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 译
在我所畏惧的房子里,
我害怕百叶窗击打
快如心跳,害怕声嘶力竭的
狗,害怕疑似小偷的邻居的脚步。
在待售或待租的房子里
我擦拭一面面镜子,灰尘扬起时
又见到了叔伯姑姑们,
星期天从女邻居家借来的椅子,
载着我们家具的手推车。
于是我揭开房顶像跛脚的恶魔,
吊灯在星星之间摇晃,
无法抵达白纸的星光啊。
在婚宴结束时,在石棺上:
他们被死亡吓得紧紧相拥。
我们的娇羞在夜的入口,
我们已熟悉彼此的身体,
却仿佛挂念着肉身那看不见的荣光,
不懈找寻着对方。
我们懂得为自己哀哭,像是哭国王的死。
几句话足以激起眼泪,
几件附属的装置足以搭好整个背景:
坟墓般幽深的沙发上,躺着
忙于发明记忆的活人们,
疲倦的扶手椅上,坐着戴眼镜的
司芬克斯:被剥夺了童年的孤儿。
但那些关节细弱的翅翼已脱离了身体,
今天,该把它们转交给哪个做梦的孩子
让他不至于立刻蒙受厄运?
抱在怀里,老王子游荡于黑暗中,
他尽数避开家具:无论昼夜
它们都披着印花的布。
他妹妹曾经走失在这座迷宫,
他害怕自己也那样被封锁在
祖先和石膏像中间。又聋又哑的肖像
纠缠着走廊,他突然想起
自己是家族最后的成员,
于是摸黑去寻找父母的卧室,
与他命运一同缠绕的那间卧室:它朝所有风敞开,
就像占星师看到的空中屋宇。
游荡在诸种回忆间
它们悬挂在无墙的屋子里,
我想知道图像和永远空着的镜子
怎样固定在那儿。
究竟是什么承受着重量、尺寸
和渐渐消失的香料盒。
为了受寒而奔跑在牧场里的孩子
又怎样恢复体温,活下来。
疾驰的时间放缓了脚步:
它自信在跌倒的瞬间能一并拖住我,
任凭我搀着
走过一座座废墟。
像极了临终的神呼出的
一个长句,它的气息将云
重组为巨大的两团,为振聋发聩的事迹
为无法破译的神谕和骇人的刑罚
让出一条路。
星星和烙印之间
我们追踪着交叉或自身循环的
小路,追踪着复杂程度
与大脑媲美的迷宫,以及闪电
点亮虚无时的景象。
濒死的我们被记忆短暂的火点燃,
假如带走我们的风有奇力将火苗拨亮。
睁开双眼,他俯向
阴阳两隔的小溪。
影子绕着他的周身,丝毫不像
他跟尤利西斯造访过的深渊。
眼盲是必要的,纵使是伪装,
如此才能想象出一位讲人类语言的女神,
想象一把金权杖攥在神的手中,
想象急于饮血的亡灵们,流汗的西西弗,
而俄刻阿诺斯河代替了小溪,
静静的,泊着一条平底小船。
对于荷马——这谁也不是的人来说,
冥河上的往返是一场悲戚的
无意义的旅程。尤利西斯不会掉过头
将命运交付给柔波的摆渡者,
但尤利西斯是一个不能死的名字:
尤利西斯在所有语言里
都是狡诈和放纵之心的别名。
船倾覆了。房子的主人
从露台上看星体渐渐衰弱,
也注视着他自己的废墟。
此前,散点状的天空曾是一只珠宝匣,
就像此刻,他的手伸进另一只匣子,
攥着一把打算卖到城里的
珍珠和项链,然后他像疯子
在暴风雨和雷电中狂奔,
把女儿的遗体紧紧搂在胸前。
依旧是她,她在镜前跳舞的同时
也沉溺水在镜像中,恰逢他今天
步入空房子的时刻。
镜子什么都不记得,
而衣服依然保存着人形。
孤儿在歌唱:兄妹俩
是奥菲莉亚的子女,他们顺流而下
躲避黑衣猎人的追杀。
他们也同时逃离了童年
和恐惧,就像人们从山洞离开时
生怕再见到彼此。
一个个手影排着队登上河岸,
夜色下聚集的动物
仿佛从寓言里跑出来:
蟾蜍鼓胀着甲状腺,
兔子在猎鹰面前瑟瑟发抖,
猫头鹰叱叫,
狼和月亮亲昵如兄弟。
与浪花对谈,
天文学家细数着沙粒,
借此丈量地球。
这孤独的二人隔空回应着对方,
又时不时咒骂几句,但他们梦想着
云,甚至岩石,
都被锁进几何图形。否则
他们就要在月亮和地平线之间画线,
在彗星上画平面,借助空想家的
角尺、叉开双腿的圆规。
爱偷窃的孩子曾梦想时钟乱了套
(他曾在海滩玩骰子,
那个世界里,每一分钟都是沙质的)
现在,他是一个梦想重登宇宙的机械师,
他想修好自动木偶,那些重伤者,
修好为缅怀爸爸而做的机械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