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霞霞
记不清那场大雨到底下了多久,第七天还是第九天?窑洞外的墙面不断有土块啪啪掉落,摔在地上,碎成一滩稀泥,被雨水舔舐着带到下院去了。母亲的裤腿湿了,她趟着哗哗的雨河从院里走来,双脚立在水中,嘴唇青紫,伸手交给龙珥和妹妹一只铁桶。雨水跌在桶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惊叫声。
“去,挤羊奶,你们爸腿断了,喝羊奶好得快。”
母亲转身拾起立在门楼脚下的竹扫帚,泼扫院里的水。雨没歇过,墙角处用来排水的圆形水床眼已被泡得肿胀,颓了好几块。母亲走过去,在大雨中撅起屁股,把倒塌的土块搬起。土块在母亲手中,举到半途,轰然碎裂,重新跌入墙角水流形成的漩涡里。母亲忽而失声嚎叫:没完没了地下,墙要塌了,窑要塌了,黑乎乎的窑洞像墓地疙瘩,躺在炕上的活人像死人,老天爷眯眼了,这锤子日子没法过了!她拾起长长的扫帚走到窑洞门口,朝黑乎乎的窑掌咒骂。如同那些落入水中的土块,母亲的叫骂声很快被窑洞吸纳了。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父亲一人睡在窑洞的炕上。
龙珥和妹妹在院中缠打起来,两人争抢同一把扫帚,她们都想把大河扫到院外,跌到山崖下面去。妹妹抢不过臂膀壮实的姐姐,一屁股跌坐水中,哭起来。母亲闻声,掂起扫帚跨水渡过来,眼见着帚把儿落在两姊妹身上。她们起身窜出门外,立在大雨中惊恐地望着母亲。妹妹返身,捡起落在院中的铁桶。长把扫帚溅起的泥水落在她脸上,她一边跑,一边用袖子抹擦干净。铁桶底部浮在水中,桶环发出清脆的欢叫声。
上坡时,妹妹走在后面,朝姐姐的屁股上狠狠推了一把。“都怪你,害我挨打。”她提着铁桶跑上坡顶,站在高处看着跌坐泥地的龙珥。雨水哗哗从坡顶冲刷而下,龙珥两手紧紧抓住地面,双脚眼看着要往坡底滑去。为了防止继续下滑,她费力地停在半坡,双手伏地,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凝固在半坡,一动不动。坡顶响起妹妹的笑声:“瓜姐,你好像咱家老母猪啊!”
母亲常说龙珥傻,说妹妹龙珊机灵。龙珥不知母亲为何这样说。她只记很小的时候,母亲将她紧紧裹在怀中,泪水落在她浑圆通红的脸蛋上,伴随着母亲那句咒语似的“这咋办嘛,以后咋办嘛”的喃喃细语。后来他们生了龙珊,龙珥有了妹妹。母亲似乎把龙珥的傻忘记了,她不再抱着她的头祈求老天爷,也不再将泪珠落在她脸蛋上,在很多时候,她只是拨拨龙珥的肩膀,叫她站到一边,别像根木椽一样杵在地上。
村里娃娃也这样喊她:傻龙珥,傻龙珥。男娃们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将龙珥带进破窑,玩一种脱裤游戏。龙珥感觉这群男娃才是真的傻,他们脱了裤子在墙根底下站成一排,比赛谁尿得最高?或者请求龙珥将那条镶着黄色碎花的红裤褪到脚踝,他们一个个走过来,好奇地看。仿佛那里是一只闭合起来的饱满的河蚌,里面装满了亮晶晶的珍珠或其他什么东西。他们每个人都兴奋地推来搡去,脸上带着惊恐又好奇的红晕,用一根小木棍,试探着伸过来,又匆匆撇下,换另外一个人——妹妹总会在这时出现,大声呼喊,要去喊某某的母亲来。男娃们一哄而散。每每这时,龙珥会感到一种重重的失落,她喜欢这种被人紧紧包裹,用眼睛仔细打量的感觉。
有时,他们一起比赛尿尿。男娃们把尿滋到树顶,冲掉一只布谷鸟的鸟窝。龙珊喜欢立在山嘴往下尿,她学习那些男娃的姿势,用手将下面撮紧,往上提,腿弯曲,那倾泻而出的尿流便如一股泉水,形成弯弯的弧度,高昂着越过山嘴的树梢,朝玛瑙河的方向奔去。
他们在破窑里垒火,汽水罐搭成一个小灶,煮青蛙吃。铁丝拴起的罐沿上,浮着一层白而肥腻的油,泛着细密泡泡。拇指大的小青蛙蹦两下便蹦不动了,跟着黑烟笼罩的滚水上下翻腾,两只新生不久的前爪往前直伸,雪白肚皮露在外面。它们死了——龙珥跟着大哭起来。课本上说青蛙是蝌蚪变的,能上课本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龙珥不想吃它们。男娃们拔了两根蒿草秆,揭了皮,一截一截折断,做成筷子,滚水里捞了一只煮熟的青蛙出来,两根木棍夹着,往龙珥嘴里送。龙珥拼命摇头,嘴巴紧闭。他们便跟着大笑,说原来还有让傻龙珥害怕的东西!凯凯哥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飞快撕下一条青蛙腿,举到龙珥嘴边,说,你尝尝,可香了!龙珥的手用力揪着自己衣角,头扭向一旁。他们起哄,呼喊着,将龙珥压在柴堆上,一个男娃骑在她身上,将那只四肢无辜伸展着的小青蛙往她嘴里塞。龙珥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一使劲儿,那男娃从龙珥的肚皮上滚下来。她站起身,一脚把铁罐灶火踢翻,跑出去了。树墩一样的龙珥长得母牛般壮实,“他们吃青蛙,他们想逼我吃青蛙,他们真傻!”龙珥这样想。
十三岁以前,龙珥记不清父亲的样子。记忆里父亲老是不在家,只有一年快到头的时候,冬天的尽头,年关将近,龙珥看到父亲从对岸山上走下来,穿一身灰蓝色涤纶料子的棉衣,头戴棉帽,背上扛一条化肥袋,里面是他使了一年的铺盖被褥,他拿回来让龙珥妈拆洗的。有一年,带回来的铺盖里卷了一盒崭新锃亮的麻将,上面画着公鸡、圆圆的饼、花花绿绿的毛毛虫。从此以后,过年时只有在牌桌上才能找到父亲。父亲从未在归家时给母亲与她和妹妹带回礼物,哪怕是一包裹着橘色糖纸的洋糖。每逢过年,母亲骂人的声音要比往日响亮几倍。夜里,他们摸黑在炕上打架,龙珥与妹妹蜷缩在炕角,一团漆黑中不敢出声。整个黑黢黢的窑洞里只剩下母亲急促低沉的喘息,有什么东西咬住了父亲的肩,疼痛使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然后又被撕碎了,一片一片曼延开来。窑外风声呼啸敲打木窗,仿佛它也要开窗进来,加入这黑暗中的搏斗。
一阵急遽风声里,母亲呼喊父亲的名字,喜军,喜军——仿佛在哭。
龙珥想,父亲真傻,其实他只要回家时带回一包糖,一件红呢上衣,就能让母亲开心了。西湾村有个瘸腿男人是开小卖部的,父亲不在家时,他常用一包糖把她和妹哄出门外,包裹里拿出一件好看的花衣裳,和母亲躲在窑里看。他们的笑声透过紧闭的木门哗啦啦流淌出来,铺满整个晌午时分的院落。
清晨,龙珥站在窑门前,像一堵墙挡住窑内日光。她问母亲,父亲为何总躺在炕上?
你爸腿断了。母亲坐在灶火里拉风箱,将一把濡湿的麦秆塞进灶膛,头也不抬地回答说,让东西给撞了。
啥撞的,大汽车吗?龙珥问。
山羊,一只白山羊,半夜山洼里冲出来。下着大雨,你爸走路没看清,活该他眼瞎。
是咱家山羊吗?
不是,是只野山羊,住在山坳里的。被啥害的就吃啥,这管用。山羊奶能治病,你们去多挤点,挤满一桶。
母亲在窑掌深处挥舞烧火棍,龙珥和妹妹退出来了。雨还在下。
半山腰的大窑里,住着龙珥的羊。二十一只白山羊,十二只花绵羊,它们都是龙珥的宝贝。龙珥上学的时候,当然,她也上过学,读到二年级呢。
那个蓄着小胡子的贺老师说龙珥很聪明,一点不傻,他教她数数。刚开始,他们指着校园里的杏树数,后来数院子里的鸡,再数旗台下筑巢的蚂蚁。那些蚂蚁动来动去,但龙珥有耐心,她能一整个下午待在同一个地方数数,当其他女孩跳完皮筋或背完课文回来时,她仍守在蚁窝旁,眼睛盯着从洞口进出密密麻麻的蚁军。放学时,龙珥将最终得到的数字告诉小胡子老师,老师夸赞她,摸摸她的头,说数得很好。大人们告诉她,天上的星星是数不清的。龙珥不信,她不相信整个玛瑙川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数清楚的。
那年夏天,每天夜晚龙珥都坐在山嘴数星星,从夜空第一颗星子亮起,到繁星满天璨如银河。她仍旧一直数,一直数,数到一千,数到一万,一直数到十万三千七百零九颗。可无人相信龙珥有这本事,因为谁也不知道天上到底有多少颗星子。
课本上的字,便不如数数那样简单了,它们总在纸上跑来跑去,像无数的小虫来回穿梭,比蚂蚁跑得更快,更狡猾。龙珥一个都抓不住,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便照着模样在本上画下来。老师叫龙珥站起来念课文。龙珥起身,手指头追着那些窜来跑去的黑虫子,半晌,她的眼睛从书本顶端抬起,看着老师,告诉他,这篇课文共有一百六十一个字,分别是三个壁虎、五个螳螂、七个瓢虫、十个蝎子、十六个蜈蚣、十八个蝌蚪,十九个蚂蚁、二十三个蜘蛛,和——四十九个虱子!
全班轰然大笑。龙珥也跟着笑。她感觉同学们都喜欢她。母亲以为她脑子里装的是搅团一样的东西,其实不是的,她脑子里装了许许多多的数字,这些数字可以囊括玛瑙川所有的事物。
后来有一天,学校不见了,校园操场被人种满了大片向日葵。龙珥从夏天等到冬天,向日葵花蔫了,挂了霜,有人拿着一把镰刀来,割走了向日葵的头。那些圆圆的头被叠起来搬走的时候,一些瓜子儿掉落地上,被路过的鸟儿衔走了。龙珥的同学们终究没有回来,她也相信了母亲的话,学校搬到县城的中心校去了。她所有同学都去那里读书了。看着长满荒草的校园,龙珥很伤心,低垂的睫毛在脸颊处落下一片阴影,而后,她跌坐在旗台上大哭起来。母亲买了四只小羊羔——两只山羊,两只绵羊,让龙珥来养。“可以去山上一边放羊一边数数。”母亲对她说。
龙珥喜欢这个新学校,整个玛瑙川都是她的教室和操场,满山满峁的青草,捡畔上的花楸树,天上飞过的布谷鸟,田埂上金灿灿的麦子,山坳里红澄澄的浆果,它们都是她的同学。跟它们待在一起,她很开心,慢慢地也就把从前的小胡子老师和爱对她笑的同学都忘了。有时,她把羊聚在一起,在山坡上站成一排,学小胡子老师的模样,给羊上课,谁不听话就用鞭子打谁。可羊都是傻东西,它们只知道吃草,吐羊粪蛋蛋,它们不会数数。
四年时间,龙珥的羊学生多了二十九个。她的目标是让它们继续长大,继续变多,一直变到一万个。到那时,她要开一个有一万名学生的大学校。哪儿都不去,就在玛瑙川开,她要给每只羊儿取一个人的名字。这样想的话,玛瑙川的人名不够她用,她必须要去趟河州城,再找一些人名回来。
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幕像一条帘子悬挂门楼下,龙珥和妹妹拨开雨帘,每日去山上窑里挤奶。羊群中有五个正在产奶的母羊,刚产了羊羔不久,奶水足旺。龙珥跟妹一人抓住一边奶头,她教她,用大拇指扣住第二根手指的关节,从奶头中间捏住缓缓往下箅,到奶头顶的时候大拇指再用力一挤,奶就出来了!力气不能太大,羊会踢你。
龙珥和妹妹站在山嘴看山下情景。玛瑙河越涨越宽,肥得跟个吃撑了的肥婆娘,躺在川底里睡大觉,鼾声一浪高过一浪。河两岸的人家,新盖的砖瓦房被泡得发胀,在洪水里摇来晃去。新买的小汽车被水浮走了,如同个小小的火柴盒落进洗衣盆。粉红小猪在水里学习狗刨,谁家铁锅和尿盆漂来漂去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被雨声湮没。
看到旁人家新盖的小楼被水冲倒,小汽车陷进泥塘里,母亲进门,脱掉湿水的罩衫挂在墙上,心情愉悦。她曾天天诅咒那些盖房的人家,最好被木椽跌下压断腿。龙珥知道母亲的嫉妒,她嫉妒人家家里有钱盖房,而我们家没有。
山羊开始没日没夜在窑洞里打架,角抵着角,四蹄蹬在墙面,从半空重重摔下来,将对方压倒在地,羊角抵着脖颈。很快便重新再来一轮。每只羊的身上都挂了伤,它们谁也不放过谁。龙珥提着鞭子走过去,打一鞭,它们跳一下;打两鞭,它们跳得更高。疯了——龙珥放下鞭子,这个世界疯了。她想。
除了送羊奶下山,其他时间,龙珥和妹妹都躲在山上另一孔窑洞,反正雨不停,母亲是顾不上她们的。家里,躺在炕上的父亲开始用矬子打磨一只陀螺,他把它矬成上圆下尖的形状,要了母亲用来染丝线的颜色,给陀螺上了色。而后每每进门,龙珥便发现那陀螺在炕沿旋转,一圈又一圈,似乎永不停息。她想趁父亲熟睡偷走这只陀螺,便指派了妹妹去,自己躲在门边放哨。妹妹走进去,伸出手,旋转的陀螺忽然停止,旋即掉落在地,父亲睁开眼睛,瞪着妹妹。妹妹身体哆嗦不已,将地上的陀螺重新捡起,放回炕沿,转身冲出门去。
父亲那张陌生的脸令她们全身打颤,相比之下,西湾村开商店的瘸腿叔叔仿佛比父亲更亲切一些。他每次走进院子,都会将一把糖塞进两姊妹的口袋,摸摸她们的头。母亲很凶,父亲不凶,但父亲很冰,他像一块冬天玛瑙河里的冰块,给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感觉。他总斜着眼看她的一双女儿,摆一下头,说,去外面耍。
晚饭时,邻居五奶奶来了。下雨多日,玛瑙川的电早已停了。一团漆黑斑驳中,五奶奶立在门槛处,问母亲借两包方便面。她说下着大雨,西湾村去不了,家里孙子想吃方便面。
“你家该有,借我两包。”
“凭啥我家有?”母亲转身问。
“这——还用说嘛,好翠翠,借我两包,娃闹得不行,过两天,天放晴了就还你。”一片昏暗隐约看见五奶奶挂着一张笑嘻嘻的脸。
母亲从窑掌的柜里拿出一个纸箱,从里面掏出两包大丰收方便面,放在案板,又将纸箱合起,放回柜里。龙珥与妹妹把眼睛睁得发亮,盯着母亲。母亲回瞪一眼:“洋芋面不想吃了,碗就给我放下。”她们赶紧埋首扒饭。
“喜军腿咋了?”五奶奶问。
“断了。”
“啊——咋断的?”
“河州城里盖大楼,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
“这是工伤,有医药费呢,要了没,拿了钱去医院看看,大病耽搁不得。”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成天在外打工还是打牌,反正钱是一毛没有,连个屁都没有。”母亲把锅盖摔得砰砰响。
“想要医药费,想得美你——”
躺在炕上的父亲咳嗽起来:“我是为你受的伤,你欠我的。”
“羞你先人个锤子,活该你断腿!”
母亲与父亲再次大吵起来,有碗筷摔在地上的碎裂声。龙珥与妹妹弯腰伏在黑暗里,偷偷从炕沿前穿过,潜出了门,回到半山腰她们的窑洞。那里铺满了玉米秆,连日阴雨让它们的叶子不再扎人皮肤。
羊窑门前长出了许多新鲜的绿蘑菇,龙珥数过了,第一天是六棵,第二天十五棵,第三天三十八棵,第四天……数不清楚,龙珥数的时候,它们还在不断往外冒,连窑洞顶上也被密密麻麻的绿蘑菇占领了。山羊们除了打架,剩下的时间就在啃食土墙上的绿蘑菇。这些蘑菇长得极快,白天啃完,一夜之间又长满墙壁。龙珥在夜里听见蘑菇生长的声音,像风刮过树叶瑟瑟的响声,又像村庄里许多故去许久的人挤在一起垒火,火舌吞噬柴火的声音。
夜里,龙珥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与村里女娃一起去平原上看戏,深夜戏毕,下山回玛瑙川,途中经过一处山洼,郁郁葱葱长满榛子树。一头黑熊忽然从林中出没,沿着洼地朝她们下来。她们几人吓得尖叫起来,哭喊着抱作一团,头与头挤在一起。龙珥感觉到那黑熊的一只手掌放在她的臂膀上,她回头,发现父亲站在身后。
雨稍稍小了,但淅淅地仍在继续。外祖母从山上平原赶来,手里提着一疙瘩红枣,一桶菜籽油,一只双脚倒绑的母鸡。她站在院中央,身上的衣衫跟手中的母鸡一样,哗哗地往下滴水。
夜里,外祖母与母亲睡另一孔窑洞,龙珥和妹不敢跟父亲一起睡。他身上有一股味道,酸酸的,热烘烘的,像醋曲发酵的味道。我们的父亲在发臭,龙珥跟妹妹讲。玛瑙川没有医生,只有一个给牲畜看病的兽医住在河对岸。母亲派龙珥两姊妹去对岸请医生。兽医的家在河滩,被大水冲走了,她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半山腰一棵桑树的树肚里躲雨。她们用渡河用的那块木板带来了兽医先生。兽医先生掀开父亲的被子,扭头用左边袖子掩住口鼻。他用剩下的右手在父亲身上各处捏捏,他的臂膀,他的肚腹,他的大腿和小腿,最后,他掀开了他的裤裆,把头挪近一点往里望去。半晌,他跳下炕来,挪步至门槛外,用一块小手帕掩住嘴巴,对立在一旁的母亲说:
“右腿,坏掉了。这里——”他右手的四只手指紧握,食指点点肚腹下边的地方,说,“可能是耻骨的位置,患了炎症,很严重,在腐烂。”
“这是什么病?”
“最好给他洗个热水澡。”
“没日没夜地下雨,柴火都烧完了,哪儿给他热水去。”
兽医先生扭头看看龙珥,示意她们送他回家。
在摆渡回对岸的路上,龙珥问兽医:“‘耻骨’是什么东西?”
兽医先生将捂在嘴上的手帕缓缓取下,说,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种山羊头骨的样子。
龙珥点点头。
归家,龙珥听见外祖母与母亲在牛棚谈话。
“喜军咋回事,腿?”
“让人打了。”
“谁?”
“西湾的,他跑去跟人家算账,骂人家瘸子,夜里回家路上,被瘸子埋伏山林里,滚下一块石头来,砸断了腿。”
“啊,哟——”外奶的吸气声像在拉一口风箱,呼哧——呼,哧——
夜里冷。龙珥打开霉菌斑驳的木柜找衣服,手摸进去,摸到一窝藏在衣堆里的老鼠,毛茸茸的,吱吱叫起来。母亲快步走来,呼喊大猫。猫已在大雨第七天出走了,至今未归,不知是不是被洪水冲走了。母亲伏腰,将衣柜里的衣服连堆抱起,扔进院里雨中。小老鼠们沿墙角逃窜,母亲拾起墙角的铁锨,扬起落下,拍死三只。妹妹尖叫着,跟在惊慌失措的老鼠身后,在雨中乱窜,一会撵这只,一会逮那只,最终两手空空。龙珥在自己的衣兜里藏进一只,将手揣进兜里。她斜眼偷偷望去,它的毛还没完全长出,粉色皮肉在掌心蠕动。
没多久,龙珥跟妹妹便学会跟着山羊一起吃蘑菇,刚开始不习惯,吃多了便尝出有股甜甜的味道,像玉米馍馍。她们吃上瘾了,有事没事就揪一棵蘑菇放在嘴里嚼,几天之后,她们看到对方的手掌和牙齿都变成了青绿色,在夜里发出绿光,照到山羊的眼睛里,它们再也不敢抵角打架,“咩”一声,乖乖蜷到墙角睡觉。那只肉粉色小鼠,因为吃了太多蘑菇,变成了墨绿色。
在人们已记不清这场大雨到底下了多久的时候,天放晴了,明晃的太阳如一面铜镜悬挂天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龙珥一家站在山嘴,看到全川人从漏水的窑洞破房里走出来,玛瑙河、杜梨树、苹果园、高粱地、四面层层叠叠的青山,弯弯曲曲直通到山外的柏油马路……到处都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哞哞叫的牛羊摆动尾巴,老人娃娃立在自家院门吆喝,他们的头上、身上都冒着白雾,许许多多白雾升腾而起连成一片,飘到山顶,沿着苍穹飘远了。川里人说,这是黄土高原有历史记载以来下得最久的一场大雨。看见了吗?那些白雾汇聚而成的云团,它们飘到哪里,哪里将迎来下一场洪水。
对面山上远远开下来一辆音乐声炸裂的大卡车,车身被布置成彩虹色,挂满经幡似的花布条。布条在音乐里迎风飞舞。卡车停在村大队场院里,绛紫红蓝的布条飞舞在院墙门口,像一只只太阳的手,召唤着在大雨中困了太久了人们。人们从窑里走出来,脸上青色的苔藓在阳光照耀下慢慢消散,变成了一朵笑,嘿嘿绽放着。他们三五成群,向着场院聚过去。
母亲细心打扮一番,穿了件水红色背心,光溜溜的胳膊露在外面。外祖母领着两姊妹,架子车上躺着父亲,母亲推着他。所有人脸上都溢着笑,赶集似的。
母亲告诉龙珥,说那是一辆推销车。什么是推销?她没说清楚。车上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把大车后箱打开,里面全是花床单。胖男人站在车厢里,床单披挂身上,瘦男人手拿麦克风围着胖男人跳来跳去,像只猴子,他的嘴里不断吐出一些龙珥听不懂的词语:“印度、越南、西双版纳回来的花床单,真正的天然纯棉蚕丝布,手工扎染。你们看看这花色,摸摸这质感,绝对的独一无二,绝对的高贵典雅。城里人卧室都铺这样的床单,是吧?你看,一铺,就像睡在一片普罗旺斯的花海里,窝不窝心,舒不舒服……”
那两个男人身上裹着花布,跟着奇怪的音乐跳了一段舞蹈。
人群向卡车涌过去,口袋里浸泡肿胀的纸币风干之后微微皱起。母亲她们也跟过去看了。
眨眼之间,太阳燥热异常,父亲的右手里攥着那只木陀螺。它已被他的掌心磨出了一种奇异光泽。他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的线衣扯下来,递给龙珥,让她逮上面的虱子。
这活儿龙珥爱干,线衣翻过来,看到缝线处虱子家族一堆挨着一堆,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它们伸着懒腰,两只触角看得清清楚楚。她把两个大拇指甲合起来,沿着衣缝儿一路挤过去,听见清脆的圆滚滚的虱子崩裂的声音,真好听呀!
火爆的太阳将脸蛋晒得发烫,龙珥躲到架子车辕下面去,专心捉虱子。她依稀听见父亲与周围人的谈话,说他遇到山妖的那夜。
“那女的一转头,不是人啊。她长了一个羊的头,羊面人身——这不是咱村里我小时候听过那山妖样子嘛!是不是?”
“你看仔细了吗?要真是长了羊头,那就是山妖了。”
“那咋能看错?我吓得魂儿都没了,转身跳进旁边山崖,啥都顾不上想了呀。幸亏那崖不高,虽然摔断了一条腿,但保住了一条命。”
龙珥把线衣举到太阳底下看,两条衣袖胳肢窝的地方,有两堆齑子,这是虱子下的种,白白地挤作一堆,它们长在衣服上,怎么抠都下不来。龙珥这会子杀得两眼发光,停不下来,她把衣服放到嘴里去嚼,牙齿上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真让人兴奋!头一次,她忽然有点喜欢父亲了。他让她帮他捉虱子,他就是她的亲爸。
“别听喜军胡说。”是巧琴婶的声音,“喜军啊,哎呦,你难道不是半夜跑到东山底的海棠家去啦?被海棠公公发现,掏出打野鸡的猎枪,朝这坏家伙腿上干了一枪。”巧琴婶用一根手指头戳了戳父亲肩膀,旁边人笑得更欢了。
“巧琴这婆娘才胡说嘛,我去海棠家,那是打麻将。”
一片红色的光亮挡在车辕处,母亲走过来,巧琴婶的脸上落下一个耳光。
龙珥什么都没听清,她在专心捉虱子,这活儿让人上瘾,她的指甲上布满了红色的血迹和胡麻色虱子变成干皮儿的尸体。她数过了,总共有一百一十三只虱子。别看父亲这么瘦,虱子养得又多又肥,一会儿就给她杀完了。