志,他们中一些人也不愿与世俗苟合,甚至选择自放而终。而在嘉定遭受清军围攻并展开屠戮之际,黄淳耀、侯氏兄弟等不屈尽忠的气节更使嘉定文人的影响超越了单纯文章学的范畴,而这正是嘉定“古学”与纯朴士风在极端时刻的集中体现。
嘉定文人的精神,也深刻影响了明清易代之际的关键人物钱谦益。早年的钱谦益也曾深受前后“七子”文学复古观念的影响,并未深入钻研经史之学,文章也多求形式上的接近古人,不免粗率。直到通过归有光在嘉定的后学间接认识了这位前辈,钱谦益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道路,思考并继承、发扬本地域优良传统。
作为归有光和钱谦益之间的桥梁,“嘉定四先生”与后者间的直接联系亦颇值得玩味。有学者曾大胆设想,认为四先生在人格内涵上的综合,比如身忧国事,学正品高,却又任性使气,适应各种社会形态,具备较强生存能力等特点,可以构成一个理想的钱谦益。当然,四人各自尚有不少侧面未必为人所知,钱谦益亦非四人的简单综合,他还有自身特点。不过,由此亦可见钱谦益或许也是因为与四人的相识放大了自身原有特质,并借助四人不具备的条件取得声名。作为曾大张旗鼓迎娶名妓的“东林浪子”,钱谦益在两朝几经沉浮仍不失地位,某些特质正是重要原因。而若没有继承者钱谦益,四先生恐怕只会始终默默无闻。
钱谦益不只想成为一个继承者,更渴望凭借自己在政坛、文坛的影响集其大成,开宗立派。如钱谦益在为李流芳所撰墓志铭中所言:“文章纷绘,留世间者,灿烂春花。后千斯年,与此铭章,倬为云霞。”嘉定文坛代表的吴中地域传统,通过钱谦益的弘扬,在易代之际重新焕发了生机,逐渐体现出全国性的影响力,而这也是文章学在易代之际能大致健康发展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